方衡的刀却没有回鞘。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
当然了,这世上的事多少总有些原因。
理由很简单:方衡杀付梓期的当口,展昭忍不住了。或者换句玩笑话,救人已经成了展昭的本能。
显而易见,展昭没有救付梓期。理由也很简单:白玉堂把他拉住了。
只因白玉堂的理由更简单:他不是展昭,救人从来不是他的本能。他救人向来看心情,看缘由。不问心情不讲缘由他仍要救的,只有展昭一人。
白玉堂虽然阻止了展昭,却无法阻止已经发出的动静。
所以方衡的刀没有回鞘。那柄刀对准两人藏身之处,散发未干的血的肃杀之气。
“出来!”
紧绷到极点的气氛,不期然却听到有人在笑。笑的人是白玉堂,也只有他在这样的情况下才笑得出来。“猫儿,看来你我都是劳碌命。这么快又没安生日子过了。”白玉堂靠近展昭耳际,小声说笑着,“还好是个二流的货色,我立刻打发了他,你到林子里去等我。”
白玉堂欲动,没有动成。只因展昭又拉住了他。他低头看一眼展昭抓着他的手,突然有一股发笑的冲动。这双手好像一直都没有从他的臂膀上挪开,拉他的是这双手,推他的也是这双手。或许,这双手代表的便是展昭的内心——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挣扎。
“出来!——”方衡又一次重复。这次的语气很坚决,表明他不会再说第三次。
咫尺的距离,展昭平坦直视着白玉堂的眼睛,不退不避,那双清湛的眼睛里头没有难堪没有羞涩更没有什么感情的东西,好像只是一种单纯的注视。他的声音很低沉,不同于以往那很好听带着一点磁性的温柔,完全波澜不生。
“你真的要看我的心?真的想要知道我内心真正的感觉?”
白玉堂愣住。
“好,我告诉你。但是,只有一次。”
世间的事往往就是如此,拼命想着什么会发生,傻等一辈子也未必如愿,反而什么都没准备,事情便就那么发生了。
白玉堂不止上亿次地告诉自己,他所求的永远也等不到,这样的武断倒不是他对自己没信心,而是他太了解展昭。不过又有谁敢说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呢?人哪,有时连自己都未必了解,何况乎别人。白玉堂正以为能看透展昭,往往忽视了一点:展昭这个人,是永远看不透的。
那双本来抓着臂膀的手,如今已经不在那里,它换了地方,向上移到了肩的位置。移动的时候动作很缓,手指掌心滑过上臂轻而柔,好似小心地抚触,当到了肩头,十指用力捏住了胛骨。
然后……
白玉堂跌进展昭怀里。
不,也许是展昭撞入白玉堂怀中。
不不不,也许两者都不是。
也许……
也许……
两者都是。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拥抱的激烈。这个拥抱下碰撞的不是人的躯体,而是火星,一触即发成以燎原大火。是的,如果点燃了,将以燎原,无可收拾。要知道那碰撞摩擦的,是由多少朝朝暮暮的渴望、痛苦、不弃,又由多少日日夜夜的逃避、矛盾、辛酸堆积起来的。
那一瞬,白玉堂的头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记了叫一声——
……猫儿
墙的另一边方衡的血刀仍然高举。
墙的这一边展昭慢慢闭合了双目。
“只有……一次……”
白玉堂的耳朵边嗡嗡响起那犹如蚊蝇的声音。当时的白玉堂没有考虑那句话本身的意思,反倒在心里讪笑:什么时候猫儿说话这么秀气了,比猫叫大不了多少。显然他并没有领悟展昭当时的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等他领悟的时候已经太晚,展昭已经狠狠推开他,如同之前拥抱一样有力。
展昭撞破窗户蹿了出去,方衡自然也跟了出去。整个过程,展昭没有看白玉堂一眼。那才是展昭,决定了就离开,何必多那一眼牵挂?
白玉堂本能地想跟出去,可是却动不了。脸上一阵阵地燥热,让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脸红了。像遭受毒日头的暴晒,又像是吃了地道的蜀地椒,浑身烧成一片。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那么纯情的表现。
腿没有发软,却是心脏突如其来地“擂鼓”弄得他几近耳鸣。白玉堂一手撑住墙壁,一手揪住胸口。心跳持续加速,他用力捶了捶心口,却适得其反,越跳越快。胸膛像是要炸开了,一种不知名的能量储在心头,他感觉喜悦又激烈,感觉迫切又冲动,他感觉想哭,甚至感觉到——死而无憾。
如果这一刻可以放任,一定有人会看到一个疯了的白玉堂,又哭,又笑,又蹲,又跳。
然而,他不能。
头脑里唯一残留的理智告诉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所以不哭不笑不蹲不跳,他,不能让自己发疯似的发泄。
他必须去救那些村民。
这是展昭对他的信任。
展昭也许真的是个残酷的人。
然而,白玉堂心中却深深知道,无论怎样的选择,他也甘之如饴。因为他知道,展昭的残酷是对自己。所以,爱上了猫的老鼠甘愿代替接受残酷。
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带来惊人的讯息,带来绝望中的希望。
有一种风让年迈的双手不断发颤,却是因激动而难以自制的颤抖。
“这是真的吗?”包拯将手中的圣旨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却仍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八贤王,“这……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八贤王慢条斯理解释道:“本王这两日听外头传皇上下密旨要你处死展护卫,就觉得有些奇怪。皇上仁德,再是念与端王手足之情,最多也就是竭力庇护。先不说展护卫犯的这事是拿刀子在剜皇上的心,如今人都死了,皇上再伤心,却总是明白这天意这民心是怎样的。”
包拯若有所悟道:“王爷的意思是……”
“我着人将外面的谣言故意在宫里漏给皇上听。果不其然,皇上大为震怒,找到本王要我严办这假传圣旨的人。不过很明显,这事与刘太后脱不了干系,皇上是敢怒不敢言哪。他知道展护卫是忠义之士,也不愿看忠良屈死,就偷偷拟了这道圣旨,预备放展护卫一条生路。”
“庞太师咬着削耳之事不甘休,已经上了好几道奏折。这件事皇上又预备如何处理?”
八贤王呵呵笑道:“我们那位皇上啊,别的本事不大,装傻充愣谁都比不过他。再者,庞太师当日在你开封府大堂被袭可找到证人为他作证啦?皇上就拿这理由搪塞他。庞贵妃也想吹枕边风,但这两天皇上连她也躲,可见皇上是真有心赦免展护卫,你就别再顾虑了。”
包拯捧着那道救命圣旨喃喃道:“吾皇圣明。”想到展昭,忍不住又叹,“圣旨是赦了展昭,只是不知老天肯不肯饶过那孩子的性命。”
“皇上做了表率,本王也该为展护卫尽一点心力。”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锦盒递到包拯面前,“这是展护卫中的毒的解药,拿去救他吧。”
老泪盈眶,包拯紧紧握住八贤王的手,难言心中千恩万谢。“本府这就让张龙赵虎带着解药和圣旨去找他。就是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这个问题包大人何不来问我?”
洪亮的声音由花厅外传来,紧接着跨入的是一双有力的脚。
包拯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阁下是……你如何知道展护卫的所在?”
陌生男子哈哈大笑:“自然是展昭告诉我的。”
“那他现在究竟在哪?”
“就在开封城外不远的一座山上。他怕自己逃脱会连累大人,所以不敢去远。”
“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若是信我,就尽管将这解药交给我。我必定将它完好无损地交到展昭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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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一次次劈开连绵的雨幕。零散水珠在刃尖弹跳,时而溅上一脸凛冽,时而溅上一脸杀戮。
虽是一追一逃,两人却近在咫尺。
方衡不掩满腔怒火,刀刀不遗余力。对于他的恨,展昭是懂的。这方衡本是难得的将才,从小深受端王大恩,可惜一味愚忠不辨是非。自展昭杀了端王,方衡便想尽方法为主报仇置他于死地,终不能得逞。眼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侧身又避一刀,心中有了决意。
方衡不是善罢甘休之辈,他展昭又岂是束手待毙之人?
离鞘的湛卢,夺人心魄,轻轻一推一送,已迫对方不得不回刀自救。只觅了这一个空当,展昭施展轻功,飞身入林。
林外渐起嘈杂。方衡毕竟不是莽撞之徒,快速集结分配人手,才率众追入。
白玉堂言素心等候林中,展昭料想必是在取道下山处,念及素心乃一介女流,自己拖了这批尾巴只会连累她,于是掉头往山上方向奔去。
胸口浊气翻腾,愈演愈烈,晕眩每每在片刻,都被展昭咬牙硬撑了过去。脚下的越发踉跄,视线的逐渐模糊,冰冷雨水冲走体温,仿佛连触觉也给“洗刷”干净。昏沉间,山壁终于显现眼前,展昭一掌撑住,吁吁喘气。
只是,他竟连这样的间歇都不可得。
乍闻身后一声“放箭”。接连的破空声,夹杂在滂沱雨势之下,袭向那几近精疲力竭的人。
展昭拼着一口气,回剑斩去,砍断数支利箭。而其余的,却稀稀落落掉到展昭身边。
方衡大怒,知是手下部分兵丁故意将箭射歪。气得夺过一把弓,亲自搭箭,瞄准展昭心窝。
一箭放了出去,被展昭打落;第二箭跟着放出,展昭偏头躲开;于是第三箭紧接射去,终于避无可避。然而,眼看就要一箭命中,众人眼前却出现了一只纤素的手。这只手握住了展昭将他提上山壁,这只手拉着他拼命飞奔。
展昭跟在素心身后,他的腿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双目被身前摇摆着的大红喜服刺得发痛,唯一清醒的头脑却在思考某些问题:她,为何会在这里?她,为何要拉着他如此逃命?
展昭没有去问素心为什么,因为他隐约觉得他是懂的。
携手奔了一程,素心突然回身道:“你先走。我去拦住他们。”
展昭拉住她道:“太危险了。素心姑娘,你不可以为我涉险。若有万一,让我如何向白兄交待?”
素心一怔,呆呆凝视着展昭,突然握上他的双手,轻轻笑起来:“展大哥,你知道吗?若不是我先遇见玉堂,我想我一定会喜欢上你。”温透人心的笑渐渐漏出一丝无奈,“不过,不管喜欢的是谁,我很清楚我要面对的是同样的难题。我有万一不要紧,玉堂只会伤心。你若有万一,他的心,会死。”
紧握在一起的手掌热到发烫,让展昭仿佛在一瞬间找回了所有触觉。积聚千言万语,一种呐喊的冲动不停在胸腔内徘徊,只是发不出,又压不下。直到素心松开了转身而去,展昭才闭上双眼,感受着大雨淋漓。
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从未想到,人与人的痴缠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素心她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姑娘。白兄,你怎忍心负她?
不可以啊……
尤其不能为了我……负她……
毅然睁开,眼神中多了一种难言而喻的绝决。疾指连点胸腹几处大穴,展昭盘膝坐下。
□□□自□□由□□自□□在□□□
翻飞的红衣,飘忽的倩影,一指纤华,面对无情铁器尚游刃有余。依凭山道狭隘,对方人数众多却施展不开阵仗,素心以女子特有的轻灵,忽进,忽退,就这样牵制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然终究力单影只,渐露疲态,尤其当方衡一箭伤了她的右臂,素心免不得乱了方寸。
收弓搁置,方衡的眼神被雨水洗得愈发寒冻。他喝道:“大胆狂徒,助朝廷钦犯逃脱可是死罪。你若现在束手就擒,本将军还可以考虑饶你一条性命。”
素心讪笑道:“既是死罪,将军如何饶我?莫不是将军前言不搭后语,便是这朝廷的王法是你家可随意编派的吗?”
“好个口齿便给的娘们!”
抛去长弓,拔刀相向,方衡借力众将士肩头,一举跃到前头。素心适时被两名副将夹击,慌乱中见方衡袭来,无计可施,眼睁睁看那军刀砍落。谁料刀至额头,硬生生收住刀势,方衡突发左掌击倒素心,缓了的一刀才紧跟抵住了她的咽喉。
面如死灰,素心咬着有些发白的下唇道:“既然落在尔等宵小手中,要杀便杀。”
方衡挑高眉目,冷哼:“本将军改主意了。”
猛地拽起素心,扼住下颚,让她的面正对着他的,近到几乎要贴上。
“若要杀你,适才一刀便可要了你的性命。”仔细打量素心面容,咂嘴赞道:“先前不曾细看,如今看来果真是一美娇娘。”继续打量全身,嘴角划出一抹阴冷的邪笑。“原来是为了情郎。难怪你如此拼命。”
素心怒目而视:“你胡说什么?”
“小娘子何必动气?若我这刀不慎伤了你的花容月貌,等一下只怕展昭会心疼地不愿好好听我的提议了。”
素心毫不退让,凛然道:“堂堂一个大宋将领,没本事亲手拿人,却想用一个女人作饵。传扬出去,你不怕丢了你祖上的脸面,我还不屑陪你戏耍这等无聊的肮脏手段。”
方衡闻言勃然大怒,一巴掌甩去,净白的面颊上顿起五道鲜红指印。或许是怒极反笑,“可惜,可惜。端的那莲花巧舌,柳神月态,却要和那展昭在一起。就这么让你死了实在有点可惜了。”
听出方衡话外有音,尽管表面强装镇静,素心的内心却隐隐揣测起来。
看出素心不安,方衡的神情更加戏谑:“本将军不是嗜血之人。我要的只是一条命。不是展昭,便是你。”
“你想用我逼展昭就范?只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是或不是,也要听听展昭他怎么说。决定你俩谁生谁死的,可不是你。”终见素心露出一脸怒容,方衡象是奸计得逞般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说起来,象你这样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世上的女人哪个不想得个好归宿,可你偏偏选上一个死人。你可知那展昭已是风中残烛,命若枯槁?”素心没有一点讶色,方衡却也是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是了,你自然是知道。就算这样还肯一身嫁衣,莫非是打着做那露水姻缘一夜夫妻的念头,又或是想为姓展的留种?”忍不住放声大笑,万般嘲弄。“就冲着你的这份心意,展昭若不能为你舍身还情,又怎能显出你们这对野鸳鸯情根深重?不这样,那接下去唱的一出劳燕分飞,可就不好看啦。”
从未受如此侮辱,素心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她更听得明白,这人不但要杀展昭,还打算用残酷的手段折辱他。不过对方的误解倒让她意识到他们似乎并不知晓白玉堂。
想到玉堂,脑海中便不由自主浮现出他那心碎神伤的模样,胸口就是一痛。
初见时便爱上了那人的潇洒脱俗。翩翩白衣,谈笑不羁,仿佛是世间一股清流而过,不浊尘泥。要与他同行就要跟紧了脚步,因为玉堂不会为任何人停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挽留他的步伐。
她会这么想,只是因为没有见过展昭。当第一眼见到之后,她就明白了。
白玉堂是表里如一的白玉堂。他从不对人遮掩自己。只是,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的眼睛印上展昭的身影,他也会变成另一个玉堂。那个白玉堂再也不是清流,没了洒脱,没了不羁,只剩那千言万语的深情噎着,唯有那千回百转的深情藏着。
是的,她有万一玉堂只会伤心。
展昭若有万一,玉堂的心,真的会死。
下唇紧了又紧,似要咬住心中的决定。不顾架在玉颈的刀,疾指点向方衡死穴,素心报定决心同归于尽。
方衡万没料到此女心性如此刚烈,慌忙自救,回臂一刀削去。
空中劈下一道雷电,耀目如同夜幕中的光刃一闪。
电光火石的瞬间,恍若极昼极夜交替。
素心的手指没有慢,方衡的军刀没有缓,只是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那近在咫尺的两人之间又多出一双手来。
那双手刚劲有力。一手捏住刀身,看似轻巧一拧,军刀崩然断裂。一手握上素心腕脖,轻轻一带,已将人掩到身后。
黢黑的眼眸,是沉入暗夜的一双石子,当又一道电闪划破天际,才见波澜迭起——逼视中折射出光华瞬息,竟有一股摄人心魂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