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紧紧闭上眼,无奈地摇着头。他知道这个话题上已经没有什么好说。
那个人是海,即使他有再多决口,都能容纳。
那个人是风,即使他有再多裂缝,都能充塞。
于是,迟缓地躬下身子,他的双臂撑住树干,将自己的头低低埋下,几乎要抵上展昭的小腹。
现在的他就像个孩子,软弱无力。如果可能,做个孩子也好,也只有孩子的无忧无虑才能救赎他碎裂的心伤。
“猫儿,告诉我,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声音已近哽咽。
这不是询问,而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责。
有些痛苦,莫名地来,莫名地无以抵触。挣扎也无济于事,只会沦落更深,因为感情这东西是漩涡是能将人吞噬的流沙、沼泽。
展昭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他仅能闭上眼,忍耐着另一份难以鸣状的心的痛楚。
何苦白兄,又是……何苦……
“除了保重自己,我什么都不需要你为我做。”
讲话间,展昭身子猛地一震,便要倒下。白玉堂大惊,慌忙伸手去扶,哪知就在这失措的一瞬,三处大穴被点中。瞠目结舌地瞪着那原本要倒下的展昭又站直身体,白玉堂气得几乎睚眦俱裂。
“你……很好,很……”
“好”字发不出来,哑穴竟也被展昭点了。白玉堂只有怒瞠着眼,恶狠狠地瞪着展昭。一言不发,抱了白玉堂将他安置到洞内,展昭再次走出洞外,对上似已久侯的素心。
“我跟你一起去吧。”
对于素心的话,展昭竟没有一丝意外。但他摇了摇头。
“把我留下,难道你不怕我立刻解开玉堂的穴道吗?”素心道。
“这是你的自由。但是我知道你不会。”
素心问:“因为我是个聪明人?”
“也因为你是真心对白兄,你一定不愿害他。”展昭道。
“我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怎么就是害他了?”
展昭正色道:“我是个被通缉的死囚。白兄当初救我伤了权贵庞太师已经惹祸上身,现在脱身还来得及,如果再继续跟我纠葛下去,只怕真要引火烧身了。我更不愿意因为我的关系,连整个陷空岛都遭波及。”捡起地上的湛卢还鞘,展昭道,“不多说了。我想素心姑娘应该是个识大体之人。我之所以把白兄的哑穴也点了,就是不希望素心姑娘做错误的选择。”
最后看了眼山洞。
“请给他幸福吧。”
那并非一句恳切,更像一种叮咛。
随后,雨将那蓝色的背影渐渐洗成朦胧,直到彻底消失。
而在素心的心中,朦胧没有消失,还在翻腾着重复着玉堂同样的言语,同样的疑问。
展昭,你的幸福呢?……
你可有想过自己?……
可有想过你也有权力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可有想过也有人将你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
也有人把你的幸福看得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
如果你死了,那个人真的不会再要幸福。我和他又怎么可能会幸福?……
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渐渐转急。
有一种风阻碍着人的步伐,却阻隔不了人的思绪。
有一种风绕着那黑幕中的男子打转,依稀打散落下的雨滴,溅出无数晶莹,让人不禁怀疑那被风保护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风的使者。
黑云越聚越密,仅有的夜的光线只能捕捉风的破空——展昭冲出夜幕的一瞬。
凭借夜色遁避,展昭摸索村内情况,始终不见一个村民。正纳闷,见几个副将簇拥着一将领打扮的人走来。展昭认得,此人乃是兵部付梓期将军。展昭眼珠一转,由身旁半敞窗口的木屋翻入,不久便听门咯吱一声开了,几人走了进来。
点亮油灯,一个副将倒了杯水,付梓期接过喝下。副将道:“将军,那个方衡太目中无人了。根本不给将军你面子。”
付梓期冷笑道:“那小子曾是端王的亲信,估计是端王将他宠坏了。”
“端王都已经死了,居然还敢那么嚣张。”
“哼,端王死了,太后却还活着。谁都知道比起皇上,太后更着紧端王。展昭居然敢杀端王,太后当然不会放过他,所以才派了对端王死忠的方衡过来。”
另一副将道:“将军,方衡那样拷问村民,我怕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
“无所谓。死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万一问出些什么,将军不怕方衡将功劳抢去?”
“他有那个本事吗?你当展昭是什么人?要抓得住他,当初在开封就抓了,还用本将军特地跑到这种深山来?更何况他身边还有白玉堂,那个人若是横起来,比展昭还要难缠。”
“那……将军打算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呢?”
付梓期莫测高深地一笑:“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到了这里之后,我就没有再下任何命令了吗?”
“还请将军明示。”
“因为本将军根本就不打算抓展昭。”见众副将一惊,付梓期继续道:“展昭名意上虽然是钦命要犯,但在开封百姓心中却有着重要的地位,而且他的生死无疑也多少联系包拯、八贤王等人。现在这些忠臣被打压,不过是皇上懦弱,太后一手遮天而已。不过太后再能干又能怎样?当年斗倒寇准一派后,太后已失了锐气,这些年不过勉强抓着朝政不放。端王一死,最近听说宫里已经传出了太后病重的传言。哼,若是落力地抓了展昭,无疑向所有人宣布是入了太后一派。人,一定要有远见。本将军可没有那么傻,去赶那强弩之末。”
“将军高见。不过如果方衡真从那些村民嘴里得到什么消息,抓到展昭怎么办?”
“那也无所谓。我这次是特意挑了人出发的,里头不少士兵受过展昭的恩惠,我想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把真相放出去。这人是方衡抓的,遭人怨恨当然是由他去顶,而功劳么当然就归本将军了。”
“一石二鸟,将军,好计。”
付梓期得意地笑笑,“不过现在最好还是去看看情况,万一方衡做得太过火,我也会落个管教不严的恶名。”吹熄灯火,和手下一起出去了。
展昭打算尾随找到村民被关之所,才起身,胸口突然一痛,欲运内力将痛楚压下,却见一黑影由窗口窜入,展昭虚招一掌,来人却是不躲不避任其拍上胸口。感觉双肩被一股熟悉的热捕获,展昭一愣,撞到墙上,接着黑暗中便见一拳挥来。
拳风刮上展昭额头,硬生生停了下来。
展昭眼看前方,茫然道:“你还是来了。”
双肩上的手微微发着颤,却是越抓越紧,突然狠狠地一拉,额头抵上展昭肩头。
“你这混蛋!——”
嘶吼,哪怕压到最低也能听出其中的怒意。
展昭闭了下眼。“你可以揍我。”
“以为我不会吗?”白玉堂愤怒地抬起脸,却在见到展昭表情后别开去:“如果现在你不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我一定把你揍到不能动。”
“等一下如果我还有命回来,随你怎么揍吧。”
白玉堂知道展昭想做什么,将他拉住,“还不是时候。刚才那些家伙会去阻止的,不要太担心。”
“你在外头都听到了?”展昭看向窗外道,“至少让我把村民关在哪里查出来吧?”
“放心,我知道人在哪里。我还没有那么笨。”转了下身子,靠墙而坐。白玉堂道:“坐下来休息一下吧。”看展昭依言坐下,白玉堂心中松了口气。但压抑在心中另一种沉重,让他又忍不住问。“不为自己感到悲哀吗?”
展昭知道他是在讲刚才付梓期等人说的话,耸肩一笑。“人本来就是一颗棋子。主角也好,配角也好。只有开始一样,结局一样。太计较当中的过程,那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要活了。”
“以前还不觉得朝廷可怕。总觉得是你这只猫危言耸听。刚才算是见识了,难怪你怎么都不肯把我扯进来。”
“因为我很清楚朝廷并不适合你。没有别的。”
“那就适合你了吗?不过是你在削足适履罢了。”
“你就当我执迷不悟,苦中作乐好了。”
白玉堂无奈地笑笑,“我究竟该夸你乐天呢?还是该骂你自我意识过甚?”朝身旁的他看去,屋中的光线虽然微弱,却仍能看清那张清癯的面孔上的苍白。不同心头的疼惜,嘴上仍是不依不饶地讥讽。“你还真能撑,连平时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没有了,还想一个人出风头。”
“真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了啊。”展昭看看自己的手,感叹道:“如果平时,刚才你应该会被我一招摔出去。”
“滚你的蛋,五爷我是那种笨拙的人吗?”
白玉堂一脸气呼呼的表情让展昭忍不住笑起来。笑声不大,但开怀的模样令白玉堂心中一暖,不自觉也露出微笑。“你最近好像变得很喜欢笑。我是指笑出声的那种。”
“大概因为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吧。”
白玉堂沉默,许久才道:“你不逃吗?像以前每一次一样。”
“素心姑娘既然替你解开穴道,那我就没机会了。我还没有遇过比你更难缠的人。”展昭轻轻叹息着,“她果然还是选择前者啊。”
“什么前者?”
“没什么。”
白玉堂知道展昭不愿说的再怎么都打探不到,所幸他也不打算追问。“素心现在就在林子里等我们。等一下你跟素心会合先走。”
“你不会打算一个人去救村民吧?”
“你要帮忙?”白玉堂嗤笑一声,不客气道:“现在的你能做什么?素心都比你有用。”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说罢,展昭已站了起来。
视线缓缓交触,像屋外的风和雨,柔和却又猛烈地交融到一起。
为何?
为什么?
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原因吗?又需要那么多理由去解释吗?
为什么相识?为什么相知?为什么相交?为什么相爱?
真的需要知道为什么吗?
感情有时不过是一种心情。
曾经的,现在的,不同了。所以心情也不一样了。
痴痴地凝望仿佛已过了千年的岁月,从下而上,却并不是单纯的仰望。
“我还想多看你一会儿。”
如果真的需要一个为什么?那他也能给。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让他难以启齿的东西了。包括毫不掩饰的眼神,那迟缓着站起却敏捷地拉住他的动作,包括无所顾忌地展开双臂,迅速拥抱那份眼见得真实。
“因为我担心一走出这里,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坚实的臂膀,微微地颤抖,并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或许只是内心矛盾的交战。
已经是第几次拥住那个人了?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每次那么做时心跳的感觉,与每次被推开时心碎的感觉。
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展昭没有推开他。
“白兄,放手。”
过分的冷静完全听不出别的情绪。然不管展昭心中怎么想,白玉堂的决定都是同一个。
“如果讨厌这样,就推开我。不喜欢,那?隼础!彼劢艚羰章#舻牡统辆驮谡拐讯呋叵欤鞘遣辉副坏谌颂降难挂窒碌募ざ!拔胰媚憧纯次业男摹N蚁衷谧龅亩际俏倚闹邢氲摹N仪宄暮堋J裁蠢窠淌裁吹姥В彝惩巢辉俟思埃辉诤趿恕6隳兀棵看文愣蓟崽涌芸U庖淮我踩梦铱纯茨愕男娜绾危课也灰切┠@饬娇傻拇鸢福膊辉俅δ愕男乃肌R芫颓卓谒党隼矗党瞿隳谛恼嬲母芯酢!?BR>猫儿,亲口说出心里的感觉吧。
每次被躲避被拒绝,都痛彻心肺,但不知为什么他仍无法死心。因为那个人的眼神,每一次移开的瞬间都会隐约留下一道痕迹,说不上是什么,然就是这道痕迹,仿佛被抛下的钓线,一下子又勾住他的心。
即使结果仍是一样,即使还会再伤一次,他也一定要弄清。
是的,一定要弄清。
沉默什么都说明不了。只会诱发人无止尽的遐想。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再次沉默,难道还想再次利用黑暗的掩护,露出那样的眼神?
“猫儿……”
展昭身子一颤,突然道:“安静。”
白玉堂还想说什么,却听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门被用力推开。
率先进来的是付梓期,紧跟着的一人,直到屋内再次亮起油灯,展昭才辨出是方衡的脸。
“将军把我叫来有何指教?”站定,方衡不客气道。
付梓期道:“方将军虽说是太后钦点,但未免行事太过操切。我主乃仁德之君,将军对待那些村民如此用刑,若是万一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到时我也难辞其咎。”
方衡冷笑:“依我看,最后一句才是付将军真正想要说的吧。”
“方将军,你如此专横,军中已有很多人对你心生不满。再者,上头给我们十日期限,眼看已经逾期数日。茫茫人海,真能搜到什么结果也罢,如果搜不到怎么也得回去复命才是?”
“付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我决定了,明儿个启程回京。你去让下头的军士准备一下。”
方衡大吃一惊,“这么就走?!展昭他明明就在这里,你居然要白白放过这个机会,打算前功尽弃?付梓期,你是何居心?”
“大胆!”付梓期猛拍桌子,怒道:“方衡,本将军一直以来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没有与你计较,你却是越来越放肆,完全不懂尊卑。什么展昭在这里,你问到了什么?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展昭是什么人?没进官场前,江湖上有名的南侠。他武功何等了得?会只躲在这离京城不到百里的山村等着让你抓?”
“不错,展昭是武功了得。”方衡恨恨道,“若不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此等不臣贼子也不敢闯到端王府暗杀王爷。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了。”缓步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一杯茶,方衡一口饮尽,残酷地笑着,“现在的他能逃到哪里?他已中了无人能解的奇毒,若没有独门解药,根本时日无多。”
白玉堂闻言浑身一震。
这个人知道独门解药?那猫儿岂不是有救?
心底的焦躁与渴切让身体忍不住移动,却被一双手抓住臂膀,有力地拉住。侧头,看到的是展昭安定的眼神。白玉堂顿时平静下来。
是的,猫儿肯定也不会无动于衷。但是现在仍须冷静。
“你说展昭中了毒?”付梓期语气并不含带不可思议,因为他关心的从来不是展昭的生死。“既然他已无药可救,方将军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抓他?”
“我有说我是为了抓他吗?”
“那你为了什么?向太后娘娘邀功?”
方衡重重哼了声,满面不屑地扫视付梓期:“我和付将军不同,还没有利欲熏心到只求利弊,不懂恩情。”
“你说什么?!”
“付将军要的是利,我一清二楚。太后娘娘则是杀鸡儆猴,为的是权,我也一清二楚。但是我不一样。我求的是偿命,所以我要展昭的命。”
浓烈的杀气令付梓期剧骇在心,冷汗直冒。
予白玉堂,那样的杀气本无关痛痒,但是一种强烈会失去什么的预感,让他不自觉拥抱的手收得更紧。
展昭是不可能不察觉他的心思的,所以他在抗拒,在推搡。
白玉堂却被他的举动惹出了火,执拗着不依不饶使劲更大。
一进,一退。
所幸眼下状况让两个人都不敢大动作,怕挣出声来。力量僵持下,两人之间只维持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距离。
此时方衡的声音再次响起。
“所以付将军,末将只有对不住了。你那一石二鸟之计,怕也只有留到阴曹地府里去与牛头马面戏耍了。”
付梓期大震:“你……你听谁说的?”看着方衡阴沉着脸一步步逼近,付梓期神色更慌,大叫道,“方衡,你要做什么?!”
付梓期话才刚问出口,方衡已到了跟前,油灯适时熄了——不知是油已耗尽,还是芯已燃完。
“付将军,算计别人的人应该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被人算计。你那些副将,我收下了。”
警觉让付梓期拔刀,可是刀离鞘未至一半,手已重了,好似千斤的铁石压在上头。接着是身子。于是付梓期摇晃着向后退了一步,看到的却是地上的血。他下意识领悟那是他的血,因为他同时很快意识到在看到方衡人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看到了方衡的刀。
付梓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