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懂法,以法为尊自是无可厚非。可大人懂得只是国法。国法不善,上宽下严,受益的是身处高位的皇亲国戚,受苦的却是真正需要法之荫庇的穷困百姓。大人侍君,以君为大也不无不可。可大人应该懂得一个道理,君也是人,君也有过,为人臣者要的便是防君之过、鉴君之过、改君之过。君有错,人臣如何能将错就错?!”
包拯霍地起身怒喝:“展昭,你也太放肆了!”
“展昭本就是江湖中人,本就恣意放肆惯了。即使入得公门,我也学不会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因为我入此,非为朝廷那一点养不活人的俸禄,只为真理,只为正义,只为用一己微薄之力助益天下百姓。”
包拯闭紧眼睛一脸苦痛。他道:“你还年轻,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
“不,我懂得。”
展昭荡出他惯有的笑容,似云过无痕,清风拂面。
“正因为我懂,跟随大人这么多年,我的剑下才放过了比我想象中更多的恶行昭彰。就因为大人的无奈,展昭感同身受。”
“那你为何这一次便不再感同身受了呢?”
“这就是江湖庙堂的不同,我和大人的不同。展昭心中,君才真正为轻……连大人,也为轻。”黑漆的眸更加黝黝,闪着一种刚毅的决绝,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沉。
“国,有国法。展昭心中也有法,视为心中之法。国法有偏,心中之法却不能有偏;国法可误,心中之法却不能有误。否则,展昭信念不在,义理不存,和行尸走肉或那些心有余力不足的碌碌无为有何区别?我入得公门忍受江湖中曾经的朋友称我做朝廷鹰犬又有何意?莫非大人真以为展昭喜欢被圣上冠以御猫之名,如同驾前玩宠?”
“展昭!”
“一提圣上大人就紧张了。”
展昭清冷一笑,哼之有声。
“大人,圣上非为圣人。即便是圣人也有做错想错的时候。大人明知圣上有错,就不该纵其错之更深,即使死鉴,即使抗旨不遵,也该查以毫厘。若非等到谬以千里,蚁穴堤溃,民心不归,群情沸腾,那圣上将不再是圣上,大宋的江山也将朝不保夕!”
“啪!”地一声,是包拯直直摔入椅背的响动。
又“啪”地一声,是庞吉拍案而起的愤慨:“好你个展昭,满嘴胡言根本是欲颠覆我朝,我宋氏江山安如磐石岂是你一宵小之辈便可轻言诋毁的?”
“安如磐石?”展昭哈哈大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反凝冻成冰,“北有辽,西有夏,南蛮边境也是连年纷争不断。这就是太师所谓的安如磐石?在我看来不过危如累卵。”
“你……”庞吉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拿展昭没辙,只有把气撒在包拯身上,“包拯,你好!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奴才!”
“庞吉!”展昭一声怒喝,“你才是真正的奴才?!”
“展护卫!”包拯也叫出了声,一向稳重的他似也乱了,“你承认你杀了端王,却不肯画押。你到底想如何?”
展昭的眼神黯下去,脸上飞扬不再,只有他浅浅的笑才是那脸苍白上惟有的光彩。他顺着眼,收敛只用顷刻,仿佛先前激扬呈词的人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的他又成了那个循规蹈矩的展护卫。这就是他的平静,作为四品带刀护卫的平静。
“我不画押,因为我只是俗人,我不要自己挂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污名而死,不要后人被那一纸荒诞所愚弄。我要死的堂堂正正,就像我活得堂堂正正一般。”
展昭脸上已没有了任何表情,除了望向包拯时眼眸瞬间的一跳,“我知道大人的为难,也知道我今日必死无疑。皇上已经下了密旨要大人将我斩首,我……什么都知道。”
“大人?这是真的?”公孙策惊异地望着包拯想从他眼中寻求答案。
而包拯又一次避开视线——不止公孙策,他避开所有眼中闪着疑问的人。
可正因为如此,每个人更了然于胸。
公孙策突地将手中托盘一扔,也跪下来。
“展护卫说的不错。这样的旨,不遵也罢!”
“公孙策!”
包拯只来得及叫名字,却见身边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同时奔下堂去也“扑通”跪倒在地,齐声道:“大人若要遵旨杀展护卫,那就将我等一同杀了!”
“你们……”
黑压压的堂内衙役跪了一地,门外的百姓也跪了一地。唯一耸立不屈的只有最外方的那一身白衣。
但白玉堂的指关节已发白,紧握手中宝剑握得发白。
庞吉喝道:“尔等是要造反吗?”
“镪!”地一声竟是出世般清脆龙吟,三尺青锋抖出剑鞘一尺有余。白玉堂的眼神冰冷如腊月寒霜,仿佛要将庞吉冻结。庞吉刷白了脸,坐下,不再说话。
“你们都在逼我,你们居然一同来逼我……”包拯惊起的身躯已明显摇晃地站不稳了。
公孙策道:“学生等非为逼迫大人。只是要大人知道,我等之所以会入官府,怀的是与展护卫相同的抱负——不是报效皇恩,而是心系黎民。若正如展护卫所言,‘信念不在,义理不存’,那,不如了此残生。”
“公孙先生,本府以为你应该最是懂我……”
“学生懂!”公孙策眼中已含泪水,“若是不懂,学生早就离开这个皇权至上的腐朽朝廷。”
“……”
“学生知道大人是在泥泽中撑船。其实我们这里的每个人谁不知道?我们都看到了大人的辛苦,也都能体会大人的无奈。所以我们拼尽所有又拽又拉就是不想让大人你这条船沉下去。”老泪已落,潸潸湿却衣襟。公孙策没有擦,只用他那双眼坚毅地望着包拯,“其中谁最辛苦?谁拼死保护大人?谁为大人找证据?谁为大人破案抓人?谁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忙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谁的身上总是带伤,而且伤上加伤?展护卫为大人做了这么多,他又向大人索取过什么?如果今日连他都要死在大人的虎头铡下,那就是天地不长眼!天该绝!地该灭!”
回身,指着那一干百姓,公孙策又道:“大人你看看,看看门口那群百姓,你再到开封府外看看,你知道还有多少百姓在门外等着大人的公正判决?你是青天哪……你不是皇上的青天,是百姓的青天哪!”
看着那些跪地的百姓,听着那一声声呜咽的“大人”此起彼伏,包拯震动了。他颓然倒入椅背,形容憔悴。
他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是对的?
谁还站在他这一边?
谁能帮帮他?帮帮他……
“公孙先生,还有大家,不要让大人为难了。”
突兀的一句,令包拯一震。他抬起眼,惊异地望着眼前的人。
在这个人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来到他身边。那时年少飞扬,虽然多年来任由岁月在其面容上刻划下荏苒痕迹,他以为他不同了,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的骨子里仍是一尘不变。
不变,是因为不能变——人的信念如同人活着的根本。
但他也知道,一切确实在改变。
他老了,果然老了。
曾经滔滔雄辩的意气奋发已不再,曾经七次弹劾王逵的锲而不舍已淡薄。
现在的他……
人老了,就变得软弱了。
明明知道圣上错了,他说了第一次,争了第二次,却再也无力担负第三次可能有的溃败的打击。
他以为他的改变软弱无人能看出,原来有人还是把他什么都看透了,并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呐喊出来,声声夺人,声声凄切。
当然,这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在改变,那东西就叫作“情”。
他们间变的就是这个“情”——多年共事的情,亦父亦友的情,生死患难的情。
原来直到这种时候会第一个站出来帮助他的人,还是他。
“请大家听展昭一言。我说了如此之多并非为开脱自身。生死于我,早已淡若浮云。”
说到这里展昭的表情真是淡若浮云,反是跪于他旁的公孙策脸上阴云密布。
“大人自小受得便是君臣之礼,我所要大人明白的,亦只是其中的弊病,别无其他。天下为何?天下是百姓之天下,若要守住天下,惟有先守百姓。百姓利益为先,百姓事态为重,百姓丰足为乐,百姓安居为安。无论多苦,展昭都希望大人在这一潭沼泽前行下去。”
展昭弯身扶起公孙策,又对四大校卫和一干衙役道:“你们都起来。”
“展大哥……”赵虎急道。
“起来。”展昭加重了语气。
众人见展昭神情严厉,无奈起身。
展昭道:“大家既然知道大人的苦,也知道大人作为朝中一方清流的艰辛,那就更该明白他不能退。如果所有清流都退了,又有谁来扶正朝纲?如果人人独善其身,由着那些奸佞小人在朝中为所欲为,到那时江山才真正危矣。”望向包拯,他又道,“大人是难得的清流,展昭会入公门并心甘情愿待了这么多年,也正因有他。因此无论如何我也会保全大人。”
“可是展护卫……”
公孙策想说些什么,却被展昭打断。展昭抓住他的手臂,道:“公孙先生,你想说的,我懂。但你却该是最了解我为什么会说这话的人,所以……”展昭摇摇头。
公孙策不再说话。因为他不止懂,而且太懂太懂。
展昭霍然跪下,朗声道:“请大人依法降罪。”
“法?依什么法?”
包拯脸上起了一种茫然。
“国法既有弊病,万岁的圣旨又不该遵,试问本府能做些什么?”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因为他们从没见过包拯露出如此迷茫颓唐的神情,让人瞧得直觉眼眶发热。
展昭的头也垂着。他不说话,谁也不说话,于是整个公堂突然安静下来,只可闻众人或长或短的呼吸声。
展昭缓缓回头,平静地望了白玉堂一眼。
这一眼似乎包含很多东西,似乎又什么也没有。
这一眼似乎望了很久,似乎却又只是短暂的一瞥。
白玉堂心跳蓦然加快。每当有不好预兆的时候他的心跳总会加快。他拼命挤到最前端,他想大声问展昭怎么了。可他没有机会,因为展昭不给他这个机会。
“无论国法有无弊病,终究是国法,无法约束惩治恶人,百姓将无以安身立命。错的,只是些微,展昭言其错,却不至全盘否定。其实皇上也是如此,皇上仁德,展昭亦深有体会,皇上想不通的只是端王之事,放不下的也只有与端王的兄弟之情。所以皇上需要的便是大人这样敢鉴的臣子引导,国法需要的也是大人这样的执法者把持。展昭说了这么多,看似为自身求活,实则不然。展昭求的,是给大人最后一点展昭的肺腑之言。展昭还是那句话,大人不能退,半步都不得让。如果展昭的脑袋可以保住大人,哪怕是错了,哪怕只是全大人一个名声、地位,请大人尽管拿去。”
重重的一磕竟是置地有声。
“展大人!”这回是众人的异口同声。
“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圣上颁下密旨要我的脑袋,即使大人不杀我,我也难逃一死。如果我不死在这里,自有宵小之人污蔑大人徇私,朝堂之上将再无包大人立足之地,大人甚至会落得个违旨欺君之罪。没有了大人,还有谁能为百姓做主?”展昭的眼神已坚定决绝,“若是如此,展昭死不足惜。”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白玉堂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一眼,竟是诀别。
庞吉踌躇了半天才站出来说:“包拯,既然展昭都甘心赴死了,你还在等什么?”他怒瞪身旁衙役道:“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将虎头铡抬出来。”
衙役茫然地看着包拯,只见包拯极其沉重地点了下头,那衙役才招呼了同伴将虎头铡抬出来。
“快开铡啊!”庞吉激动地叫。
无力地,包拯低声道:“开铡。”
“唰”地一声,明晃晃的刀锋被大力抬起。
“大人!——”公孙策与四大校卫俱又跪了下去。可一切已无法阻止。
无论多慢,那支令签仍是到了包拯手里。包拯脸上有笑,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令签,看到的是指头瑟瑟发抖。他又去看展昭,看到的是那一如最初的平静坦然。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
先前的激涛骇浪,仿佛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不。有二样东西是无法回到原点的。
一是时间——发生过的永将存在。还有一样是生死——一签抛下,天人永隔。
“大人,只要你牢记当为百姓争尽方寸。展昭,死而无怨。”
铡刀下,展昭在微笑。
浅浅的,淡淡的。
不重,那笑容的过往只是清风拂面。
却,也不轻。
一笑而过后,他所付出的将是他的生死。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人可以如此从容。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从容。
生!
死!
咫尺天涯!
包拯闭上眼,当他指间的令签终被他抛下桌案的时候。
签在空中飞,签在空中转,签向前掷去,签有落地时。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
既然无可奈何,既然无能为力,那就……
不见!
不见!
不见!
逃避的人继续逃避,面对的人已然出手。
那是海鸥低空拂过海平面的优雅身姿。可海鸥不会有火一般的眼眸。那眸中火还不是一般的火,是红莲之焰,欲烧毁吞噬一切。
斩首的令签永远迎不来它落地那一声,因为它已被白玉堂转眼抄到手里,又转眼折断!
“原来这就是正义,很好,非常好!”白玉堂狂笑起来,指着包拯道,“包拯,我素来敬你。因你敢作敢当,不畏强权。可你今日居然要牺牲展昭来保全自己,你可有想过当你将令签扔下来的一刻,青天早已不在。门内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门外也有那么多双眼睛,你以为可以蒙骗天下人的眼睛吗?”
“没有人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展昭澹然地说,“大家都已明白展昭的意思,大家该懂得怎么做。”
白玉堂“唰”地将视线扫向众人。一个个全顺着眼,将头垂得极低。果然,他们懂,他们选择沉默。
白玉堂瞪向展昭,他的声音已起了哽咽:“猫儿,你不会不甘心吗?你为匡正朝纲律法付出了那么多,今日却要死在这上头,你会甘心吗?”
展昭没有去看白玉堂,他只是眼望前方,“如果我甘心,我就不会一反常态慷慨陈词了那么多。如果我不是心甘情愿地赴死,这开封府大堂未必留得住我。”
“你是在自相矛盾!”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有些事不想发生却发生了。”说到这,展昭突然顿住,然后他抬头看向白玉堂。白玉堂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心弦仿佛被挑断了。
回过头,眼中不再凄迷,展昭豪声道:“有些事不想做,却一定要做!这世上有太多太多东西,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为了守住这些东西,人只有懂得选择,懂得舍弃。”渐渐地,他又将声音放平,“白兄,我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你应该最懂我。”
“对,我懂,我自然懂你的意思。”白玉堂脸上的表情瞬间激昂起来,话声已近咆哮,“可我不甘心,我宁愿我不懂。”
突然冲到展昭面前,他激动地蹲下身扶住展昭双肩,摇着他,晃着他,“猫儿,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还谈什么正义?理想信念都是狗屁!死了,就只有一坯黄土,还有满身污名。你以为你不画押就没有东西把你记下来吗?史官会把你记载入册,用豆大的字把你歪曲成行刺皇族的叛逆。”
展昭摇了摇头,然后笑了,仍是那淡淡一笑。
“白兄错了。这世上最大的清官便是史官,惟有史官不能满纸荒唐。因为他们要记录最正确的东西留给后人。就让我的一死成为当今圣上一大过笔吧。”
“你就把你的死看得那么轻?”
展昭仍是摇头,“是白兄把生看得太重。人,既有一生,总要一死。”
他的手慢慢搭上白玉堂压在他肩头的手上。白玉堂只觉脑子轰隆一声,如遭雷击。
那只手刚才还只是指甲发紫,现在居然已经整只手都发黑发紫了。
白玉堂猛地向后栽了一步。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
展昭看了眼白玉堂的神情,幽声道:“白兄你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了,是吗?”
白玉堂没有回答,因为他的眼已红。血红!
庞吉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声:“包拯,你就由着这些江湖草寇在公堂之上如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