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上高楼----高阳
  发于:2009年03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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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毓想他被牵扯进来,未免可怜,想他小时候模样,更是心疼,拉住他柔声道:“你也不用太在意,我并不怪你,我知道你不图我仙气。”
季霖恨道:“父王他隔岸观火,你倒信我?”
赵毓面带笑容:“怎么不信?赵毓这条命是你给的,给你养一辈子龙珠也愿意。他若到时招你回去,我也放心你不用随我陷入危境,再欣慰不过。”
季霖扭头恼道:“又提这破事!大难临头,好意思调笑!”
赵毓更加疼爱,逗他:“急什么?你刚才说断无可断,倒是大有道理,看来你我缘定三生,过了此生还有来世,死有什么好怕的?”
龙子瞪着他认真道:“你有三生,季霖只有这一世。等个上百十年倒没什么,只是若你这般早托生了,凭我现在能耐,又上哪寻你去!若这个魔劫极大,魂飞魄散了,那更无处寻了!”
赵毓动容,喉头哽住,只得说:“你父王也说我是个有造化的,没那么容易死。”
“我也有此想法!”龙子极快答道。
赵毓看他,竟不像是随口说的,顿时浑身似添了无尽勇气,信心倍增,真正生有何难死有何惧了一般,紧紧攥住他手道:“走,同我吃饭去!”
次日午时,赵毓便焦躁起来,直到有人来报:“有个道长上门来要见公子。”他才神情舒朗了些。
说是要见赵毓,哪瞒得了赵家老爷和夫人。当下三人一起在前厅迎接。龙子自然也化作小龙藏在赵毓袖子里。时值顾子卿来找赵煦,行过前厅,正于那道长撞了个正着。顾子卿忙陪罪不迭,道长则看了顾子卿良久,才问:“这位是赵家公子么?”
“晚生顾子卿,同赵公子是至交。”
“哦哦哦。”道长说着,仍笑眯眯地看着顾子卿。
赵煦脸上不快:“道长请进,家父家母和三弟都在前厅等候。”
赵毓眼见大哥如此回护顾子卿,不禁猜想两人在京中干了什么好事,心里翻了翻白眼。
一进前厅,赵家老爷和夫人便认出,这便是梦中托付赵毓,并事后在赵府作法的那位神仙,自然十分客气。
道长做定,先拜了拜道:“天庭党争,累及百姓,小仙实在有过错。”
“大师言重,”赵老爷客气道,“前世因今世果,怨不得谁。当务之急,是如何救我儿于水火之中。”
道长道:“此事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几百年前,天庭小部叛乱,本是小事,叛军却勾结魔界,引发了混战,内外交迫,天庭死伤惨重,也出了不少功臣。大战过后,百废代兴,这些功臣主持局面,然而天帝由于战时亲自出征,元气未复,正是惊弓之鸟,讳忌权臣,听信佞臣,暗中打压权臣。而赵公子本是八大权臣之一曹兴手下的一名神君,能文能武,前途不可限量。此次镇压乱党,也立了大功。然而天帝一派为了除曹兴一党,于是从公子入手,揭发他私藏魔党残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儿怕是冤枉的罢!”赵老爷皱眉道。
道长笑笑,只继续说道:“此次魔界之所以来势汹汹,缘故之一便是他们拉拢了水族。水族以龙族为首,本是仙家,归天上水司黄有道所辖,而叛军几个首领中,便有黄有道,各大龙宫命脉至宝,都在他掌握之下,因此不得不随其造反。魔界因此利而对龙族施蛊惑之术,大量龙族子弟为其所惑,深中魔毒,法道越高,中毒愈深。其中有两条巨龙,道行极高,虽名属水司,却得以入朝参政。奈何毕竟出身水族,仍难逃此劫,深植魔性。镇压后,天帝下命严惩此二龙,曹兴等大臣不忍失此大材,苦苦求情,才得将这两条龙贬入下界,发回原籍,但不得自由,囚禁终生。一条在江阳卧龙潭的苍龙,一条便是榆塘西湖的银龙。”
王夫人不禁问道:“先生不是说我儿前世是神君,又为何会和龙扯上关系?”
道长道:“夫人问得好。本来公子与黄有道有些私交,与水族颇有往来,与二龙更是朝堂同僚,相熟甚深。魔界兵败后,天帝为了稳住大局,并未开罪水族,只是各降三级。但仍有畏惮,决意斩杀法力最强的银龙。其实此举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因为此龙中毒之深,非一时可治,若魔性发作,后患无穷。公子听闻此事,把银龙藏于仙府,并用仙元相修,以期日久天长,便可去除魔根……”
赵老爷叹了口气:“这倒罢了,只是天帝有心除了曹兴,我家毓儿本是好意,自然也被拖下水了。一纸上书,便可随口黑白。”
“是。但当时天帝毕竟只想稳王权,而不想失国士,并不想太得罪公子,只望公子交出银龙,便可从轻发落。公子偏偏不肯,以命相保,甘愿入红尘轮回替银龙受罚,直至他魔性尽除。天帝一派挟天子令诸侯,对公子自然非斩草除根不可。几位大臣几番斡旋,才得以保公子和那银龙性命。让公子下三世轮回,今生十八岁上,可以渡魔劫,重回天庭。”
王夫人急急问道:“这么说,我儿果然不是非死不可!若曹党有心保我儿,怎么会让他渡不了魔劫?”
“说是劫,天上自然不便明显插手。何况天帝法力渐回,正准备重摄朝政,与曹兴等密议去除奸党,到时自会广收良臣,以效大用。此间风诡云谲,曹党如何过早肯表明立场,打草惊蛇,功亏一篑?惟有教我们私下打点,让公子恢复仙力,自然可破魔劫。”
赵毓一直未曾开口,终于道:“那银龙呢?后来怎样?”
“为不牵连公子,已自请用强咒锁住,自毁千年修为,忘却前尘往事,若非外力所助,永世也不过是一条小虬,不足为患。不过临发配前,听说公子将托生榆塘,也求发回西湖原籍,陪公子渡三世轮回。话虽如此,但那龙如今和公子已成陌路。纵然公子看见他,也不见得认得他,他不会认得公子。”
赵毓心上凄然,而王夫人也是泣不成声:“依大仙的话,我儿不论渡得不渡得此劫,都要和我们天人永隔了!”
道长一愣,宽慰道:“公子本是天人,和赵家有缘,以后回天庭,自有庇荫。”
王夫人哭道:“我哪图什么庇荫!我养他十八年,只求他平平安安,哪要出个什么神仙!”
赵老爷骂道:“妇人之见!你儿是要去做神仙,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站起身来对道长拜了拜:“赵某早知毓儿为仙人所托,自不敢留。只是十八年来,视同己出,还望大仙千万保他万全。”
赵毓含泪跪下,口不能言,望着父母便拜。赵老爷忙伸手去扶:“不可不可,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得坏了礼制。再拜,怕是要折损我们了。”
一时间哭成一团,道士也无法再说什么,便约傍晚再谈。出了前厅,下人便引道长去客房休息。赵毓安抚了父母,在自家院中转了好一会儿,理了理思绪,才又去找道长。
道长见他过来,笑着起身迎道:“不是约傍晚再谈,公子怎么现在来了?”
“赵毓自知凡尘不可牵挂,但有一事相求。”
“请讲。”
“那条银龙,可唤作季霖?”
道长拍手道:“我就知公子按捺不住来问。怕是早就对那银龙有情了罢!在混战中,生死关头,公子本可以斩杀了他,但公子仍力求不伤他性命,舍命用法力镇住他。好在那次打了个胜仗,否则事后有人参公子一本,说公子贻误战机,怕公子没那么好脱身了。事后公子本是神君,却因他要入三世轮回,历尽凡间辛苦。天庭不知情为何物,也不许知情为何物,公子身份贵重,却愿以全部身家相搏,不冤那银龙尽弃法力,在西湖底守了公子三世轮回。如今得以重聚,怕是天上时牵挂太盛,以至几世都无法涤得干净!”
“给了便是给了。赵毓只想问,若此事功成,赵毓得以重返天庭,能否带着他?”
道士沉吟道:“那西湖龙王因那一战追随了叛军,连降三级,西湖水族本以苍、银为荣,如今却因出了这两条罪龙,在天界无法抬头。此今,他连哄带骗把银龙安插在你身边,自然是有代罪立功的想法……”
赵毓摇头:“赵毓不关心他人如何趋避,只不过既然如道长所说,赵毓当年为这龙倾尽所有,如今自然要有个说法。不然,这仙不做也罢!”
道长叹道:“几百年不见,公子还是一片丹心。魔劫当前,容不得公子选择。到公子十八岁生辰,仙气三世所积,抑无可抑,到时群魔出动,极为麻烦。公子也不想看银龙白白为公子送死罢?不如过了这关,再做打算!公子当年留他在府中去除魔性,他龙珠与你所系,你仙元与他所连,龙珠于身上,自然能助他生长,此次公子也只能带他上路,不然他魔根未尽,到时怕惹出大祸。只不过我先前已说,如今时局剑拔弩张,胜负未卜,天上靠曹大人,地下之事,还得看公子自己造化。”
“这个赵毓知道,谢道长。”
赵毓回房,见季霖已在桌旁,回头看他:“那道人如此说了,你又怎么想?”
赵毓不答,只把腰间香囊递于他。
龙子不禁奇道:“我三年前遇上你,不知为何一见倾心。后来常在榆塘城中见你,姐姐也不让我招呼。好不容易和你上江阳,与你龙珠,你竟也与我信物。我想怎生有这种好事……先前怒极,着姐姐还你,事后痛悔不迭,你恐怕还气我罢!昨日你说在江阳那些不是顽笑话……我也……”
赵毓低头窘道:“先前在江阳客栈内,赵毓以为你毕竟是孩童身,又是仙家身份,赵毓自然无福与共,与你香囊,是心存侥幸,只盼你别忘了赵毓。如今……”
季霖一把抱住他:“如今怎样?你我真有三世缘份!我陪了你三世都不见你,欠你的,怕是要重头还起了罢!”
第十章
赵毓被他抱住,贴住他肩膀道:“你我前尘往事尽忘,你要怎么还?”
季霖道:“我只觉得一见你,便十分欢喜,心心念念不能忘记。现在看来,原来是过去欠你的。看来那道士说得不尽然对,我可没忘得干净。”
赵毓半开玩笑道:“我倒忘得干净了。”
季霖似乎想起什么,松开他笑笑:“从江阳起,你看我天真可爱,动心也在所难免。可惜如今却也没法变回去了,我知你料今后无人相伴,有我在左右也是好的。也罢,我欠你的,你觉得怎样好,便怎样好了。”
说罢,径自走到窗前,看着满园春色,不再回头。赵毓总觉得对他有情,却又觉得无话可驳,立于他身后,默默无言,想他这段时日变化,竟如此之大,好似一夜成人般,自己竟有些应付不及,想到这才好容易道:“这几百年,不好过罢?”
“怎么会?这几百年,我惘然不知天地之大,几乎没出过宫,岁月流年,也不算得什么。”
窗前人一袭白衫随风而动,像是在哪里见过,赵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祺儿来报,说是堂兄赵煦找他出去吃酒,他想聚日无多,便去了。
堂兄不似平日里嬉笑模样,只在大门外阶下垂手看他:“听说你要出远门?”
赵毓不忍,便道:“是。”
堂兄见他如此形容,便猜了七八分,道:“怕是不再回来了罢?”
赵毓下阶走到他身边:“是。”
堂兄也不多话,只道:“上车罢!”
驱车到西湖边玉山下,又坐轿到玉山上玲珑阁中,放眼望去,湖波浩渺,云青青欲雨,水澹澹生烟。
赵毓喝到酣处,心中泛起阵悲凉,不禁念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堂兄不禁笑道:“时值阳春,如何念这种伤心的句子!来来来,喝酒!”又对旁边小厮道,“叫姑娘们上来唱歌!”
这次堂兄花重金使轿夫将十余名红牌歌伎小倌从城中抬到山上,抚琴而歌,有饯别之意,赵毓知他心意,大大方方受了。
他突然觉得一名女子好生眼熟,便将她叫过跟前来问:“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江,单唤一个凌字。”
“你从哪里来?”
“小女子从江阳来,大半月前,还见过公子在绮春楼和吴道士喝酒。”
赵毓抚掌道:“你便是那个女子了!当时唱的歌,我觉得甚好,可否再唱一次?”
有客人点歌,当然求之不得,江凌扶着琵琶唱道:“明月上高楼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暮秋游曲江 深知情长在,怅望江水声……”
声音哀怨婉转,赵毓边打拍子边跟着哼起来。
堂兄当他在想顾子卿,便叹道:“毓儿,你和顾先生本是不成的。何苦再挂念?”
赵毓仍看着那歌伎道:“赵毓只觉得这一世,注定伤心,有所感慨。先前为顾先生伤心了三年,好容易碰上个精灵俊秀的孩子,稍合我意,却是人仙殊途,在江阳每每想起,就觉得好生酸楚,故那日在绮春楼听到此歌,只觉得再符心境不过。如今好不容易到一块,却是要共赴绝境,纵然争得一生,也是要背井离乡,想来就觉得冷冷清清,心灰意懒。”
“哦?此行是和那龙子一起?如花美眷易得,神仙伴侣难求。有的你头疼。”堂兄沉吟道,知天机不可泄露,也不便多问,“说到龙,这倒有个传说。”
“什么?”
“你看对面山崖。”
赵毓看去,崖体上几道凹痕,也不过十尺。
“怎么了?”
“传说很久之前,有个云游道人在崖上草堂驻了几年,每月十五,都见一条小银龙对月吐纳龙珠。然而那龙珠忽明忽暗,没什么长进,那龙的身体也不见大。如此这样几年,一个深夜,道人忽觉崖那里吼声震天,忙冲出去看,只见那银龙一边怒吼,一次次从天空俯冲下来,狠命用身子撞击山崖,好似要寻死一般。后来另一条大些的白龙飞升上来,同它周旋了好一阵,才把它带回水中。那几道创痕,便是那银龙留下的。”
“这几百年,我惘然不知之大,几乎没出过宫,岁月流年,也不算得什么。”
赵毓想到季霖的话,不禁心头一酸。可怜他本该在天上呼风唤雨,被打去千年修行,日久天长,都是一条在湖底的潜龙,天不应地不灵,又是何种滋味。如今局面,对他也是不容易罢!而他却仍没事人一般,又是为何?江阳时的季霖,满眼清澈见底,如明镜般。现在想来,那明镜后,好似有另一景象似的。
叹那岁月流年,他惘然不知所候,自己更不晓得在哪一世浮沉,甚至不知有彼此,如此想着,竟不禁为前世这对苦命神仙伴侣所怆然。
当日,赵毓忘了和道士有约,在玲珑阁喝得酩酊大醉,被抬回来,朦胧间,好像身置一场盛大宴饮之中,自己摇摇晃晃把着酒盏不知何处去,身旁全是身着华服士大夫模样的人,竟没有一个识得的。
“赵大人,你醉了!还是请回吧!”
只听自己对那面目模糊的红袍大人说:“还早还早,曹中堂,容我再多喝些!”
“唉,随你吧!”红袍大人纵容地笑笑,拂袖而去。
他仍是摇摇晃晃地走着,一个不稳,竟跌在一个人跟前。
那人身边一个紫衣大人忙伸手扶他:“哎呀呀,赵大人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不妨不妨,黄大人,哎呀,多谢!”他在那人搀扶下站起来,看清眼前人,不禁愣住。
虽然不甚清楚,他心里惊道:子卿,你怎么在这里?
“赵大人,不认识了?这是西湖季公子啊!哎,你真是醉得不轻。”
白衣少年公子的面容倒是渐渐清楚起来,不像顾子卿,倒像是季霖!只不过他不像平常那样,向自己奔来,而是站在那,举止从容,神情泰然。见自己在看他,便婉然一笑,那笑在哪见过,对对对,是季霖还是孩童时,与自己在马车上,笑得如清风拂过夏日西湖,粉红的荷花隐于连天荷叶中,一朵朵含苞待放。
他只觉得双目离不了那人,总之整颗心狂跳不止,不得不喘上两口气,才按捺下来。
“怎么,赵大人,为什么抚心口,不舒服么?”旁边的“黄大人”关心地问。
他摆摆手老实道:“只因我一见季公子,心中便十分欢喜。”
季霖又抚扇而笑,他不禁看得呆了,旁边黄大人哈哈大笑道:“季公子,他迷上你了,可怎么好!”
他蓦地坐起,竟然在那道长房中。道长看着他笑吟吟道:“你醒了?我和公子约傍晚细谈,现在天都全黑了,明天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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