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上高楼----高阳
  发于:2009年03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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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房门,他才放下心来,一道银光从他袖子里钻出来,化作好好一个季霖立于面前。
他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明天就和我回榆塘,快快回到令尊身边。”
“那怎么可以?我还没见到五舅!”
“不羞!你出去一天,还没走到山下就让人给逮了。下回要来,让令尊带你来!真是个不晓事的,这次幸好让我碰见,要是再出个什么,可怎么办才好!”赵毓惊魂稍定,怒气渐长。
季霖望他良久才说:“我以为你把我当孩子打发,不料你是真有想着我,不枉我被那道士抓住这样闹一场。”
赵毓胸口一疼:“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对令姐也不好交代。”
季霖笑笑说:“我心知你虽一时应承了我,却仍觉得我俩这般是个没前途的,所以一心只想快点看了五舅,赶回来和你一起,日久天长,盼你总能对我生出点情意。匆忙如此,才大意落入那道人陷井,不想这么快,又再遇见你。可谓天意。”他顿了顿又说,“对了,方才在那道人袍袖里见我原身,可有吓着你?”
赵毓颓然坐在椅上,摇了摇头,心内百感,如鲠在喉,无法言说,别过头去抹泪。
季霖走到他身前,去拿开他的手,道:“你哭 什么?我虽幼时中了符咒,发育得慢点,也不总是这个孩子样子。你现在看我,不是也比几年前大了好些了吗?你若不放心,我明天就和你回榆塘。”
赵毓正要说什么,窗外阴风大作,季霖突然脸色大变:“不对!”
“是那妖道追来了么?”赵毓问。
“是他还好,该死!我疏忽了!此地不宜久留!”说罢拉起赵毓就要往外走。
赵毓知是妖魔作怪,也不再多话,只说:“祺儿在隔壁!”
“怕是来不及了!”一阵阴恻恻的笑声落地,房门大开,一个人站在门口。定睛一看,却是张铭。
“张铭,你干什么?”赵毓见他神色有异,厉声问。
“赵贤弟,那老道士没有看错,你果真颇有仙缘嘛!还养了一条虬龙!”
赵毓一把将季霖护在身后,脑筋一动便明白七八分:“府上中邪的,只怕不是令尊,而是你吧!”
“正是!”张铭面露得色,“那老头身体渐衰,要那副躯壳没什么好处。倒是这个书呆子,肉身强健,可供我好几年生息!这下又来了个你,放着仙根不用,不如让给我罢!”
说罢,伸手来抓,那手不看则矣,一看触目惊心,摆明是副明晃晃的爪子。
季霖见状,正要上前,赵毓早有准备,一把抱住他,扑倒在窗下。
“你这呆子!”季霖急吼道。
张铭微微一笑,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发黑,又一爪抓过来,赵毓躲闪不及,被抓破胸前衣裳。
龙珠受惊,神光大作,照得那妖怪睁不开眼睛,一时不敢上前,只见他发出低吼,渐渐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步步逼近。
赵毓不再犹豫,抱起龙子说:
“季公子情深意重,赵毓无以为报,奈何人仙殊途……”
龙子也要变身,奈何一时被仙光罩住,以孩童之身竟挣他不过,尖声叫道:“说到底你还是要弃了我!”
“妖怪为我而来,赵某命该如此。公子保重!”话毕,不容分说,把季霖从窗口推了下去,锁上窗,回身抓起一张椅子,向妖怪砸去。那妖怪并不闪避,“哐当”一声,椅子砸在那怪面上,顿时碎成两段。
“公子!”祺儿在门外,见此情景,大惊失色。
“快走!”
赵毓生来聪明过人,自幼得名师教过武功,又年轻气盛,哪肯轻易就范,心想死则死矣,挣也要挣他一挣。抽出墙上宝剑,三番五次顶住那妖怪的巨爪,每一下都震得他双臂发麻,耳眩目暝,估摸着连周旋都周旋不了多久,暗暗咬牙叹息,本以为自己少年得志,竟要命葬此地。
妖怪身后祺儿情急之下,把房内神位的香炉扔了过来,狠狠打中妖怪后脑,那怪竟起了反应,回头看去,赵毓大叫:“冲我过来!”正待上前,窗棂砰地被撞碎,一条白龙张牙舞爪地疾飞而入,与那妖怪扭打在一起。
“龙子,让开!”一个人影自窗外跃入,竟是白天那道士,手上拿着一把血淋淋的桃木剑。
白龙一下子化作白光闪到一边,道士手执桃剑,向妖怪挥舞几下,妖怪似有惧意,不敢上前。
“赵公子!”
“晚生在!”他本来就盼救星如大旱之望云霓,这一声答得干脆响亮。
“这龙身上龙珠与你所系,你拿这把龙血剑,方能斩妖除魔!”
不容他想,剑已扔将过来,赵毓听到“龙血剑”,已是惊心,接了剑,看那桃木剑上还是鲜血直流,更是热血上涌,不顾险恶,直向那鬼冲过去。那鬼虽然力大无穷,奈何惧色大生,几招之后便落下风,向门外逃去。
道人大呼:“莫让他逃了,定成后患 !”
祺儿和赵毓那么多年,自然机警,见主人显出胜势,早翻身就把房门锁紧。
那怪大吼一声,向祺儿扑来。赵毓追上,一剑从后背直插心口。那怪惨叫一声,正要挣扎,赵毓嫌不够狠,拔出剑来再从颈后刺去。一时间瘴气满屋,道士忙开窗,扔了一张符纸去,那妖怪不再出声,少顷便化为一滩脓血。
赵毓见状,扔下剑就去看季霖。
季霖还是龙身,近二十尺,盘在房里,银鳞闪闪发亮,尾巴处鲜血直流。道士正在上面撒药粉包扎。
赵毓看着他,又急又痛。那龙睁着大眼看他,时而弓一下身子,好像痛极。
“你轻点!他可疼得紧!”赵毓抱住龙头怒喝。
“小道已经十分小心,用血也十分节约,今日仓促取虬龙之血,实在是下下之策。要不是公子命有仙根,龙珠上又吸了公子的血,怕不但杀不了恶鬼,连一时也抵挡不了。”吴道人一脸淡然,笑吟吟地说,“我本想先稳住此怪,引出后山苍龙,借点道行深些的龙的血液炼剑,以斩其首级。然而此怪早看出公子与凡人不同,伺机而动,又跑了要引苍龙的龙子,我只好到处找寻。不过公子毕竟肉体凡胎,竟能和他周旋这么久,也是意料之外。”
说罢,也包扎完毕,取了个坛子,念念有词,把那怪收了,贴上符封住。
“龙子只是失血过多,不宜过多活动。但龙族恢复比较快,若要回乡,多衬些褥子,尽量减少车马颠簸即可。时候不早,请赵公子早点休息。”
道士走后,季霖便变回人身,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赵毓抱着他,对祺儿使了个眼色,祺儿会意,便去知会小二安排新的房间。掌柜知晓他们收服了恶鬼,才敢露面。一夜客人早已跑了大半。很快订了间上房,小二稍作打扫,让他俩住进去。
一切停当,房中只剩下他两人时,季霖才睁开眼睛,恨声道:“这个臭道士!痛杀我也!”
赵毓松了口气,抚摸他的小脸说:“身上有伤,不要多说话。”
“刚才酒席间还说我的血有咒术困住,如今看来,可叫作成不了事?”龙子声音微弱,却仍能听出来在动气。
赵毓搂住他,觉得大难不死,失而复得,已是天大的幸事,便随他去。
“还有你!竟敢抛下我,准备独死么!”
赵毓仍是不答,只抱着他傻笑。
“乐疯了。”季霖瞪了他一眼,也乏了,不会儿便沉沉睡去。
赵毓望着怀中如望至珍,竟怀抱着他一夜坐到天明。

回乡。旧情

第七章
季霖醒来,见自己还躺在赵毓怀中,皱眉道:“你一夜未睡?”
赵毓笑笑:“昨夜过于惊扰,心事纷乱,睡不着。”
“难为你了。”季霖早已痊愈了十之八九,不过脸色还是苍白些,抚摸他的手掌慢慢说道。
赵毓一动,一夜如此,竟已浑身僵直,酸痛不已。
那道士早已候在楼下,赵毓对他仍无好感,见他也安心了些,否则,杀了张铭,还真不知道怎么向张家交代。
一行人去张府上,张老板坐于堂上,大半年来他一直于恶鬼摆布之下,神形憔悴,深知爱子已为恶鬼所侵,病入膏肓,无可挽回。只叹了句:“该!”
如今张铭已是一坛脓血,张家人收其遗物,立了个衣冠冢,自是大哭了一场。
赵家和张家是世交,传信回榆塘,赵家老爷便命赵毓代为吊唁。
如此又耽搁了好几天。那批货也到了丝绸行,赵毓接到舅舅手书,想起之前同张铭在堂上一番寒暄,历历在目,不禁唏嘘。
吴道人其间也找过赵毓,但赵毓都百般回避。一次撞见,那道士叹道:“赵公子多虑,以公子命格仙根,小道实在不能加害。”
“不加害于我,难道渡我成仙?”
“正是此意。”
赵毓冷笑道:“道长一把年纪,还如此不识人!晚生不过纨袴子弟,红尘之福享用不尽,如何弃而修仙!”
话说到此,已是毫不客气。吴道人也知张铭一事,自己不慎道破天机,险些让赵毓季霖落入虎口,纵然不负全责,自己言行鲁莽,行事不密,早让赵毓心内大不以为然,加上伤了季霖,更让他心内心生反感。自省之后,收弟子一事,也不好再提。
季霖没事就跟着赵毓溜达,虽心心念念要去看五舅,但提起时赵毓正色道:“回榆塘后,随你怎么样。但如果这几日你还要独自去,不要回来见我。”唬得那龙子忙不迭留在赵毓身边,百般讨好,也乐得赵毓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回榆塘后,赵府女眷听说赵毓遇鬼的事,乱作一团。赵老爷知自己儿子生性胆大,年纪虽轻,处事沉稳,见他气色如常,只叫他回房把事情经过大略叙述一遍,便不多问。
好不容易应付了一通,王夫人来看儿子,又少不了哭骂一顿,执意要赵毓好好准备,来年北上会试,从此安心为官,不要再到处乱跑,惹事生非。赵毓少不了连哄带骗,场面太乱,竟没有人顾及到季霖。
王夫人闹完,把赵毓安排在一个别院中,说是等找了道长来去了他身上妖气再进门。赵毓乐得清静,便搬进去了。
刚安定下,龙女便踏进来。赵毓忙起身招呼。龙女盈盈下拜:“这次风波,亏得公子搭救。使霖儿免落妖道之手。”
“哪里哪里。是我欠令弟一条命。”赵毓忙扶起她。
龙女含笑望向季霖,奇道:“十余日不见,长高了!”
赵毓也看去,细细一瞧,果真如此。最近与季霖日日同食同寝,竟没觉察出这孩子大了几分,更俊俏了不少,剑眉星目,英气初露。
龙女大喜:“父王早看出公子不是凡人,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赵毓估计可能是龙子危难之时冲破什么符咒,少了些束缚,故而有此变化。但他不大爱掺和鬼神之事,便不再多想。
季霖知龙女要带他回家,望着赵毓,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赵毓想想,交代龙女说:“令弟心念江阳的……”
“谢谢公子好意提醒。”龙女早就知道赵毓所为何事,打断他说,“如今五舅是带罪之身,困于卧龙潭。父王说他咎由自取,不大让我们去看他。只是霖儿自幼受五舅疼爱,也难怪他想念。”
“这孩子倒是重情意。”赵毓叹道。
“可不是!三年前公子几块桂花糕,一直记到现在。说是碰上一个神仙一样人品的人儿,闹要再见一见。说来公子和霖儿也算有缘人。”龙女笑说,“以后有机会,怕还会再烦扰公子。”
季霖听到“有缘人”三字,猛得抬头看赵毓,四目相对,赵毓淡淡说:“荣幸之至。”
龙女弯腰给季霖整理衣衫,发现他腰间香囊,捏在手里,奇道:“这个香囊甚是精巧,是哪来的?”
不等赵毓回答,龙子看出赵毓脸色已经同火烧一样,挑眉抢白道:“是我向赵三要的。”
“不得无礼!”龙女嗔他,“这香囊是凡间爱侣信物,如何能让你要得?”
赵毓勉强开口道:“小姐莫怪,赵毓见身上没什么奇巧物什,便将家母所绣香囊赠予令弟,留个念想。”
龙女不禁掩嘴格格直笑:“公子真是厚道人!在江阳时候,公子正气凛然,无惧鬼神,提到儿女之事,倒是个这样怕羞的!”
赵毓知道自己脸红,辩无可辩,只好任她取笑。
季霖看了不忍,便拉龙女的袖子:“走罢!”
两人向赵毓拜了拜,便出门而去。
赵毓一摸心口,那颗龙珠还在那里。
祺儿这才来报,做法事的道长来了。
费了三两天功夫,赵毓终于搬回原来的屋子。白天打理生意,晚上便取龙珠来看,龙珠晚上流光异彩,煞是好看,更能随他心意变换明暗。
“三儿你做得对!那龙再怎么通灵性,怎么也是一条龙!哪懂得凡世感情。何况人龙不同,天道未见可容,还是不要淌这个浑水。”一日,于一家茶舍,堂兄听他说没有再唤过季霖,说,“那顾先生可让咱们吃了不少苦头!他比你大几岁,你竟还当他小孩心性,容他吃醋向大伯告状。你看,闹得这种下场,他还不是扬长而去,你被白白打一顿!人心尚不可测,何况神仙。”
赵毓静静吃茶,不再多说。
祺儿自外而入,对他俩说:“大公子,二公子回来省亲了。”
堂兄站起来:“三儿,回去迎他们两个!”祺儿看了他一眼,对赵毓小心道:“大公子,他带着顾先生。”
“哗”地一声,赵毓把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
赵家厅堂上,赵家大公子赵煦、二公子赵烈全果然都在。京官难得告假回来一趟,场面感人。
而赵毓现在经商,在哥哥们眼中极不入流的事,何况赵家现今圣眷犹隆,不好好加以利用,真是下下之举。故兄弟几个除了客套外,再无多话。
赵毓也不以为意,眼光直瞥被奉为上宾的顾子卿。
顾家与赵家本是世交,赵毓一辈,顾家家道中落,赵家时常接济,赵父见顾子卿十分有才气,便招其入赵家学堂教书。那时赵毓不过十二岁,顾子卿年方十八,一个精灵脱俗,一个玉树临风,一来二去,竟情愫渐生。然而顾子卿疼爱赵毓,却亦想重振于仕途,又知与赵毓之事不容于世,也对不起恩公,日渐烦焦,和赵毓的关系一起一落,其中爱恨纠缠,不可言说。一次赵毓负气与堂兄入勾栏吃酒,子卿竟告到赵父面前,赵毓自是被抓回来打了一顿。这一顿可谓打醒顾子卿,知道再这样下去,非两败俱伤不可,两人前途可能尽毁,便央祺儿瞒住赵毓,不辞而别,北上会试,不想名列三甲,又深得新上任丞相常识,在朝中前途不可限量。
当大家准备离厅时,赵毓一步向前,拱手道:“先生别来无恙!听说先生连中三元,如今果真飞黄腾达了。”
众人只当他俩师徒叙旧,便留他二人在厅中,尽自散去。
“还仰仗令兄庇荫。”顾子卿早已不是翩翩少年,仍是一派温润如玉,雅态悠然的气象。
赵毓心内咬牙切齿,仍蔼然笑道:“先生可否到厢房一坐?学生有事请教。”
顾子卿稍作犹豫,还是随他而去。
到了厢房,赵毓让顾子卿先进去,说为先生沏茶,先离开一会儿,便把他一人留在房里。
顾子卿看了看书房布置,一如从前,踱到书桌前,放着一把旧折扇,他脸色微变,打开折扇,颤声念道:“庐江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
“先生念得好!”赵毓手托檀木茶盘,踏入房内,放下茶盘,关上门,回身含笑看着顾子卿,“前日有人说先生笔露幽怨,学生不以为然,但也想知道先生当时留下这两句诗,意欲何如?”
顾子卿垂下眼帘,默然而立。
“学生斗胆再问一句, 此诗后两句为‘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请问先生‘恨消’了没有,‘别无事’了没有?”赵毓口中说话,手上沏茶倒水,话音刚落,一碗茶刚好递到顾子卿面前。
顾子卿双手颤抖接过茶盅,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赵毓笑道:“怎么?当年先生嫌榆塘道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如今,先生扶摇直上,如日中天,怕是更不屑喝学生一口茶了罢?”
顾子卿低头噙了一口茶,强行咽下,脸色发白,还是一句话不说。
赵毓叹道:“子卿,你可对得起我!”
顾子卿眼中泪水再也止不住,籁籁而落:“子卿不该不辞而别!公子如果怨,子卿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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