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上高楼----高阳
  发于:2009年03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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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他叫道长,“我刚才做了个梦……”
道长转头道:“赵公子,小仙不会解梦。”便大笑而去。
赵毓头疼欲裂。
祺儿来接他,说是顾子卿来看王夫人,王夫人叫他也过去。
好容易挣起来换了身干净衣服,用香料去了酒气,才去母亲房中。顾子卿果然在那里,而王夫人坐在桌旁,逗着二哥四岁的孩子赵林。
他只顾看顾子卿,果然和季霖如今模样有些相似,若子卿再年轻三岁,回复初见时模样,应该更看得清楚些。
心中正疑,只听母亲道:“林儿,顾 先生都教你些什么?”
这一声“林儿”若“霖儿”般,让他心里没由来一跳。
那孩子机灵答道:“《论语》、《孟子》!”
王夫人虽也算大家闺秀,却不喜欢道学的书,便问:“还有呢?会背诗吗?”
“会!会背很长的诗!”
“背一首奶奶听听!”
那孩子一仰头便朗声念道: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赵毓一听便看了一眼顾子卿,子卿只是含笑凝听。想来那时师徒相恋,于世不容,说不上偷偷摸摸,也觉人言可畏,负担极重。
回想起这往事,这首诗真是再恰当不过。
母亲一把抱起小孙子,高兴道:“背得真好!你们听听,字正腔圆,没一字错的!和毓儿小时一样聪明,你说是不是,顾先生?”
顾子卿在一旁笑笑附和。
赵毓窘道:“我十四岁才见得顾先生,小时候之事,他如何知道?”
王夫人越发高兴,道:“毓儿自小就极喜欢顾先生,那年他十四岁,先生一身白衫进来,他便迎上去,拉住先生问这问那,仿佛从前见过一般。后来我们问他,他说,‘我一见顾先生,便觉十分欢喜!’先生入学堂后,更是粘着顾先生不放……”
这不是自己在梦中对季霖说过的话么?
赵毓脑中如一道闪电掠过,醉意全无,立马站了起来。竟吓到了王夫了:“毓儿,怎么了?是不是……”
他知道母亲在担心魔劫之事,宽慰道:“无妨,只觉得想起了什么。”
夜里回房,祺儿在面前打着灯笼,在廊上行过。厢房并未亮灯。
12362“奇怪,季公子这么晚还没回来?”祺儿道,便推开门。
赵毓一心想见季霖,自然不肯信,急匆匆叫祺儿点灯来看,房里却没有季霖踪影。想到梦中季霖的笑意,他只觉得呼吸不畅,心绪难平,又无处可告,急起来竟踹了八仙桌一脚。祺儿见公子临危不乱惯了的,今见他如此反常,想是为妖魔之事所愁,也不敢说话。
已近子时,季霖才进门。
他忙看去,季霖并不是白衫,而是一身青衣。赵毓一下又失去把握,踌躇起来。
季霖见他掌灯却只是呆坐,便问:“这么晚了,你还未睡?”
赵毓不敢和他说梦中景象,只道:“嗯,等着你呢。”
季霖喜道:“竟是等我么?”
赵毓局促道:“你突然变成这番模样,可有什么不适么?”
季霖微微侧头想想,说:“孩童模样时候,大家都当我是孩子,自然行为举止也会比较稚气些。现在这么大了,这次回宫,他们待我无二,我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任性。父王还夸我稳重了许多,和以前倒渐渐相似起来……”
赵毓两眼放空:“以前……”
季霖好像想起什么不愉快,便道:“不说了,我睡觉去。”
经过他身边时,赵毓猛然抓住他的手道:“霖儿,以前的事,你真想不起了么?”
四目相对,鼻息相闻,赵毓只觉得呼吸也困难起来。
季霖看着他,皱起眉头道:“对不住,想不起。”
十一章
赵毓一愣,松开了他的手。
季霖向里面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赵毓还坐在桌旁望着他。
两人这样沉默以对,两两相望,还是前所未有。赵毓一时觉得季霖,是天上那个,还是眼前这个都不甚重要。
他站起身,缓缓向季霖走去,季霖竟一动不动,只是呆呆看着他。赵毓抚上他头发,却欲言又止。
龙子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却仍不声不响。
赵毓道:“赵毓今天做了个梦,梦见九宵之上,赵毓对你,一见倾心。”
这话说了好像没说似的,龙子还是一双乌眸如星,无甚反应。风吹庭院树木,沙沙作响。
赵毓心里一动,手移上他的脸,慢慢再说:“我还做了个梦。梦见西湖断崖处,一条小银龙,在对月吐纳龙珠,好生漂亮。”
龙子眼睛一下子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作势要向后退去,赵毓哪里肯,一手托住他的脸,一手环住他的腰,吻将下去。
子时,中庭月明。
第二日一早,赵毓醒来,见季霖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回味昨夜长吻,不觉十分心动。便俯身去看季霖。
一靠近,季霖便醒了,极高兴地说:“昨晚那便是凡间人常做的事么?倒是极好!”
赵毓想说还有更好的,见他兴头上,又露出孩童一般模样,便不想多说。
收拾好,便去找那道长。
“公子春光满面,睡得可好罢?”
赵毓笑道:“大师气色也好多了,不似昨天行色匆匆。”
“我还道公子会问前世之事。”
赵毓昨夜与季霖一吻,仍觉得心痒,反而梦中公子的模样,没有刚梦见后那么挂心,但仍拱拱手道:“晚生正想请教。”
“公子法力渐回,带入些前世的琐碎记忆,是极自然的。但小仙要提醒公子一句,前世之事,不论仙人,皆有难以回首之处,执念所在,可能更加不堪。若是太为前世所扰,容易心神大乱,走火入魔,到时便万事皆休。小仙看公子也是极知分寸的人,若能在这点上稍加克制,忍过这一关……”
赵毓听了,便道:“谢道长提醒。晚生昨晚在道长房中做的那个梦,道长不肯解,也让晚生好生困扰了一阵。现在却觉得释然了些。”
“这便是了。公子接下来要做之事,还是要先找一座宅子,在里面潜心修仙才好。”
赵毓听到“修仙”二字不禁皱皱眉头,平生觉得此道甚不入流,竟然还要弄幢宅子煞有介事地修仙!真叫他心里情何以堪。只不过性命攸关,不敢不听。
“道长看哪上哪所,晚生就叫祺儿去办。”
“嗯,我已选好紫瑁山腰处的一所大宅。”
“道长,”赵毓犹豫片刻,问道,“那所大宅晚生也听说过,听说还有鬼怪出现。我家已有道长四处布下的神符,何不在我家……”
“府上有客人进出,何况早年小仙在赵府上设神坛抑公子仙气,如今更改,怕有相冲,怕撞破元神,万劫不复。”
赵毓吓得噤声,对祺儿使了个眼色,祺儿马上跑出去准备车马看宅子。
“今日赵公子先在我处修仙,其实十分简单,只是召唤元神,与公子合二为一。”
随道长进了门,见他已设好一座小神坛。神坛前摆着一个紫铜小香炉,里面插着一支香,十分简易。
“公子请坐于蒲团之上,小仙等下助你入定。”
“道长,我还能看见前世的事情么?”
“这个自然,还是那句话,到时还请公子敛住心神。前世之事,不用太过执念才好。”
“晚生知道。”
赵毓忍住别扭,端坐上去。一会儿,只觉得身体轻了起来,他心中难抑一比兴奋:怕是能见到昨天那个霖儿了罢!
朦胧间,他感到自己急急行走于一片琼楼玉宇之间,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偶尔有天女飞过,冲他吃吃地笑。
“赵大人,你可是那到哪里去?”声音像是从空旷处传来,由远及近,由模糊至清晰。
他回头一看,是黄大人和季霖立在身后。
“原来是黄大人,我方从曹大人那里出来,此时正要回去。”说罢,便看了季霖一眼,季霖身着紫色官服,乌发束了上去,梳得齐齐整整,神情泰然,见赵毓看他,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这是那日在瑶池宴饮上见过的季公子,他父亲是我至交,这孩子初入朝堂,还望赵大人多提携提携。”黄大人客气道。
“不敢,同朝为官,哪有什么提携不提携。二位行色匆匆,却是何往?”赵毓问。
“我自然是回水司,季公子是要下界。长江水患,有水妖作祟。”
“要去几时?”赵毓心里竟生出不舍来,追问道。
季霖这才笑道:“好个赵大人,这也要问!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水患而已,自然几个时辰便回了。”
“不得无礼!心高气傲过分,反让赵大人觉得你没见过世面!”黄大人训斥道,然后向他赔礼,“我好不容易向西湖龙王讨得他来帮忙,平日里常去他家坐,反倒上天庭来,道是天官都和我一样,都不讲礼数。还请赵大人包涵。”
“哪里哪里。季大人气度不俗,我颇为欣赏。”赵毓只觉得能同他说上话,已是十分喜悦。
还想说什么,却差点掉下云端,身旁哪有季霖和黄有道!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竟撞到一个金甲士兵。
“唉,赵大人,今天怎么失了魂似的?”
另一个声音说:“赵大人如何来南天门,可是要随季大人下界?”
“嗯,不是。”他突然觉得好生无趣,便坐了下来。
也不知恍恍惚惚坐了多久,自己和那两个守将说了什么也听不大清。
只听那守将又说:“赵大人,您现在可是要回宫去?”
“啊,不是不是。”
“可是要下界?”
“也不是……”
看来年纪轻的那个将士忍不住说:“赵大人,平日您是个再干脆不过的,来便来,走便走,今天您从白天呆到现在太阳车回驾也不走,光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侃,好生奇怪!”
“啊……这……”赵毓看着此时已日光渐敛,满天红霞,竟不知要说什么。
“季大人!”两个守将忙行礼。
“赵大人?”季霖黛眉微挑。
“季大人,赵大人在南天门这巴巴坐一天了,不会等得就是您罢!”那个年轻将士说。
“哦?”
赵毓看向季霖,他仍身穿紫衣,由远及近,却好似从霞光里走出来一般。
他感到自己正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那坐得酸痛的感觉倒真实得让他暗自吃惊,只听他自己说道:“季大人,赵某日夜在灵宵殿和上书房行走,实在觉得闷得慌,便来南天门散心,不料此处风景独好,一坐居然就是一天。这么巧你回来了,我也要去找黄大人,不如一起走罢!”
季霖似笑非笑,哼了一声,便进去了。
赵毓心奇自己从来不是这么油嘴滑舌之辈,竟然前世在天庭时,于季霖面前两次失态,也难免他看轻。可是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却只觉得和那龙子一起,便心胸满涨,喜悦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公子可以睁开眼了!”
赵毓睁眼道:“好一个长梦!”
“公子可见到什么没有?”
赵毓不便说只见了季霖,略略说道:“无甚大收获,空在南天门坐了几个时辰。道长作法作得如何?”
道长笑道:“公子元神已大致招回,但招回易,固本难,还需一段时日。老实说,越快越好,但公子刚才形神飘忽,神游天界之外……”
“我不是说我一直在天庭,最多 也到南天门,怎么会在天界之外?”
道长笑而不答。
赵毓想了想,才红脸道:“我想了季霖。”
“公子对银龙情分,超出天规所限,属于凡情,难以从天上聚集精气,仙家难助。”
赵毓听了也有些懊悔,忙赔不是:“是我心有旁系,贻误了时机。”
“不妨不妨,下次注意即可。只是公子眉间有郁气,似乎思虑重了些。还是休息休息为好。”
赵毓回到厢房,季霖便迎上来,一看便满心欢喜。
“今天见了什么?”季霖问。
“见了你的前世,心到现在还在跳。”
季霖却似不大高兴般:“和我像么?”
“一模一样。只是不大理我。”
季霖正要说什么,祺儿进来报:“公子,那个宅子……”
“这么快?先去告诉道长吧,听他安排。”
“祺儿还没去看,只是听说,那是张老爷家的阴宅!”
“张老爷?不是张壬吧?”赵毓心惊。
“正是。真不知道那道长安得什么心思,听山下人说,张铭公子曾在那闭门备考一段时日,回来就变了个人,被鬼附体。张铭公子死后,再也没人去那宅子,周围的地也荒了。祺儿听了心里害怕,就没上去……不过,倒是张家亲戚在这,我和他们商量了,说公子如果愿意,可以先住进去,只要和看守宅子的道士打好招呼便可。房契要回江阳去拿,定金倒不着急付……”
赵毓想到江阳客栈那恶鬼,大半月来刻意不愿回想,现在竟然要住他的凶宅,不禁打了个冷战。
“公子,不如……”
“既然道长这么说,自然有他道理。去就去,怕他作甚!”赵毓硬着头皮道。
门外准备好车马,道长却不上车:“公子先去,小仙随后就到。”
赵毓咬牙道:“道长……”
“张公子一案,公子不惧鬼神之名远扬,贵为天官,区区一座阴宅却不敢去?”
季霖在他耳边道:“没事,我会助你。”
赵毓说:“上次江阳那桃木剑用了你多少血,我宁可不要你助我!”
紫瑁山其实是玉山的一个山头,树木参天,不见天日。赵毓一行人于林中拾级而上,只觉阴冷潮湿,到了山腰处,倒有一片平地,荒草萋萋,人迹罕至。
祺儿边着带来的帮手清理大宅边对赵毓说:“这屋子处于紫瑁山阴面,少有阳光,张公子在这惹上鬼怪也不足为奇。公子要小心啊!”
赵毓看了看季霖,只见他东张西望,只觉新奇,也安心了些。
正说着,里屋走来一个人,对赵毓拜了拜道:“赵公子,季公子,你们到底还是来了。”
赵毓他们一看,这不是吴道人么?
赵毓想他前日在街上那番情形,父亲请的四方道人唯恐避自己不及,他倒能迎上来,说的与事实也八九不离十,看来有点道行。只是想他趁杀恶鬼时取霖儿的血炼剑,还是可恨。便示意祺儿走开,一步站到季霖面前,回礼道:“晚生和先生还真是有缘。”
吴道人笑道:“公子此番来,可是要升仙?”
赵毓故作不知,说:“家父看上这栋宅子,便打算买下来,我来替他看看,天色已晚,怕是要住下来。我们已和张老爷家打好招呼,怕要烦请道长择日搬迁了”
吴道人说:“公子真是谨慎人,季公子是天上神仙,如今仙力大增,小道怎可能伤他!而我也说过,公子已为三界所窥,能瞒得了谁?先前在赵府,仙元被制住,无法归复,如今怕是受哪位高人指点为,叫公子来此处,以阴气所逼,怕是要激它一激,好成大功,妙哉!”
“原来如此,”赵毓恍然,“先生又在此做什么?”
“张公子自从被恶鬼侵体,三魂七魄所散,有些留在了榆塘,我来招回他魂魄,免与此处鬼怪沆瀣一气。今日正好是十五月圆之时,我将设坛招魂,两位公子还是呆在屋里为妙,一来不脏仙气,二来不吓走他,让小道衷人之事,不负所托。”
“这个自然。”赵毓觉得行个方便给他也好,便答应下来。
看还有时间,便拉着季霖一同看吴道士设坛,此地阴气重,反而让他更觉得季霖身上有种香味,甚为清爽,更想同他黏在一道。
晏了,吴道士便请他们两人回房,说是他做完法事之前不要出来,免得鬼神出动,就不好了。
赵毓回房看书,季霖则倚窗不言。
“是了,今日是十五,你不用养龙珠么?”
“现在天天同你一道,如何用得着吸那月亮精气?只是几百年来,月月如此,今日倒觉得不太习惯。”
赵毓想到崖上那几道撞痕,不禁心疼,放下书,从身后抱住他:“是我不好。”
季霖笑道:“同你一道,心里高兴,又何长神力,哪里不好?”
赵毓这才想起问道:“自江阳起,我就没见你原身,如今可比那时大得多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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