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上高楼----高阳
  发于:2009年03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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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毓看他如此,不忍再讥讽,摇头道:“学生怎么敢怨先生。当日先生才具不舒,郁郁不得志,又被我缠住,先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怕是没有一夜安睡!学生仍时时与先生负气,还跑去青楼气先生,才惹得先生上告父亲。先生为学生伤心劳神,学生每每想起来当时不解先生苦心,就痛悔万分。分别这几年,一直挂念先生,只觉得对不住先生,希望先生这般高洁心性的,不通人情世故,不要在外面 吃了什么苦才好……”
顾子卿哽咽道:“赵中堂上京常提起公子,说三个儿子里,公子是最灵秀通达、善解人意的,子卿……”到这,竟掩面啜泣,无法再言。
“先生能如此,便是不怪赵毓年少无知了。”赵毓想起十四岁那年那样不堪地求他,也流下眼泪,滴湿了胸前衣襟。
“子卿早就……”顾子卿仍是泣不成声。
“我知道。子卿这次肯和家兄一块回来,便是不怪学生了。”赵毓忙说。
“子卿只怨自己戚戚于身世,汲汲于功名,桎梏于世俗,辜负了公子一片丹心!每每想起,就自觉无颜面再见公子!”
赵毓心中虽为顾子卿开托,听他如此,亦觉得心中落了块石头,叹道:“这不是见了么?先生如今得偿所愿,仕途得意,学生也早已放弃功名。如今得见先生,尽释前嫌,也算是了却学生一桩心事。得知先生要迎娶丞相之女,学生无以为贺,”又取过折扇道,“这诗,学生以后不会再留,在此还给先生。只求先生勿以前事为念,鹏程万里。”
说罢,伸手去为顾子卿拭泪。
就在此时,房大开门,龙子急急而入,见此景象,愣在当场。

第八章

顾子卿一时情动,竟拉住赵毓的手,赵毓猝不及防,龙子突然出现,使屋内二人大为尴尬。季霖倒是面无表情,走到赵毓面前:“你叫我?”
赵毓明白过来自己的泪水沾湿了龙珠,老实摇摇头。一边暗道季霖又长大了一些,俨然已和自己相距不过一两岁之间!
季霖突然笑颜微展:“好端端见面为什么又哭成这个样子?”说罢去看僵立一边的顾子卿,奇道:“你怎么拿着他的扇子?他可是当宝贝一样藏着。”
“此物本是先生所有,现在还予他。”赵毓说。
“哦,我记起了,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龙子跳上案,拿起一根紫毫在手中把玩,“原来先生便是那写字之人!晚生想问,先生要哪般恨才能消?”
“季公子!”赵毓厉声阻止。
季霖并不理会,径自说道:“晚生从祺儿处,也听过先生与赵毓旧事,真情可感,憾意无穷。只不过人生无可奈何之事十有八九,人常道:天地万物,各有其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先生既然志在封侯拜相,何苦又在此拉拉扯扯,当断不断,一错再错?”
顾子卿看看赵毓,知前缘尽断,怆然道:“小公子说得是!”便道了声“保重”,匆匆离去。
赵毓瞪坐于案上的季霖:“一派胡言!你何苦这么为难他?”
“就算是胡言,那书生还不是走得干脆!我对你百般宠爱,言听计从,日夜思念不敢惊扰,他一来却把你弄得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你又何苦为难我?”季霖愤道,“若非今番误打误撞,你要什么时候才肯见我?”
手指之间,玉杆笔被折成两段!
赵毓说:“赵毓和公子天人殊途,比与顾先生更甚,怕亦须当断则断。不单赵毓为难公子,公子亦在为难自己!公子即知天地万物,各有其主,怎会不知天道不可违逆!”
季霖蓦地瞪大双眼,咬牙道:“天人殊途!你倒没有别话!只怕在江阳已做此念想!也罢!”随即拂袖而去。
当晚,赵毓正准备就寝,龙女袅袅而来,赵毓忙起身来迎。
“赵公子,霖儿多有得罪,我代他来赔罪。”
赵毓不言。
只见龙女从腰间掏出那香囊,放在几上,笑说:“缘生缘灭,不过如此。还请赵公子宽心。”
“姑娘也知道我们是个无法长久的,故不加阻拦,对也不对?”赵毓望那香囊,半晌开口道。
龙女笑道:“公子果然是识大体!此事并不简单,霖儿又性子倔强,只有公子亲自开口才能死心。”
赵毓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龙珠递与龙女。
龙女奇道:“怎么这龙珠在公子手中,竟如此眩目?”
赵毓道:“我也觉得这些天亮了些,以为自有消长,故不以为意。”
龙女摇头:“不然。霖儿以前每月十五都要对月吐纳龙珠,却也聚不了灵气,龙珠一直十分暗淡。如今离了他身,竟有这般长进,难怪他最近身形变长,神力也有所增加。恐怕是公子身上仙气所助。只不过他一番心思都在公子身上,并未注意到此番缘故。”
赵毓沉吟道:“既然对他好,姑娘信得过,不妨把龙珠寄放在我处。”
“只怕霖儿不愿。”龙女略微思索道,“对了,公子近日来仙气越发重了,竟不自知么?”
赵毓也觉得奇怪:“这倒是没有……”
“凡人仙气如此之盛,非寻常之事,定有鬼神相扰。府上竟无人告知?”
“我都浑然不觉,何况他人?”
龙女凤眼一眯:“这就怪了……贵府四处布有神符,以制住仙气飘散,迷惑鬼神,若不是霖儿当年误入此地,我们也不会注意到公子。这些神符明显是为了守住公子,怎能说无人知晓呢?”
赵毓听了心惊:“真有此事?”
龙女点头道:“霖儿把香囊交与我,我便觉得不大对劲,开天眼看时,原来里面也缝着一张和府上四周同样的神符,上用朱笔书了公子生辰和咒语。”说罢,手执香囊,略微作法,让赵毓来看,果然,香囊中一张符隐约可见。环顾四周,墙上也都是同样的神符。
“难道是这香囊离了我,所以仙气无从抑制,加重了?”赵毓皱眉。
“我看不是,初见公子时,公子也带着此物罢!当时倒没觉得什么。只是父亲夜访公子,回去说公子身上略微沾染仙气,怕不是凡人。”
“若要制,定不是什么好事。如今已非香囊可抑,怕不是福反是祸。”赵毓眉头紧锁,江阳那恶鬼之事又浮现眼前,觉得恐怕要大费周折,“我自幼母亲便极爱请些和尚道士来家中做法,这香囊又是母亲亲手所制……”
“那便是了!”龙女说道,“若公子心中疑惑,何不去问问?”
赵毓苦笑:“十七年来母亲都未告知此事,可见有心瞒我,现在又如何能问得出来?姑娘先请回,容我想想。”
龙女点头,正待离去,赵毓叫住:“姑娘不是怕季公子不愿,何故忘了拿龙珠!”
龙女回头一笑:“其实霖儿只叫我把香囊拿给公子 ,并未叫我取回龙珠。公子要还,还是自己还罢!”
“赵毓只觉得无颜再见季公子,到时只怕徒惹伤心。”
“霖儿不会为难公子。难道公子连再见他一面也不肯?”
话音刚落,已不见人影。赵毓长叹一声,把龙珠收回怀中。看那香囊,心如刀绞。
次日,赵毓找到祺儿与堂兄,到茶楼中商量。
堂兄拍腿道:“你真是个不省事的,好不容易了结了两桩孽缘,却又出了这种事!”
赵毓叹道:“当日在江阳那妖道和恶鬼说我是个有仙根的,我只觉得不要也罢。现在看来,竟大有玄机。”
祺儿在一旁说:“两位公子都是逍遥自在,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何苦碰成仙这种麻烦。可见夫人瞒住公子,也是有这番心意。”
赵毓被他一提醒,问堂兄:“我出生之时,可有什么异象?”
堂兄摇头:“当时我也才四五岁,记不得了。不过似乎乱成一团的样子。”
祺儿挠挠脑袋,说:“我倒想起一事,我是夫人娘家远房,听说夫人选我陪伴公子时,特地求道人算过八字。”
“不足为奇,”堂兄脸露不屑之色,“我家伴读的小厮也和我合过八字。”
“可那时带我去的人说,只要陪到公子十八岁生辰,后来就看造化了。至于什么造化,我娘当时也问,他们说是一位道长所言,并不明就里。”
“十八岁?那不是近了?”赵毓越发纳闷。
三人面露紧张之色。
“可是说你十八岁便要成仙?”堂兄恍然。
“那公子不是要死了?”祺儿失色,忙掩嘴道,“呸呸呸!”又忽想起什么,“最近听老爷房里春儿说,最近老爷请了许多道士,没一个不摇头离去的。不知与此事有什么干系……”
三人商量无果,便离了茶楼,忽身后有人叫道:“赵公子,请等一等!”
他回头一看,竟是当日在江阳的吴道人,转身便走。
吴道人追上他们,道:“小道吴文山,可请三位到道观一叙?”
赵毓不耐:“你又玩什么花样?”
“若小道没猜错,公子怕是为身世所苦,小道可略解一二。”
“哼!”赵毓对他无从客气。
“当日在江阳,公子怕是对小道有些误会。小道虽道行粗浅,却也看出公子仙气越发重了,为三界所窥,世间妖魔无不虎视眈眈。纵公子无惧鬼神,但如今肉体凡胎,若遇强敌,怕有性命之忧!”
赵毓冷笑:“我问你,你从哪个道观来的?”
“小道师出华清山华清观,云游四海。”
赵毓冷哼一声:“我从小见过和尚道士无数,从没听说这道观!先生还是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赵某生死自由天定,无须他人置喙!”
吴道人叹息:“公子何苦倔强!公子这条命,可是龙子当日苦苦央求,用龙血所换!公子这样置自己性命不顾,可不怕他伤心?”
“我现在同季霖,已经毫无瓜葛!”赵毓脸色发白,颤声说。
“容小道说一句,龙珠是在公子身上罢!公子一出意外,那龙子便有感应,定是这珠子吸了公子的血。公子想想,龙珠乃是龙精气所聚,怎会随便吸他人鲜血?公子仙气独具,竟能养得了那龙珠!哪能凭公子一句话,说没干系就没干系!”
“少拿他诓我!你说我为三界所窥,还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来,叫我如何信你!”
推拒了那道士,赵毓越想越蹊跷,匆匆带祺儿回到赵府,准备停当,到王夫人厢房,扑通一声跪倒:“娘,救我!”
王夫人吓了一跳:“毓儿,你何故如此?”
“孩子一觉醒来,发现房中贴满了此物!”赵毓手中捧一堆凭记忆所画的假神符,诓道。
王夫人果然深信不疑,颤声道:“你……你怎么能看见这符?”
“昨夜见一仙人入我厢房,说我仙气渐重,要收了我,免为妖魔所窥!”赵毓声带哭腔,拜伏于地。
王夫人怔住,突然掩面恸哭。
赵毓吓得上前抚慰,只听王夫人边哭边说:“毓儿,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你是一仙人梦中所托,把你推入我腹中,怀胎十月,呱呱坠地时,他便要带了你回去。我和你父亲看你可爱,硬是不肯。他拗不过,就在府内作法,说你本是天上仙星投胎,仙气只可长不可消,易为妖魔所害,历尽苦劫,故布下神符无数,望能守住你仙根。那仙人说,若能过得了十八岁魔劫,可保无虞!”
虽母亲叙述得不清不楚,赵毓仍觉心惊:“那魔劫,却是什么?”
“道是极严重……”王夫人边拭泪边说,“你放心,你爹已重金招请各方神士,可保你平安。”
“请到了么?”赵毓想起茶楼祺儿所言,问。
“这……”
“是不是全推了?”赵毓倒抽一口冷气。
王夫人面露坚毅之色,执他手道:“毓儿,你放心,离你十八岁生辰,还有一段时日。何况那仙人来历,我看也大有蹊跷,不可全信。”
赵毓怔住,才知关系重大,此劫怕是躲不过了。
强自镇静回到房中,他复用刀划开手指,滴血于龙珠上。
龙珠果然金光闪闪一阵,季霖便立于他面前,竟已是一翩翩公子,年纪与自己无二,只不过脸色铁青,并不说话。
赵毓见他,又喜又痛:“好久不见,竟长这么大了。”
季霖别过头去,并不看他。
“此次叫公子来,是想把龙珠还于公子。”赵毓笑说,“公子既然还了赵毓香囊,赵毓再留此宝物,倒不成话。”
季霖接过龙珠,仍不答腔。
“赵毓生意所迫,要出远门,故无法再为公子养着这龙珠。”
“谁稀罕你那点仙气!”季霖看似并不在意理由牵强,转身便走。
“霖儿!”赵毓看他背影唤道。
季霖猛得站住,赵毓含泪说:“那日,江阳道上客栈中,赵毓说要同你相好,并不是顽笑话!赵毓确实身不由己,你若长成,日久天长,自然明白我一番苦心。”
龙子忍无可忍,终于转身恨声道:“你好糊涂!我虽已不是孩童模样,你却到底还是这般看轻我!你以为,你同我那么容易断得干净?若得干净,龙珠何能听你的话唤我出来,又怎能吸得了你的仙气!赵毓,你自恃聪明绝顶,自命参透天道,当我年幼不懂凡人感情,不了人间生老病死,你还不明白,你我不是当断不断,实在是断无可断!”
第九章
赵毓怔住了半晌才问:“你既然知道那么多,何不早告诉我?”
季霖愣愣答道:“我那时哪知生死攸关,龙珠在你这越发好了,我自然高兴,后来才觉得没那么顺理成章。”
“怎么不顺理成章?”赵毓疑道。
季霖突然闪烁其词,终于喃喃说:“其实那时去江阳,临行前,父王让我把龙珠予你,我当时自然是奇怪的。”
赵毓大惊:“你和我去江阳就是为了把龙珠给我?年纪轻轻,竟会这番做作!”
“我也是被诓了,当时真以为让我和你去看五舅,结果一样没去成!虽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对,但也高兴龙珠在你处,故不愿多想!”季霖急急辩白。
赵毓觉得复有生机,不禁问:“你父王还说了什么?”
“我父王说,以赵公子高风亮节,此次大劫,不会拖我家霖儿下水!此番叫霖儿来,怕是要生人做死别!”两人顺话音看去,竟是龙女推门而入。
赵毓不慌不忙道:“赵毓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既然龙王早知我仙气可以养龙珠,那我何故遭此劫难,应该也略明一二罢?”
龙女行礼道:“此事是我们对不住公子,但不想凭空糟蹋了霖儿和公子的缘份,所以未加阻挠。公子身世,和天庭党争有关。”
真是答非所问!不凭空糟蹋,便是看中我的仙气罢!赵毓心里叹道:原来这便是三界所窥!他出身官家,趋利避害之事自然见得多,并不引以为奇,但仍隐隐不快。
心里这般想,面上表情却无甚变化。继续拱手问道:“令尊可说赵毓此劫一定渡不过么?”
龙女摇头,道:“父王说,凭公子造化,并非全无生机。但我龙王府毕竟是水族,势单力薄,名不正言不顺,暂时还不便插手。需有人在上头牵线搭桥才好。明日午时,会有一道人上门拜访,请公子千万见见他。”
赵毓忙拜谢,龙女忙说:“父王也只说那么多,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也觉得公子和霖儿应缘尽于此,竟不该绝,也是意料之外,原来父王另有一番打算。事关重大,公子也不应过早言弃。”
赵毓心中不免恼恨:“我今世不做官,前世竟是党争一枚棋子,最厌鬼神,又是最招鬼神,真是匪夷所思。时至今日,志得意满,准备大干一场,竟还要收拾前生的烂摊子!”
龙女听出他话中牢骚,笑道:“以赵公子此生托生之所看,必经上头一番好安排,应该也不是棋子那么简单。凡人生死自由天注定,如今公子尚有仙家打点张罗,能搏上一搏,已是幸事。”
“也只能如此想了。”赵毓点头。
“那霖儿就先留在公子身边,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和他说。”龙女说完就告辞了。
赵毓呆呆看着龙女去向,心想龙王虽有心,但看他行事低调,不想有什么是非,此时也不会接见自己,怕是不能问他。明日那道人上门之前,难道就什么也不做在此空等么?他平复心神,才想起回过头来看季霖,季霖垂手而立,若有所思。
祺儿推门进来叫吃饭,赵毓打发他退下,咳了一声。季霖仍站在屋子中央,并不看他。赵毓走近他身前,去拉季霖的手,季霖似有些惮意,夕照穿门而入,映在他脸上,眉目如画,面若桃花,竟好像羞红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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