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样了?我这样挺好的。”我不想理她,趴下欲接着睡。
她也伏在书桌上,脸对着我的脸,看着我。
一开始我也看着她,可是越到后来,她的眼神越让我觉得不自在。
在我马上就要把头转向另一侧的前一瞬间,她突然问道:“你想他么?”
我一愣,本能的反应是否认。可是她的目光如炬,让我无处可逃。我轻轻点了一下头。
“想见他?”七月接着问道。
我又点了一下头。
七月伸手从书包内掏出一个日记本,打开其中的一页,翻出一张纸,倒扣着放在我面前。
我翻过那张纸。
是他。咖啡色衬衫,牛仔裤。站在门口,正把钥匙放在一进门的矮桌上的青铜雕盘里。那样熟悉的深黑色短发,高贵的前额,那样熟悉的清澈的细眼,纤薄的双唇,那样熟悉的匀称的身材,优雅的神态,竟如此清晰地呈现于我面前。
哥。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从来没有一秒钟停止过。
看了好久,我才缓过神来,这不是一张打印的照片吗。
要知道,他是最恨照相的,自打懂事起就没照过一张照片,小时候由不得他给他照的那些照片后来全让他毁掉了。因此他没有照片,一张也没有。可是七月怎么……
七月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原来去你家上课时用手机偷拍的。我喜欢帅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笑笑,又接着低头凝视着他。
七月突然把照片从我面前夺走。
“干什么啊?”我不满的说,并且想要从她手中夺回。
“这是我的。”七月一副小气的神情。
“哎呀你就送给我得了。反正你手机里有,再印呗。别这么小气嘛,一张照片而已。”
七月依然摇头,一副手里抓着宝的样子。
她可从来不这么小气。我意识到她可能是想要什么条件。
“想要什么?说。”我摆明了是豁出来了。
“真想要?”七月挥了挥手里的照片。
“那还用说。”
“好好学习照片就送你。”七月狡黠一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亲爱的朋友,请不要嘲笑我。如果你也经历过高考,我想你应该明白,在高三一年里人其实是非常非常幼稚的。一点小事很容易影响你的情绪,一点小事很容易打击到你的信心,同样的,一点小事也会很容易的激励你上进。经历过高考的朋友们,你们可以回想一下,有没有大发雷霆只因为家里人动了你桌子上的东西?有没有只是前三道题做得不顺手就放弃了整张卷纸?有没有象发疯一样用功学习只是为了和自己暗恋的人考到同一所大学?可能你后来想想,当初怎么会这么不成熟。这样的事情换作现在的你,说什么也不会做。但是当人只有一个且只能有一个念头的时候,当人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一件事情上的时候,就是这样。
所以请理解我,亲爱的朋友。
说实话,我并不是什么天才,也不是极其聪明只要发奋图强就能考上清华北大的黑马,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再努力也只能考上一个普通国本的普通人。很多人在考前都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幸运的是,我没有。
因为只要照片到手,我就满足了。
高考完了,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是轻松解脱,还是如释重负,抑或是若有所失?我现在的心情,则是十分特别的。兴奋中带有忐忑,激动中带有担忧;毕竟……
就可以回家了,见到他。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然而当我走到家门口时,突然退却了。这一年来没有他的生活,我已逐渐习惯。人在思念中会把对方的缺点抹去,于是在思念中,他变得日臻完美。在我的一厢情愿的记忆中,他容貌佚丽,身材绝好,举动优雅,并且也思念着我,像思念一个独自在外的弟弟一般。他也会担心学习是否让我身心俱疲,也会惦记我前阵子的重感冒好了没有,也会体察到我小小的情绪波动。沉醉在他的完美中,其实我很享受。因此我担心一见到他,这种美好会消失,他的缺点会把我拉回冷酷的现实。我是个喜欢沉迷幻想的人。
然而现实终归要面对的。
熟悉的风景,熟悉的房子,熟悉的人。一进大厅,我便开始搜索他的影子。正当我楼上楼下跑了好几圈时,一只手从后面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头,正是他。
天呐。他居然……居然瘦了这么多。至少有二十斤。本来就细得可怜的小腰现在更是不堪一握了。脸上看起来也十分憔悴,那双漂亮的细长眼睛深深凹陷,两颊原本流畅的线条也有了突出的棱角。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要把这一年来的变化看遍一样。
他也一样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平静而忧伤。
就这样,我们对视了几分钟,然后他突然目光一转,继而又用那种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语调说:“亲爱的弟弟,外面的广阔天地是否大有作为啊?”
我气结。一点也没变。这一年来,我上课时的魂移神荡,复习时的盼望担忧,梦醒时的默坐想念,都是徒劳的。我也过于自作多情,认为这一年他会因与我的分离而改变。他已经这样二十一年了,余下的日子必然也是这样。是我天真。是我想象得太简单。
“对了,小非,你去车库,把夜少爷的东西搬回去吧。”
“你把我房间里的东西都搬走了?”我惊吼,“在我不在的时候?”
“小非,把车库钥匙给夜少爷,我觉得他好像用不着我们帮忙。”
我大怒,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懒得和他争辩。我猛地推了一把站在我面前的他,把他推得倒退了一大步。
我愣住了。这是不可能的。他本身就比我高,又因为勤于锻炼的缘故,比我强壮得多。从前的时候,以我刚才这种力量,他会是纹丝不动的。而现在……
我的担心已经到了极点。关切的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病了?还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可是正当我马上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走了。
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我也转身离开。然而在转身的瞬间,我看到小非眼里有一丝怨恨。
高考完的日子,真是要多轻松就有多轻松。每天和朋友们出去玩,黑白完全颠倒,连他的面也见不着。报志愿的事完全不管。其实不是我不想管,你想想,我哥不一手包揽了才怪。这样也好,反正见了面也是遵循“看不顺眼——意见不合——互相讽刺——大打出手”这一规律。
这天夜里十一点多才回来,本来想轻手轻脚回房间,没想到一进屋就发现大厅灯火通明。
宽大的餐桌已经变成了办公桌,上面铺满了各式纸张。四五个人分坐餐桌两边,而他则站在主位的一端,双手撑在桌面上,和那些人说着什么。我故意在他面前走了几圈,他就像没看见我一样。见他不理我,我便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看他什么时候和我说话。
“C大挺适合的,我认为。”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率先说话。
“可是C大太远,首先气候就会不适应。而且又很难回家一次。”一个比他还略老一些的男人说。
“太远了肯定不行,”枫的声音,“你们还有什么想法?”
“H大。就在邻省,是个近几年来处于上升趋势的高校,前景很好。”首先发言的那个男人又提出一个建议。
“H大不理想,法学院在全国的排名太低。我看好S大。”一个女人否定了他的看法。
“S大不错,法学院全国排名第四,又在本省。”枫的私人秘书江遥也开了口。
连他也来了,我不禁在心里感叹,还真把这事看得挺重。
“S大的分数过高,以他估分的成绩,恐怕不保险。”之前那个男人接着答道。
“我会想办法。”枫平静地说。
“我不用你想什么办法,”我插了一句,“我只念我自己考上的学校。”
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依你这种成绩,只能靠上本市的J大。”
“那我就念J大,”我回答说,随即站起身向楼上走去。
“念完J大回来就失业么?”
我回头。“不要以为你能一直控制我。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到底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掌握我的一切,当然,如果你有眼睛的话。”
不知道我的高考志愿上写了什么,但我相信,我的话不是毫无用处的。
一个晚上,我正准备出门,被他叫住了。
“上哪去?”
我有一个小约会。昨天在电影院里遇见一个漂亮男孩,我们互换了电话号码。他今天约我出去,可是我不想告诉他。
“你管不着。”
“不准去。”
我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酒吧里人很多,有点嘈杂,但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孩。
他也看见了我,粲然一笑,很好看。
我们交谈了一会,他用温柔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还不时用手触碰我的臂。音乐,灯光,加上面前风情流转的脸,我不禁有点沉醉。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两杯饮料。”他对我说,走开了还不忘转过身来对我眨眼。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穿越人群,挤到人头攒动的吧台。
不一会儿,他拿了两杯酒回来,递给我一杯,我没有拒绝。
酒并不是很烈,但是我喝掉以后,那感觉……
……简直是太好了。我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这么飘飘欲仙,这么兴致盎然,这么……
想□。
他的脸慢慢贴近我的。他的手揽住我的腰。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臀,让我的□贴向他的。我甚至感觉到在我耳边的、柔软的气息。迷醉中,我把双臂搭上他的双肩。正在我要贴上他的唇的时候,突然有另一双手把我的双臂硬从他肩膀上掰了下来。我回头,居然是小非。
“小……非,你干什么?”我的舌头都有点不好使了。
“枫少爷叫我带你回去。”他冷冷地回答,并将我拽向门外。
“我不……回去……”我还想反抗,然而我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睁开眼睛,已经是中午了。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么?好像我在酒吧和那小子一块喝了什么……然后好象就不大记得了……
不管了。先去厕所再说。
刚一迈下床,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这腿……这是我的腿吗?怎么这么软啊?怎么一点劲也没有?昨晚上喝什么了,这么大威力?
我趔趔趄趄走进卫生间,来到小便池面前,正要……
哎哟。怎么小何夜也这么疼?这、这、这也太疼了这。哎哟以后不去了可再也不去了。给多少钱也不去了。本来想去泡酒吧,没想到却被酒吧给泡了。
洗了个澡,穿好晨衣去吃早(其实是午)饭。
一开开门,正好景枫也从隔壁出来。
“早啊。”我首先打招呼。
他看了我一眼,我发现,我发现,我惊异的发现,他那从来没表情没颜色的小脸,居然红了!
亲爱的朋友,你是不知道啊,我哥那张脸,是从来不会红的。不管你说他什么,他都无动于衷。我正在这纳闷呢,他已经开开身后的门,又进屋了。
哎,这怪人!
晚饭的时候,他又恢复正常了。然后就继续挂着那张死人脸。
我顺利地被J大法律系录取。七月也被录取到同一学校,读工商管理专业。因为在本市的缘故,大学期间我将继续走读。
开学前一天的夜里,我正迷迷糊糊睡着,却突然听到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我没有出声,继续装睡。
一个黑影轻轻地走了进来,绕过我的床,走到窗边,就在地下乱摸。
听脚步是枫。他的脚步声,我从小就听得出来。
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放我房里的那些破烂(大多数都是运动器材),大的我都搬出去了,还剩些小的,我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在家,就都堆在窗下。也不知道他抽什么疯,今天晚上想起来拿了。还算他有良心,进来还知道轻手轻脚。
估计现在他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也拿到了他要拿的。
听脚步,是向我的方向走来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待他走到我枕边的时候,停下了。我的心剧烈的跳着,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然后我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越来越逼近我的脸。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双唇就被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碰了一下。
我大异,没保持住身体原本的姿势,轻轻动了一下。
梆的一声,是什么重物砸到人身上的声音。
“哥,你没事吧?”我惊呼,立刻翻身下床,拉开床头灯,“快让我看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的哑铃,然后是他的脚,上面醒目的一块瘀紫。
我的心就像被揪起来了一样,觉得呼吸都困难了。
“你怎么这么笨哪,二十多岁的人了,真是……”
他没说话,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坐下。”我把他按在我床上,“我给你拿点药擦擦。”
我开开抽屉,掏出一大包跌打损伤药。外用内服,药膏药酒一应俱全。
“你怎么这么多这种药?”
亲爱的朋友,你听听,这还好意思问呢。要不是他从小一直欺负我,我用得着这么多药么。
估计他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把头一低,不说话了。
我挑了其中一瓶,把他的脚抱在怀里,涂上药膏轻轻按摩着。屋子里静静的,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扶你回房。”说着,我把他扶起来,他乖乖把胳膊搭上我肩膀。说实在的,他这么顺从我,还是第一次。
到了他房间,我把他扶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他乖乖的看着我,任由我做这一切。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我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
我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在他双唇上吻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慌乱中,我说了句“乖,好好睡啊”就溜之大吉了。
回到床上,我彻夜难眠。我怎么可能。我讨厌他,一直讨厌他。从十几岁开始,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对我的虐待,他对我的冷嘲热讽、拳打脚踢,这就是全部。我没有理由喜欢他的,而且也不可能。我这不是喜欢,绝对不是。那这算什么?对了,这叫安慰。这是一个安慰吻。看他受伤了,给他一点点安慰,就是这样。
早上起来,我依然心神不宁。
看看他的房门,依然紧闭着。平常的这个时间,他早已起床。
相信他也是因为害怕尴尬才没有出来吧。也是,见了面我还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吃过早饭,该上学去了。走到门口,才发现今天有点不一样。
景枫在家里的特权比我大得多,每天早上他上班去都有四五个人呼前拥后,有穿外套的有放皮鞋的有递公文包的还有递车钥匙的等等,下班亦如此,场面相当壮观。而我就差得多了,他和家人们说禁止家人送迎我,所以每天上下学跟着的只有幺桃一个人。
然而今天,幺桃给我穿上外套后,我发现递过书包的那只手却不是幺桃的。
我转头,景枫站在那里。
我有些窘,就那么站着看着他。
他穿着浅灰色晨衣,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没有梳洗。
很想问问“你怎么来了”,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轻轻挑了挑眉,意思是说,只是送送你,没什么特别的。
我一偏头,皱着眉,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他摆出一副被伤了自尊的样子,不耐烦地向我挥了挥手,把书包塞进我手里,转身上楼了。
“下面我点一下名,被点到的同学请站起来,和大家认识一下。”导员站在教室前面,手里拿着点名册,在交待完到所有学校第一天都会听到的废话之后,就开始点名。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过去,我的思路又开始游离。
吻。我的第一个吻。
不是我爱的人。甚至不是我喜欢的人。更甚至的,不是我能想到的人。
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会吻我。不曾想象过和他亲近会是什么样子。那一刻,我们都过于慌张,忘了感觉。
现在回想起来,并没有极度的震撼,没有激动人心的兴奋,没有缠绵忘我的甜美,更没有欲罢不能的冲动。有的只是平静,微风掠过水面一般的平静,那种平静——
仿佛在记忆中曾经发生过。
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碰我。在思绪拉回来的一瞬间,我听到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