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人家一家子热热闹闹,特别有小孩子的人家来拜年的,我都想起叶尝和峰峰。
叶尝没有回家过年。他家在农村,家里一病弱的老妈,沉默寡言靠干体力活维生的老爸。叶尝既要支出母亲的医药费,父母的生活费,还有他自己和峰峰的费用,特别是峰峰上的自闭症训练中心,以及由于要上班赚取上面开列的支出因而不能照顾峰峰因而要上托管中心的托管中心的费用。
大年初一也要求加班,不知道现在的他对生活有没有怨恨?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不知道,他有没有恨过抛下他们父子的姐姐?
挤出一丝笑容接过不知道是哪门远房亲戚的红包的时候,衣兜里的手机叫了两声。
这两个晚上都在外吃饭,我和陆寻不断互发短信,商量家教的事情。
滴。滴。
手机上学的时候一向调震动,回家了也不过恢复成朴素的铃声。
“周末,两天整,一天数学,一天英语,上下午各三小时。累是累了点,但报酬可观,要不要?”
连续两天?算,啃了!
“上。”
站在街角被寒风吹过的时候,连思绪也渐渐冻僵了。
说不清楚到底是噼里啪啦,还是轰轰隆隆响的爆竹响起的时候,还以为是拆楼。但是一放在年中的这个时候,便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虽然明文严禁爆竹,但这几天还是会时不时听见爆竹声响。
我家的郊区地方自然多,但想不到这城区中心也能听到,看了看街那头延绵过去的旧矮楼就不甚惊奇了。
过了片刻,就有自行车胎轧过雨后路面的声音传来。
我遥望他微笑着驶近。
“怎么样?第一天?”叶尝抑扬顿挫的柔和声线让我的心悄悄飞起。
昨天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想家教完去看看峰峰,然后叶尝干脆说,到我家吃饭好了。
我一屁股坐上后座,就感觉到地面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
“那初中小鬼头,基础一塌糊涂,我想他还不如重读算了。”我在后头几乎是大喊着,叶尝米色的毛衣上传来隐隐的热度。
他笑了。
“今天要上班么?”
“不用,在家写稿子。”
“这样挺好……”
我尝着空气中沁寒的微甜,想着早上摸黑起床坐了两小时的车程来这里也已经值了。
接近中午的街道同样车水马龙,快要到达的时候,叶尝家的小胡同外的巷道里,好多卖花的。
虽然只剩一些零星剩货,但在这春日的湿寒中也是一股斑斓的生命气息。
傍晚家教完的时候,叶尝的自行车篮子上挂了袋子蔬菜和肉饼。
“好像很丰盛。”
“过年嘛。”
“唉……累死了……那个小屁孩!”
“吕老师,你就好歹也装个敬业的样子吧。”
“知道。叶爸爸!”
嚼着那块肉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口有点发酸。
我连忙深呼吸,然后让自己看着峰峰。峰峰一小口一小口像是放慢镜头地吃着。可是看见这孩子我又想起姐姐,想起姐姐又想起这是个没妈的孩子。
一滴眼泪就这样出来了。
立刻低头,无奈位置正好和叶尝相对。
“怎么了城?”
“呛到了……”连忙弯腰咳嗽两声。
叶尝半信半疑,不过也想不出什么我会落泪的理由,于是没有追问。
“你一会儿回去吗?”
这会儿我才想起还要回家这事儿。
“不回了,明天还要继续呢。”想起这来回四个小时的车程就不寒而栗。还可以省下一笔钱。
“带衣服换洗了吗?”
“没。”
饭后照例叶尝是回房写他的稿子,我自觉地收拾起碗筷。叶尝站在原地犹豫,我把他推进屋,“忙你的去。”
“谢了,城。”
正要关门,叶尝从门缝探出脑袋说,嘴角勾起无垢的笑容。
心像被人抽了一记的小马,狂奔起来。我机械地回了一微笑,转身迅速离开现场。
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发起了愣,忽而感觉到有物触动。低头,峰峰扯我裤子。
“怎么了?”
孩子低着头不说话,我蹲下身子,看着他总是不知看向何处的眼睛,柔声道,“怎么了峰峰?”
突然,他咚咚跑向厕所,站在厕坑前转过头来,像是看了我一眼。
“噢!”我明白过来,“嗯……要怎么做?”思考了两秒钟,决定把叶尝找来。
叶尝笑着拍了拍我肩膀,弯下身帮峰峰脱裤子。我急忙转过头,继续洗碗去。
看着叶尝关上水龙头的时候就觉得,这当爸爸还真是不容易,特别是孩子的单身爸爸,铁别是自闭症孩子的单身爸爸。但是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的温馨淡远,却触动了内心的不知何处,对我有一股神奇的吸引力。
洗罢碗打电话回家,母亲那头一片沉默。我也没有留意,说了几句就挂了。
闲来无事又开始逛屋子。看着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涂涂画画的峰峰,我也不想打搅,而且,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和自闭症的孩子相处。开始的时候,峰峰甚至不喜欢我碰他,我看着他他也会转过头避开任何眼神接触。不过从他刚才主动扯我裤子来看,关系已经有很大改善了,莫非是吃饭的时候我好多次夹了肉饼给他?
有一个柜子里放的全是书。叶尝和我一样,离开书是活不了的。不过书看上去也不多。
一本沈从文,一本余秋雨,还真像他。还有我借他的《海边的卡夫卡》,两本昆德拉,砖头似的《追忆似水年华》上下,纸皮薄的博尔赫斯短篇,还有白先勇的……《孽子》?!
我的脑袋像被小型行星碰撞,有点晕乎,忙把书抽出来,像是确认是不是那本《孽子》。看孽子怎么了,不就是白先勇的书么?好书自然有人看。而且这种朴素而凄美的作品不正是叶尝的口味么?
我说,问题不在这本书,也不在叶尝,而在吕永城你自己。激动个啥呢?在期盼些什么?又在害怕些什么?
再者,他都和你姐生了孩子了,要确认什么早就事实摆在眼前了。冷静下来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弯起指节闭着眼敲了敲头壳,再睁开眼的时候,告诉自己头脑应该一片空白,心应该一片明净。然后我看见几本自闭症的书,抽出来,抱怀里,揣桌上,开始细细阅读。
第二天家教完的时候,我已经彻底被那小鬼头的奇异的独创英语语法给洗脑,怕是一时恢复不过来。突然十分同情给这孩子批作文的英语老师。这辈子用枪指着我也甭想让我去当初中教师!
来到楼下的时候,冷不防冒出了陆寻。
“喂,兄弟,昨天打了你几十个电话也不回个声?”陆寻撑着铁门挑着眼角问道。
“啊?……”我条件反射摸裤兜,“手机忘家了。”
“晕。”
“怎么?”
“没什么,我家教也附近么,本来想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噢……”我摸摸下巴。
“又在装什么傻,这年头,智障也不好混啊。”
“去你妈个智障。”说着就自然而然走起来了。
相互调侃奚落一番,就把大半年没见的份都补上了。陆寻的头发弄得更翘了,只是那股零乱却还是丝毫不显做作,整一个睡姿不好加上梳子不好的纯天然造型。
“去哪吃?”
我骤然一惊,发现这没知没觉地就已经走出半条街了。叶尝还没到,该是在路上。
“你想……和我一起吃?”我犹犹豫豫地问道。
“废话。你真是智障还是已经发展成老年痴呆了?”
没听进去陆寻的嘲弄,我思忖了十秒钟,“借手机使使。”
按下叶尝家的号码,我心里不断默念,该没有出来吧。就在等着的那会儿,我看着抱臂而立的陆寻,突然想起咱们三个是同学。但是我在害怕什么呢?害怕叶尝与陆寻碰面?
对!不是,怕碰面的其实是叶尝才对。不晓得陆寻已经知道他的事情没有。
但是,无论如何……
“喂。”谢天谢地。
“嗯,我中午不去你那吃饭了。”
“噢。好——嗯,好的。”
“嗯……那……那你,和峰峰好好吃吧。”
“嗯。好的。那——拜拜。”
“嗯。好的。啊!不!等等!那个……我晚上也不来了,我晚上直接回家。”
“好,好的。”
“拜拜。”
“拜拜。”
挂了机,我不由长叹一口气。
“谁?”
“我……亲戚家。”
路上,我又不自觉地叹了两次气。
陆寻推开好开心的玻璃门,转头说道,“你这到底怎么了?”
找一靠窗口的干净桌子坐下,我搔了搔头皮,“没事。”招服务员点菜,我要了个辣鸡饭和红豆糕,陆寻则要了意大利粉和炸鸡。
“怎么,最近想我?”
“我他妈寂寞啊……”陆寻看着窗外难得地甚是落寂地说。
“你马子呢?”
“唉……还不是那个鬼样。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子。”
“哇,厉害,已经能总结出规律了。可以毕业了。”
“你少损我……不过还是兄弟最舒心。”陆寻一副颓废样。已经与普通的绝望单身族一般说出类似于友谊最高的□话语来了。
“放得下就再来过好了。”没有经验我一向在这方面只是充当说废话的角色。
“无论多少段都是这样子。”
傍晚随便吃过一个牛腩河粉就到了车站。
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暗,身上开始越发地冰凉。打了好几个来势汹涌的喷嚏,想起昨晚在叶尝家坚持睡地板后,半夜冻醒了两次。
车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上车以后向隔壁女孩子借了张纸巾好歹止住了更加汹涌的鼻涕。
舒舒服服地快入梦的时候,却要转车了。我缩着脖子下了车,寒风刮着脑门。接着泪腺也崩溃了,哗啦哗啦地飙着泪花。
好不容易等来了车,上车后发现这车和刚才那车差远了,全方位地钻进来风,金属座椅以惊人的速度吸走附近所有生物的温度。
我闭着眼睛缩成一团。
风的声音,引擎的声音,换挡的声音。叶尝的声音。
首先出现在我的意识中的是叶尝清澈的语音,然后才是他的人。
“城。”
他在我身后发现我,随即坐到我身边,低下头看着缩成一团的我。
“昨晚着凉了?”
“嗯。”我哼了一声。
然后睁开眼睛。
这不过是顺着思绪的脑海自然成像,简单说,就是白日梦一种。
但是——
为什么还是他?
闹铃响的时候,我尝试一手把它拍停。只有空气,然后磕到硬物。然后连疼痛也是那么疲惫无力。
我斜眼瞥向房间那头的书桌,闹钟在上面,像是在隔着重洋的孤岛上。我闭上眼在睡窝里听着闹铃一阵一阵地响。
最后提气坐起,下床,头很重很重,我深深吸入一口气。
怎么回事?好累好累。
闹钟停下,我确定我是生病了。
开机,好几个前天的陆寻的未接电话,还有一些平时也不甚交谈的同学的贺年短信。匆匆看了,来来去去都那么几句,所以我一向不喜欢节日短信。
母亲在桌上留下一纸条:你昨天已经有点感冒了,今天起床要是很不舒服就自己去看看医生吧。
结果,寒冷的春早,我骑着自行车撑着超重的脑袋向医院进发。
风一直在刮。头晕重。
停车。挂号。等。
坐在病怏怏的一排老弱中。头痛,鼻塞,喉咙痛。张着嘴呼吸,冷空气入喉,一抽一痛。闭上眼。
叶尝的声音再次出现,“病了?”
“嗯。”
他在身边坐下。“不应该这么晚回去。”
“嗯。”
“不要回去了。”
“不回去了。”
睁开眼。猛敲自己脑壳。为什么还是他?
“张嘴。”
“啊——”
排队。付钱。等。
“城。”
“嗯。”我枕在他肩上。好累好累。但是心像涂了一层蜜糖。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睁开眼。到了,取药。走出医院。
取车。
他妈的锁硬是开不了!大哥你要抽筋也不要这个时候好不好?大冷天的你不想呆这我也不想啊。你这是明摆着在我病弱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踩我一脚是不是?好,你有种!
无限疲惫,我在车子旁蹲下,抱头,看着凹凸起伏的水泥地。
“来,我骑你回去。”又是叶尝。
“嗯。”
心突然被狠狠割了一下。你要是现在出现该多好。你现在出现,我不再管什么异性恋同性恋我只想立刻跟你走!
这么多年我看着别人是一对一对的。在这个令人郁闷的大学里,我上课,我做作业,我学习我复习,我上图书馆,我回宿舍。一直以来我以为会就这样下去什么都不改变,看着别人不过就是一点羡慕一点寂寞而已,为什么现在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连冰冷的医院都贴上大红福字,而我这个时候只是觉得背景是那么刺眼?别人都欢欢喜喜过着年的时候,我病着累着冷着寂寞着,好想,只是好想他在自己身边。
疯了。
这是什么感觉?
莫非这——
不。
疯了。
我站起来,解了锁,蹬车回家。
我是真的病了,不仅是身体上,而且心理上。
放假前在图书馆借了本《哲学简史》,借了本村上春树,借了本马斯洛,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结果这些书都扔一边,不及一本彩图的《英国影视制作基础教程》有趣。
倒不是想学习点具体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好玩。
剧本。预算。上妆。拍摄。后期。
就像一场精心布置的恋爱游戏。
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愤世嫉俗了?
就这样静静想着的当儿,那个人的身影又蹿入意识之中,所有和他相处的情景,对话,分成声音和影像两个独立轨道不断回放。带着化学作用般的轻微的麻痹之感,身体里悄悄地发生着不为人知的变化。
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存在变得如此不同,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我的心,但是这一切所带着的不可思议的戏剧性却让我不得不怀疑这不仅仅是我的一场幻觉,而是外在世界的真实剧目。
我已经无法想起往日里他作为仅仅一个朋友在我眼中的平凡而不经意的一切,他的眉,他的瞳,他的唇,脑海中的他的这些,无不散发着我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心底里的快意如此令人陶醉,欲斩断之时却如此无力。
难道那三个字的诅咒就在这样甜蜜的陷阱里埋下了开启的密码了吗?
但是只要沿着已知的思路预想未来,便被一股股现实的寒流袭得冻彻入骨。
我把额头抵在书桌上,尝试冷静地将现实铺陈开来,讲述给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听。很多时候,我会渐渐恢复冷静。但当我试图以那个人的形象加以检验的时候,却发现私念不仅未尝剪断,而在潜意识的深处,甚至被看不见的丝线与血肉纠缠得更深了。
放下手中的一切,我只能听从心中的躁动,站起来在屋子里重复着同一个路径。
药效开始了,整个人疲惫异常。中午下午都睡了过去。
晚上却有点太精神了。
各种兴趣开始接受一个彻底的大检验。书本显得如此无力,首当其冲被淘汰了。
接下来一直有追看的漫画,动画,最后在美剧中暂时回到往日的正常状态之中。
疯了。
疯了。
冷静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疯了。
在一次又一次尝试忘却的努力失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不了原地。
盯着《海边的卡夫卡》。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叫乌鸦的少年耳语着——
“这往下你必须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不管怎么样。因为除此之外这世界上没有你赖以存活之路,为此你自己一定要理解真正的顽强是怎么回事。”
我的乌鸦又在哪里?耳语着现实的荆棘警惕我远离毁灭之路的那把声音为何如此脆弱?
本想静静一个人地过。本想等到了可以相爱的同类就品尝一下爱恋的滋味,遇不上就明明净净地过一个人的生活。不想进入那个圈子蹚那趟浑水。
算了。罢了。
疯了傻了都是我自己所不能控制。
也许这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兴许三两天后淡褪下来还会自嘲地觉得此刻的自己如何可笑。
如此这般用各种理论武装过后,第一天总算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