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鸟巢nest
鸟巢nest  发于:2009年0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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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事情的关键是在高一结束的暑假里。那天我回到家,看见家里异乎寻常地凌乱,母亲是个爱整洁的人,家里一直收拾得既是不是一尘不染,但也井然有序。
这番景象代表着居住者内心世界的疲惫与匆惶。
我关上家门。然后听见里面房间发出试探般的声响。
“城?……”姐姐的声音。
“姐。”我放下书包。
“城,你进来……”姐姐的语音透出温柔。原本就已经让人觉得成熟的她的说话声,更加由于一股奇异的镇定更添老练与沉稳。
我缓缓推开门,姐姐坐在床上,看见我的那一刻笑得很开心。而我因为惊讶合不上自己的嘴巴,姐姐的肚子俨然一个小皮球。
我的心如在深洋中沉降下来,躺于安实的海床上。一直以来的谣言如鹅絮般轻盈,从我脑海中飘摇而去,我早已料着,而事实在我眼前却让我更为安心。
我看见姐姐由于妊娠稍微发胖了,却有一股圆润的初为人母的安详。那一刻的她,在我眼里比所有女人都要美丽,我不知道我的惊讶是仅仅由于她的肚子,还是她的整个人在我眼前所散发出的一股浑然天成的美。
“来,坐下。”她一下子变得活泼,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端详着我。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而我只记得她冷漠的纵横着泪水的脸,谁也看不见的眼神,和没完没了的门后的抑压的哭声。那是三四个月前了吧。
“已经五个月了。”她把我看够了,然后顺着我询问的目光说道。
“是谁?”我头脑一片空白就冲口而出。
“……他”
我只知道这几个月来,她顶住了所有压力,把孩子留了下来,还有就是,把那个名字紧紧封在了内心深处。
但是我看见我的姐姐,黑发从她耳侧倾泻下来,垂至胸前,右手轻轻搭在隆起的腹部上。只有17岁的她,成为母亲的这个形象却带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天造地设之感,勾起了我潜意识深处的共鸣。
然后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好害怕……”
“这个地址,喏,收好了。”
母亲踩着拖鞋,嗒嗒嗒地走了出去。
我盯着那个地址,母亲的笔迹熟悉地在眼前晃动。
高二前的那个暑假结束后,我回到五个人的宿舍。宿舍楼旁有很多大树,蝉鸣声整个夏天不绝于耳。我想起姐姐肚里的孩子。
那一年暑假我像个过分活泼的“准舅舅”,整天围着姐姐,企图拿着扩音器冲着肚里的小家伙进行胎教。还把我所有的古典音乐的CD都翻了出来。
以一种矛盾的心情对待这个孩子的父母也终于露出了作为外祖父母的笑容。
我细细嚼着鲜橙汁里的零星果肉,想着这轰鸣的蝉叫,其实是伪装了的夏日的生命力吧。
大家路路续续地到达了。陆寻过了一个暑假,又戏剧性地掌握了很多黄色新词汇。
把最后一口橙汁喝完,我懊恼地看到果肉全堆在瓶底。
关于那个人,姐姐只说过一句话。
面对父母和学校,她一句话也没说。然而是那句话,让我困惑了几十个日夜。我看着过分蔚蓝的天空,叹了长长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只听到他们收拾东西的细碎的声音,以及整个晚上在讨论什么重大的事情。
朦胧中,我似乎还听到叶尝的声音。我翻了个身,重又睡去。
第二天上课,我路路续续听到了一些消息。我盯着叶尝的位置发了足足好几秒钟的呆。桌面是干净的,抽屉是空的,椅子上没有一丝温度。
叶尝退学了。
“听说他母亲病了,他要帮忙照顾她,还得打工赚钱。”
然而窃窃私语没有进入我的意识。我的脑海中只有不断回响的一句话。
姐姐看着我说。
“你认识他。”
冬天的时候,孩子出生了。
是个男孩,姐姐将他取名作峰。与他偷偷摸摸的出生不同,她希望他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至于姓,他们一概没有提起,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事情。
那天在医院里,我听见父母在她床边悄声说的话。
“难道你还指望他?”父亲的声音异常冰冷。
“他是他亲生父亲。”姐姐的声音同样冰冷。
我在门外凝神细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打算告诉我所有事情。
“他连站出来承认的勇气也没有!”我能听到父亲的喘气声。
姐姐没有说话。
“就跟你姓吕吧。”母亲终于出了声,但语气中透露出无限疲惫。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了。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眼前是叶尝的音容笑貌。
自从退学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再后来就是过年,这一个年,我们家过得十分艰难。邻里的闲言杂语开始多了起来,在寒风中渗入喜庆的节日气氛,把孩子出生以来给这个家庭带来的脆弱的欢乐销蚀不再。
父亲原与孩子们就不甚亲近,埋首于工作中逃避自己与我们关系疏远的事实,一切只是自欺欺人。我和姐姐一向也不多话,偶尔餐席中有父亲的身影,也只是尽着一份责任与他相互问候。或许,是对他的一种怜悯也未知。
母亲有一种偏执的完美主义,她总是尽着一切努力让这个家庭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生活中,她要求我们的居室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而学习上,则希望我们名列前茅,成为人人欣羡的对象。我不知道她是否将自己当年未竟的理想放在我们身上,但我在潜移默化中已彻底接受了这种思维,对学习也有一种近乎强迫的执着。
在那之前,母亲一直按照她的规划管理着这个家庭,但事情总不如人们希望中演变的那般一帆风顺。
姐姐的怀孕让这个家庭的美梦,不,让母亲的美梦彻底破碎。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姐姐对于这个家庭里无形的那种——也许正如牵线木偶般的——控制的一种彻底的反抗和颠覆。无论这是意识中的抑或是无意识中的,都让母亲,以及多少顺从于她的父亲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疲惫。
姐姐只有在和我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她难得的笑容。
或许,还有他。
高二下学期,空气里都毫不掩饰地弥漫着高考逼近的恐怖气氛,学习变成生活的所有。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也不知道姐姐和孩子怎么样了。
放假的仅有一些日子里,我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渐渐温和起来。母亲说,姐姐到亲戚家去住了,我也就不追究下去。不过闲言闲语少多了,再加上父母都为高考的事紧张起来,而我,也明显感觉得到他们的气势。
他们在我身上重新看到了希望。
又过年了。
书包里塞着几千人民币,我转了好几趟车,于下午时分到达这附近。然后又花了一两个小时打听具体地址。找到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在那之后已经几年了,我已经考上大学,正读大二。
而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见到峰峰。
我想起姐姐。
高三前的那个暑假,姐姐从“亲戚”家里打了几次电话给我。
“姐,你现在住哪啊?”
“爸妈怎么跟你说的?”姐姐反问道。
“说你住亲戚家里啊……”我的疑惑升至最大,“难道不是?”
“没有。是住的亲戚家,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怎么说。”
然后就和我聊了一下零零碎碎的事情,还让孩子在电话那头咕噜了几声给他舅舅听。
“来,峰峰……”
但,这是姐姐最后一次对我说话。
“进来吧。”他怔怔地看了我好几秒钟,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采,随后说道。
他的声音。
我的脑海似乎一下子飞掠而过很多身影模糊的不可名状的东西,但随即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很快很快的瞬间。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他困惑地叫我永城的声音不一样,后者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上扬的语调,那个语调没有任何真实感。询问的声音总是离一个人原来的声音最远。
而这个声音,是这个我相隔了三年多的时空再次相见的叶尝的真实声音。这个声音,让我陌生。
而这所有感觉,不过是我跟着转过身的他踏出第一步时的感觉。
然后,我闻到了烟的味道。在他身上的,烟的味道。
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叶尝了。
我的感官告诉我。从前那个总是温温地笑着的,自谦的少年。那个踢着足球的,在别人都汗流浃背,喘气如牛的时候仍然轻松自若地,开着玩笑间就发起进攻的少年。那个叫叶尝的少年。
如今的他,是真的尝尽了生活了吗?
我关上身后的门,傍晚的阳光稀疏,屋子里蒙上不真切的色彩。穿过门口处长约两米的两边堆满杂物的过道,再跨过地上一堆积木和塑料玩具,叶尝拉开方形的木质小餐桌边上的圆板折叠凳,示意我坐下。
我好一会儿盯着地上的玩具,似乎从久远的记忆中搜寻一丝的线索。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我。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失败了,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匆忙之间回想起此行的目的,我开始笨手笨脚地翻找书包。
“好久……没见了。”他注视着低头翻找东西的我说。
我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我像被吸引一般停了下来,抬起头。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松软,只是比以前要短多了,整个人看起来干脆利落。下巴的胡渣更粗犷了,显然是故意不剃干净,而让自己看起来要老成一点。
然后……
我似乎无意地逃避着他的眼睛,我掠过他不高的鼻子,搜寻那双闪烁的眼睛。我们的眼睛对上的时候,他有点害羞地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那一笑,栖息着我所认识的那个少年的气息,我的心微微地颤动了。
叶尝把目光再次收回的时候,我感觉到一个平静如水的他,见他缓缓地开口,“是他们让你来的吧?……”
“噢……”我把装满百元大钞的鼓鼓的信封交给他,“他们让我给你的。”
“这不是给我的。”接受到我惊讶的目光,他有点无措地摸了摸耳根,补充道,“这是给峰峰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意味,不动声色地把惊讶的神色收回。然而无数的疑问,此刻却像涌巢而出的飞鸟,密密麻麻布满我的意识之林。
都是,关于姐姐的。
“姐姐她……”
叶尝的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惊慌,然后便陷入了沉寂。他没有看着我,像是在逃避,逃避去看作为亲弟弟的我身上的姐姐的影子。
其实我至今仍难以将叶尝和姐姐联系到一起。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认识,什么时候相爱,什么时候……怀上孩子。
然而就在这些问题出现的那一刻,我的记忆系统里电光火石般连起一条通路,时空在这一瞬间展现在我眼前,所有都变得清晰起来。现实,就是遵照这么一条你难以察觉但又实实在在的线索串联而成了生活。
那天我在看书,是什么书已经忘记了,但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不用开灯也可以看书,但是天气有点冷。不,应该挺冷,那是寒假。
然后我听到家里大门传来声音。但我没有注意,继续专注地看书。是姐姐,姐姐去开的门。然后我听到叶尝的声音,即刻放下书奔了出去。
有点意外地看到姐姐的叶尝有点不知所措,姐姐看了看我们,就转身回房了,我们俩一声不吭地目送她离去。姐姐似乎感觉到我们的目光,转身瞄了我们一眼,带着点笑意朝叶尝挥了挥手示意,你们两个忙去吧,的意思。
过程从头到尾没有语言插入,这都是我和姐姐之间的习惯。眼神,动作,以及直觉,就足以完成简单的交流,简洁而优美。
“哇……”叶尝半晌冒出一句,不知道如何解释他的感受。
自从那时的邂逅起,已经整整四年的时光。而这四年,已经让很多事情走到了尽头,也让更多的事情以微妙的方式开始。
记忆像一双灵巧的手,在我的头皮上轻轻弹起钢琴。点点滴滴地串合到一起,我突然发现,我所经历的一切,一切未曾藏匿起自身的细节,都在暗暗地告诉我无数疑问的答案。只是迟钝愚笨的我当时并不能真正理解。
那一刻,我觉得我明白为什么叶尝和姐姐会相爱了。
就在我们两个有所想的时候,一个身影跳跃着出现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我身后的房间里跑出来,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盯着我,转而就飘移到别处去了。此刻,他抓着叶尝的衣角,怔怔地盯着地面。
我说不出话来,我弯下腰端详着这个小家伙,他圆圆的脑袋贴着叶尝的休闲裤子,一只手抓着叶尝的衣角,另一只手抓着他自己的小裤子。
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看得入神,我想起姐姐侧着脸做作业的情景,她的眼睛总是定定地瞪着某一处,圆圆的额头浅浅皱起,静静地思考着。
“峰峰……”他叫着他。和姐姐的叫法如出一辙,甚至连语速和轻重都那么神似。
峰峰仍然盯着地面。
“这是你舅舅噢,叫舅舅。”叶尝说着。
小家伙仍然没有回应。
“嗯,他是……他是这样子的。”叶尝的声音带着一丝闪躲。
“峰峰。”我试着叫他的名字。然而他松开了叶尝,跑到积木堆里摆弄去了。
我的神色难掩失望。连他对于我来说也是如此陌生。
“我,做饭去……你留下来吃吧。”他走至厨房,又回过头来,“要不在这里过一晚上吧,你要赶回家里恐怕也很晚了。”
他说的是实话。这里接近市中心,我以前的高中,现在的大学,也在这里附近。而家里实属城市外围,车程起码好几小时。
我一向不习惯在别人家过夜。不过此刻看着峰峰,和这小小的屋子,却有一股祥和之感。这天寒地彻的夜晚,更不想在外赶路。
寒风从找不到的细缝里钻进屋子,这近乎无雪的南方也逃脱不了冬神的蹂躏。
抽油烟机的声音响起,接着打火,下油,放料。我仿佛能听见油滴迸溅的熟悉的节奏。叶尝的动作老练而漫不经心,看不真切的他的脸在油烟和蒸腾的雾气中遥不可见。
我盯着把厨房和客厅分隔开来的杂物柜,上方半拉着一方塑料格子布以挡隔油烟。杂物柜边上置一小玻璃鱼缸,里头栩栩如生的假水草被水波小小地扰动了。两条半透明的细小的游鱼摆动着尾巴。
叶尝的身影一角不时映在玻璃缸壁上,呈现出奇异的色块。
我嚼下一块成色半透明的橡皮糖,翻动书页。
陆寻从宿舍外回来,刚把一张什么纸片塞入裤兜里。叶尝从床上下来,带着狡黠的笑容,像一只树熊一样扑到陆寻身上,阴阳怪气地说,“亲爱的,我好想你。”
陆寻一时摸不着头脑,笑着推开。
叶尝右手在他左边裤兜掠过,纸片就到了他手里。
“喂!你这个XX!”陆寻刚发现,就被反应奇速的一伙人推到宿舍门外,随即反锁。陆寻无奈地一一叫骂每一个人,我们则奸笑着围上去叶尝身边。
“啥东西?看看!”
然后是沉默。
“欠观国80,欠永城30,欠天明10……”对帐单失去兴趣的几个无聊地回到各自岗位上,我把宿舍门打开。
“你们这群小混球,小喽啰,小跑腿,小跟班……”陆寻意犹未尽地骂着,突然反应过来冲到观国跟前把纸片抢回来,“咦?!”
“太感动了,陆寻!原来你还记得欠我80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呢……你这小子,不错不错……好感动啊……”观国拍着大腿抒发感想。
陆寻狐疑地从另一边口袋掏出另一张纸,瞥了一眼,随即舒一口大气,心旷神怡。
“呃?”
“那张才值得怀疑!”
“死开啦,你们这群海怪!”
“那是……莫非,难道,或许,竟然是?……”
“女人?”
“他家填房的清单。”
不绝于耳的笑声仍然敲击着我的心脏,久久地回荡着。
那些时光,那些蹩脚的笑话和乐趣无穷的相互诋毁。
那些花样百出的虚张声势,阴阳怪气的自命不凡,正儿八经的讨价还价,摧枯拉朽的反唇相讥,名堂各异的乘人之危和千锤百炼的处变不惊。那些无忧无虑的欢乐,如同涌动的血流奔腾于我的体内。
那是一段,最快乐的时光。不知为何,大学里,我已经找不到往日的那些欢乐,那群默契而交心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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