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罗曼史(上)----尼罗
  发于:2009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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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太太今年五十多岁,生的白胖富泰,并不显老。初一清早上听说儿子回来了,她觉着这十分像是做梦。梦是有美梦和噩梦之分的,她自己也不能断定这个梦会归为哪一类型。
这何极卿本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双方又已经分开了六七年,其间因音信完全不通,所以本来稀薄的感情便更是日渐生疏。她如今对这孩子实在是难以再生出母爱了,不过家里有个儿子毕竟还是好的,何府这样大的一个门户,不能总由她一人支撑。振祺倒是个好的,可惜是娘家侄子,不姓何,再怎样栽培,总是不好出头露面。
对着镜子,她用小木梳蘸了生发油加细的抿了抿鬓角,问侍立在门口的听差:“七少爷走了这么多年,现在变样子了吧?”
听差想了想:“要说模样……倒没怎么变;不过除了模样,其它的地方全跟先前不一样了。”
她望了听差:“那是怎么话儿说的?到底是变没变?”
听差很认真的又思索了片刻:“就好像……人还是那个人,但魂却不是那个魂了。”
旁边的小丫头听了,就“噗嗤”一笑,插嘴道:“老李说话真瘆人,人啊魂啊的,要闹鬼吗?”
何太太回头瞪了小丫头一眼:“没规矩。”然后放下梳子,扶着她款款的站起来,且走且自语道:“唉……回家前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这大初一的突然就……”忽然又停了脚步:“老李呀,把侄少爷也叫去东客厅,侄少爷还没见过七少爷呢。”
何太太走进东客厅时,脱掉了司令身份的何极卿,正捧着一杯热茶哆哆嗦嗦的暖手。
见何太太进来了,他放下茶杯,然后欠身一点头:“妈,我回来了。”
往年过大年初一时,家下的孩子们见了何太太,都要磕头拜年的。何太太没指望着这样大的儿子还能对着自己下跪,可是也万没想到几年不见,他竟会摆出一副同他那死鬼父亲万分相似的派头来。
那派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入他的眼。轻描淡写的瞄一眼,就算是寒暄敷衍了。
一股气堵上了何太太的心口。
板着脸在首座上坐下来,何太太用眼皮搭了他一下:“宝廷,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事先不往家中来个信儿呢?”
何极卿打了个极大的冷战,把那杯茶又端了起来,慢慢的呷了一口:“我从哪儿回来的……那个地方偏僻的很,说了妈也不知道。你老人家这些年身体还好?”
何太太淡淡答道:“我还好,只是上了年纪了,纵是小心保养,也总是这里疼那里酸的,请大夫来看呢,却又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何极卿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可是一切的行为习惯还都是何司令式的。他一口一口的喝着热茶,沉默了半天后刚要开口,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一名穿着蓝缎棉袍的青年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何太太见了来人,脸上现出了一点笑意:“你来的倒快。”然后转向何极卿道:“这是你二舅舅家的老三,大号叫做陆振祺。你不在家的日子里,倒是亏得这个孩子搬了过来,每天帮我打理这些家事。”
何极卿听了,就看了陆振祺一眼,见这人打扮的油头粉面,也就是一般浮华子弟的样子,便连头都懒得点,只说:“小兄弟,辛苦你了。”
语气和神情,都像是安抚部下的小兵。
何太太皱了眉头,心想这还是当年家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七哥儿吗?怎么现在完完全全的变了样子——简直就是从骨子里透出了一股居高临下的匪气!
陆振祺看起来倒似乎是不很介意:“不辛苦不辛苦,七哥你太客气啦!刚才家里佣人告诉我说七哥回来了,我还不信呢,赶忙就跑过来了!对啦,早年时我家一直在南京住着,七哥肯定是没见过我。我从姑姑的照片上见过七哥你。可是照片上的七哥年纪还小呢,所以我刚才看着你,都没敢相认。”
何极卿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他这些年土皇帝做惯了,没人要求他的站相坐相,他此刻就一点儿也没觉出自己失礼来。因见陆振祺活泼善言,他便笑了一下:“小兄弟今年多大了?”又向对面的椅子一扬手:“你坐。”
照片上的何极卿,一直给了陆振祺一个秀美而斯文的印象。可是今日一见,美则美矣,斯文全无,而且还一身丘八做派,不由得让他大为震惊惋惜。依言在椅子上坐了,他笑答道:“我是腊月的生日,今年二十三了。”
何极卿继续喝他那杯未完的热茶,居然就此一声不吭了。
陆振祺还在等待他的回答,等了半天,见他只是专心致志的喝茶,似乎是无意发言的样子,只好讪讪的转向何太太笑道:“姑姑,一会儿你是不是要去顾公馆啊?我昨天就让人把礼物预备好了,还是那老几样儿,不过又另加了一把如意,因为他家新二少奶奶是咱家的小姐嘛!”
何太太从早上到现在,精神上一直被这从天而降的儿子所折磨着,仿佛是在持续的梦魇;如今听了侄子这两句家常闲话,方感觉重返人间,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把那副项链也加上。我们总要礼丰一点。”
陆振祺眨着眼睛想了想:“项链,如意……对啦,点心铺换匣子了,这回的点心匣子可是好看体面的多,就是一个贵了十个大子儿。”
“那自然是捡好看的匣子买。”
“我已经订好五十个了,还让他们用金字儿在上面标出了咱府的记号。”
何太太慈爱起来:“好孩子,想的周到。”
旁听的何极卿忽然若有所思的坐直了身体:“对了,六姐呢?”
何太太扫了他一眼:“去年六月,嫁到财政所顾家去了。”
“顾家的哪个儿子?”
“老二。”
何极卿点了点头:“好,嫁出去就好。她比我大一岁,算是老姑娘了!”
六小姐引弟是何太太的亲生女儿,何极卿这样说话,何太太真是不爱听。
陆振祺陪着何太太在堂屋内继续讨论拜年事宜,何极卿听着无趣,又因何太太对他很冷淡,便起身告辞。幸而他当年所住的那套院落还空着未动,家下仆人忙忙碌碌的跑去洒扫尘除,又换了窗帘被褥桌布等物,忙乱了一两个小时,居然也就将房屋大概的收拾了出来。
何极卿站在房内窗前发呆,隔壁的冯副官和小顺则是正在吃早饭。
望着院内的那株枯枝横生的老树,他忽然觉得很寂寞。
千辛万苦的甩开了司令这个身份,他本以为接下来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了。可事实上,他越临近北平,越觉得茫然和无所适从。
他想回复到最先前的那种生活——纯净简单的,在学校里是何宝廷,出了学校是何七爷,仅此而已。然而生活尽可以回复,人呢?
做了六年多的何司令,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穷山恶水间抢劫屠戮,他已经习惯了鲜血和战火的气息。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的回归了文明世界,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了。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十分悲伤和寂寞。他厌恶芦阳县,一路上经过千难万险,拼了命的逃回家中。可是当年他走的太突然、太长久了,堂皇的何府内已经没了他的位置。方才旁听着陆振祺同何太太那番和声细语的谈话时,他只觉着自己非常多余,无论是对于何府,还是对于北平,抑或是对于整个世界。
这感觉很可怕,并且因为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让他无计可施。他一直追求的是闲适安逸,而不是无人问津。
养老——养着养着就老了。
说着容易,时光可是要自己一寸一寸的捱过去的!他在窗前站的腿都直了,看看怀表,才过去了半点钟。
这时候冯副官走了进来:“司令——啊不!七爷,你不吃饭吗?”
何极卿这才觉出腹内空落来:“这就吃。”
“饭都让小顺给吃光了。厨房在哪儿?我给您再端些回来。”
何极卿也说不准厨房在哪儿。犹豫了一下,他很烦躁的叹了口气:“算了,咱们出去吃。顺便把手里的这点金子处理一下!”
何极卿想要出门,可是居然没有汽车可坐。
家里有两辆汽车,一辆是何太太用的,一辆是侄少爷陆振祺用的。何极卿知道何太太一会儿要出门拜客,所以就挑了那旧的一辆道:“把车开出来,我要出门。”
司机对着他笑:“您是……七爷?那什么,这车是陆少爷专用的……”他偷眼看着何极卿的脸色:“万一陆少爷一会儿出门时找不到车,那我就有罪过啦。”
何极卿语气生硬的问那司机:“你是何家的司机,还是陆家的司机?是陆家的就马上给我滚,是何家的就立刻给我上车!”
司机为难了,苦着脸望着何极卿:“七爷……要不您先派人告诉陆少爷一声?我真是做不了这个主啊!其实这儿附近就有个汽车行,我替您从那儿叫一辆如何?”
何极卿毫无预兆的拔出手枪砸向司机的脑袋:“我去你妈的!”
然后他转向身后:“冯国忠!你上来开车!”
冯国忠——冯副官当即答应了一声,从那抱头痛嚎的司机身上搜出汽车钥匙,打开车门发动了汽车。

小冲突

何极卿在北平西车站的食堂里吃了一顿大菜,同桌大嚼的还有冯国忠。小顺吃了亏——他方才吃的太饱了;而且和何极卿同坐一桌,他真是连口汤也咽不下。
冯国忠吃的心满意足了,又拉过餐巾擦了擦嘴,然后便呷着热咖啡问道:“司令——唉,您看我总是忘了改这个口——七爷啊,咱们以后干什么呢?”
何极卿发了一会儿呆,末了,他缓缓摇头:“不知道。你要是有好去处,可以走;没有的话,就留下来。”
冯国忠连连摆手:“司令——啊不,七爷,我没地方去;而且跟你这么多年了,也不想往哪儿去。”
何极卿又扫了一眼小顺:“你发什么呆呢?把腰直起来!”
小顺吓了一跳,立刻挺直了腰板——他的确是有点驼背,因为在何极卿面前永远没有抬头挺胸的机会;就算到了夜里,他也是蜷缩在毯子上睡觉的。
何极卿吃饱喝足后,叫西崽过来结账。他在教会学校里学的那点英文早就忘光了,而西崽对于不会说英文的客人,态度上就多少带了点轻视。何极卿下意识的想给他一枪,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芦阳县了,便改变战略,给了他十块钱的小账。西崽拿了钱,感情也会笑,并且九十度的鞠躬,恭送这几位阔客出门。
何极卿带着他那两个随从,下半天里长在了东安市场。
离了东安市场,又顺路将数得上名字的洋行逛了个遍,亏得是开汽车来的,否则冯国忠和小顺只好变成千手观音来拎包裹了。末了,何极卿又千辛万苦的找到一家新年时也照常营业的成衣店,进去量尺寸制西装——三个人都得添置新行头了,现在毕竟是在北平,不能主子漂亮,奴才寒碜。况且三个人年纪都不大,应该一起要个好儿。
天黑回家时,正好还没有开晚饭。何极卿将个锦缎盒子送去了何太太房里:“回来的匆忙,也没给妈带点礼物。今天出门,看这对镯子挺不错的,妈留着戴吧。”
这两句话说的还算是有点感情,何太太打开盒子验看了货色,见果真是好东西,心里就舒服了些,也放出一些好颜色来:“宝廷,你有这个心意,我就很欣慰了,何必还要破费?”
“这也不值什么,妈在新年时戴着玩儿吧。”
何太太微笑起来,将那对金灿灿的镯子套到腕子上,配着那玉色衣袖,瞧着的确是好看。正是自我欣赏之际,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你今天怎么把家里的司机给打了?”
“那王八蛋不听话。”
“大过年的,只因下人不听话,你就要打破他的头?宝廷,你现在大了,也不需要我这老太太再啰啰嗦嗦的嘱咐你。我看你出去了这几年,大变了一个样子。先前你是多么听话的孩子,连句粗话都不肯说的。现在可好,抬手就能打人了!军官出身的人大多野蛮粗鲁,你不要学成你爸爸的那个样子。”
何极卿笑了笑:“爸爸有什么不好的?”
何太太看了他一眼:“晓得你心里只有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好父亲;我这边说什么你也不肯听的。你这孩子瞧着木头木脑的,其实最有主意了!在外面随着那帮大兵们混了这些年,自然更是人大心大,不把我们这些老古董放在眼里了。”
何极卿被何太太数落的有些心乱:“那现在我回来了,往后也再不同军界联系了,妈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好好收心过日子!我们这个家庭,虽不是很富贵,可也不需要你去养家糊口,只盼你安安稳稳的不要惹事,再娶上一房少奶奶,我也就安心了!”
何极卿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即起身道:“妈,外面开晚饭了,走吧。”
晚饭席上,何家三个主子吃的是默默无语。陆振祺坐在何太太身边,吃光了一碗饭后,忽然满面笑容的开了口:“姑姑,河北庄子今天把款子汇过来了,我就手存进了交通银行,折子还在我那儿呢,一会儿您再跟我对对帐。”
何太太听了,随口答道:“不用对,怪麻烦的。皮货庄那里我还欠了两千块钱,你到时就用这折子里的钱还债去吧。”
陆振祺答应了,又开口道:“姑姑,既然七哥现在回来了,那就把我的汽车让给七哥吧,省得七哥出门不方便;司机也是不开眼,惹的七哥都生气了。七哥啊,下人们不懂事,你别和他们怄气打架哦!”
何极卿的小心眼儿把陆振祺这番话逐字逐句的过滤了一遍,随即变了脸色:“不必,我再去买一辆回来好了。”
陆振祺笑道:“哈哟,七哥真阔!说买汽车就买汽车。看来七哥这些年在外面是发财啦!”
何极卿一边往米饭里倒水,一边说道:“这小兄弟的眼睛里就只有钱。在我家里帮忙很久了吧?难道这钱还没有看够吗?”
这话就不好听了,显然是把陆振祺归为了家奴一类。陆振祺在何家做了几年独一份儿的侄少爷,只有欺负人、没有受人欺负的;哪能受得了这种讥讽?登时就有些脸红:“姑姑,你看七哥把我说的,好像成了见钱眼开的人了。”
何太太也为自己的侄子抱不平。可是现在的何极卿已经不是先前的七哥儿了,她总觉着这儿子身上有股子煞气。
“你们两个好好吃饭。新来的厨子就是会做鸭子,我先前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鸭子汤。”她和声岔开了话题,顺便向陆振祺使了个眼色,又亲自拿大汤匙舀了一勺鸭汤,欠身倒入何极卿面前的小碗里:“宝廷,多喝一点。”
何极卿并不给何太太面子,非常直接的阐明立场:“我吃素。”
陆振祺听了,又笑模笑样的接道:“吃素?年纪轻轻的吃什么素啊?七哥要参禅修道,长生不老吗?”
何极卿听了他的奚落,并没有回应。三口两口吃掉了碗中的水泡饭后,他不言不语的站起来,拖着身下的椅子向陆振祺走去。
陆振祺是根据直觉,在椅子砸下来的那一瞬间逃开的。
他刚刚扭身窜开,何极卿的椅子就夹着风声抡了下来。众人只听夸嚓一声巨响,陆振祺位子前的碗筷盘碟已经被拍了个粉碎。
席上静默了一瞬。
还是陆振祺最先醒悟过来,仓皇的哭叫一声就往何太太身后躲。何极卿则探身从烤鸡身上拔下了一柄餐叉,然后面无表情的继续向陆振祺逼近。何太太见状,知道不好,刚要阻拦,哪知何极卿动作极快,一把便揪住了对方的衣领;随即只听陆振祺一声惨呼,那餐叉已被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手臂中。
陆振祺张大嘴巴,浑身抖成了一团,哭声都是一段一段发出来的。
何极卿松了手,顺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不要那么多话,当心折寿。”
陆振祺抬手捂住嘴,呜噜噜的嚎啕起来,嚎啕之中,又夹杂着含糊的“救命”。
动铁为凶,陆振祺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当众被何极卿放了血,吓的连续几夜梦魇。家下众人也都被嚇到了,见何极卿如见鬼一般,恨不能绕着他走。
何极卿当初对陆振祺动手,无非是为了泄愤而已。泄愤的途径有很多,他比较钟爱这种通过转嫁痛苦而恢复内心平静的方式。
所以在安国军内,他虽然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然而却无比的热衷于屠杀——大规模的、最彻底的肉体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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