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罗曼史(上)----尼罗
  发于:2009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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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罗曼史
作者:尼罗

文案
这个故事要讲的,是一个寂寞青年的罗曼史。
这位青年出身豪门,形象好,气质佳,职业为军阀,无不良嗜好,在本罗曼史开始之时,正供职于一处鸟不拉屎的山沟中,以打劫附近县城为主要经济来源,同时兼职倒卖大烟……

主角:何宝廷


何司令其人其事

何司令在家中排行第七,上面六个全是姐姐,分别名为招弟、念弟、想弟、盼弟、等弟、引弟。单从这六位姐姐的名号上看,便可以大概揣测出何司令从小到大在家中的地位——理论上讲,那应该是相当尊贵的了。
但事实上到底是不是真的尊贵,那可没人敢说准。因为毕竟前六位小姐是太太生的嫡女,而这位何司令却是十五姨太养的庶子。何家是太太管家的,太太对于姨太太的儿子,总是喜爱的有限;不过老爷——人称何老帅——那边疼儿子,太太似乎也管不得。可话又说回来了,何老帅自有一番大事业要做,不可能天天坐在家里逗儿子,所以归根结底,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何司令还是应该落在太太手里的……
这个情形,讲起来有些复杂,在这里可以暂且忽略不提。毕竟何司令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且于今年五月份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至于当年幼小时候的境遇,早已是过眼的云烟,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下面,继续介绍何司令的名讳。
何司令,因为排行第七,所以长久以来,一直被外面公称为七爷。回了家后,太太那边的人叫他七哥儿;六个姐姐叫他小弟;何老帅这厢比较别出心裁——叫他七宝。
当然,等他长到了八岁之时,也随着潮流,摒弃家塾,前往玛丽安初等小学校去求索新知。在那里,他开始使用了自己的学名——何宝廷。
除了这个学名之外,何司令还有个字,叫做极卿。
何宝廷,何极卿,两个名字似乎都不错,全能配得上年轻倜傥的何司令。可惜外界众人深受何老帅的影响,只识何七宝,不认何宝廷,更别提什么极卿了!
何司令很不愿意被人称为何七宝,非常的不愿意!
何老帅在六十二岁那年,“马上风”死在了二十一姨太的身上。手下那十几万留守热河的人马当即就乱了套。其中有几位团长,都是年轻有为的,自我感觉甚好,全认为自己可以取代老帅。结果乱打一气之后,皆有伤亡,不分胜负。最后这几位青年俊杰讲了和,决定恭请老帅之子七爷过来子承父业,以便可以继续把这安国军的旗号支撑下去。也免得各团一朝分散,再被对头个个击破、一起完了蛋。
如此,还在教会学校中攻读物理化学,准备进大学的何七爷就糊里糊涂的,被这帮俊杰们揪出来带兵去了。
何七爷是个天生的漂亮人。在幼小的时候,他那肤色与相貌就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个上等的精品瓷娃娃——丹凤眼,长睫毛。木然的神情和呆滞的目光,也很像瓷娃娃。
经过了二十余年的成长,他从瓷娃娃变成了一个细高个子的瓷青年。从审美的角度来讲,一个人能够美似一件工艺品,应该不是件坏事;可是从人事的角度来讲,何七爷身为安国军的司令,而长的像个瓷人,这事瞧着就多少有些怪异,起码是相貌与身份严重不符。
不符也没法子了,谁让老帅就只有这一个七宝呢。就是这么个瓷人似的七宝,还是俊杰们好不容易抢过来的——何太太不肯让何家的独子同丈夫留下来的那些丘八们打交道。俊杰们无法,只好以绑票的方式将何七爷从学校中连哄带拽的弄出来塞进汽车中,然后一溜烟的开去天津。还没到地方呢,何宝廷继任安国军司令的通电便已经发了出去。
从那儿以后,何七爷就再也没能回过北平家中。
何七爷这人瞧着是全无灵魂的样子,然而在何老帅的熏陶之下,派头和脾气却是都不小。俊杰们哄着他,希图让他老老实实的留下来做傀儡。哪知太平日子过了不到半年,忽然就起了战争。
何七爷离开学校之时,连打架都不会,更别提打仗了。随着那几位俊杰一路后撤,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反正最后落下脚时,他发现自己这么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已经落到了一处鸟不拉屎的山沟里去了!
何七爷的地理一直不及格,所以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目前所在之处,大概是豫陕交界之处的一个小县城——又或者是陕甘交界?
他也不去细究到底是哪两省的交界了,总之小县城这一点,是无疑的。
这里没有平安戏院,没有北京饭店,没有北海公园……要什么没什么,牛粪尘土倒有的是!
何七爷对于现状深感不满。他是在富丽奢华的何府中长大的,对于全中国的繁华地方,只要他有时间,都肯去做一次长途的旅行,挥金如土的消遣同时,顺便吸取最新进入国内的摩登气息。身为一个现代青年,他自然还有许多玫瑰色的梦想,比如在期末大考作弊时,他也会想到要出国留学继续深造,在胡同班子里大打茶围时,也会想到恋爱神圣自由结婚……他的头脑是包罗万象的,很会把现实与幻想天衣无缝的结合起来。
可是现在,他似乎自认能力有限,无法将门口那条乌烟瘴气的土路与自己本应广阔光明的前途联想在一起了。
因为脑子里总在想事情,所以他看起来常常像是在走神;而经常走神的人,又会导致反应的速度变慢。
爱走神,反应慢,像瓷人。综合起来看,俊杰们肯尊他一声司令,真是昧了良心了。
何七爷既然从何宝廷变成了何司令,司令的排场自然也要如数的摆将出来。此时他住在县城内最豪华坚固的一套青砖瓦房的大院子里,身边有勤务班一个,卫士班一个,文武副官六名,还有一个会做面点心的厨子,以及一个洗衣服洗的很干净的女仆。
何司令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家里接待军中的诸位团长。这些团长有老有小,统一的特点就是粗鲁难缠。又因为这一片地区是个三不管的地界,他们这些人武装先进,无可匹敌,所以也就相应的无仗可打。闲来无事,开始窝里反。
何司令端坐在一把光绪年间的太师椅上,神情很淡漠的倾听着这帮丘八们的抱怨与调唆,非常有耐心。等到丘八们抱怨调唆完毕了,他那张白皙的脸上才根据对象的不同,分别流露出嬉笑怒骂来——何司令的确是学生出身,然而骂起人来,却有雷霆万钧之势,其奔突咆哮之状,也算得上是军中一景。
他平均每天要骂跑一人,动用马鞭撵走一人,另外好言好语的哄走一人。这享受到好言好语待遇的,通常就是当年把他从学校中绑票出来的几位俊杰。何司令知道自己对于军事是一窍不通,因为不感兴趣,所以以后也没有开窍的可能。故而他就将用功方向进行转移,不搞军事了,改搞人事!
除了骂人哄人之外,他就再无其它工作了。长日漫漫,何司令无所事事的坐在房内,一个虎头虎脑的勤务兵蹲在旁边,手持小锤在青砖地上给他砸核桃吃。
核桃是当地的特产,何司令来到此地之后,吃了无数斤核桃,几乎连饭都要省下来了。
核桃补脑,何司令快成精了。

李世尧

安国军参谋处里,有一位参谋,姓马,名浩天。男生女相。
这可不是说他相貌柔美。他那女相,大概就是中年农妇的一型。套上军服,他怎么瞧怎么像个女扮男装了的老娘们儿。故而,马参谋又有一个外号:马大婶。
现在的参谋处,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去参谋。而且军中久不发饷,大兵们可以出去自行找财路,参谋处内的众位却不能带着手枪出去打劫。马浩天参谋眼看着自己要饿肚子了,便只好硬着头皮过来恳求何司令给想想法子。
何司令听了,低头喝茶,半天不说话。
马参谋坐在下首,偷眼瞄着他,明知道他不过是个青年学生出身,要人马没人马,要资历没资历,放在这里不过是个半傀儡似的人物。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觉着有些不安。何宝廷这人凉阴阴的,成年累月的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在琢磨什么事情。马参谋对于带着点神秘性的人物,素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二人相对无言的又枯坐了半晌,何司令终于开了口,语气很和缓:“李世尧刚打下了万通县城,他有钱啊。”
马参谋苦笑道:“李团长有钱,也不会给我们参谋处一分一毫啊。”
何司令也笑了笑:“他不给,你就去要嘛。”
马参谋一伸舌头:“司令,那我可不敢啊。”
何司令放下茶杯,把好脸色收了回去:“怕李世尧,不怕我。嗯?”
马参谋有点发懵:“不不不,不是的!司令,我的意思是,您宽宏大量,又体恤下面这些人,您的好处大家有目共睹,所以处里才推举我过来向您请个主意的。”
何司令冷冰冰的开口道:“现在世道艰难,处处都在闹饥荒,参谋处暂时拮据一点,也该想法子克服一下才好。”
马参谋哀求道:“司令,您是不知道,我们现在全处上下的人,天天都只靠吃小米度日了。”
何司令微微颔首:“小米最富营养价值,吃多了头脑清楚,非常适合你们参谋处的人食用。”
马参谋听了这话,还有什么可说,只能悻悻告辞了。
马参谋刚出了何府不远,便迎面碰上了李世尧团长。李世尧今年刚满三十岁,生的是高挑个子,相貌堂堂,一身匪气。见了马参谋长,他高声大气的笑道:“我说马大婶子,我猜你是去司令那里化缘去了,对不对?”
马参谋对于李世尧,素来都有些畏惧。此刻听了这样的调侃,也不敢多说,只能陪笑:“李团长真是聪明,我这参谋处的确是……大家快要撑不下去啦。”
李世尧“哈”的一笑:“司令怎么说的?”
马参谋苦着脸答道:“司令不管啊。”
李世尧给他出主意:“你让老蓝来,司令最听他的。”
“蓝参谋长去西安了,人家是有法子的人,能甘心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小米?”
李世尧又“哈”的笑了一声,也不道别,摇摇晃晃的就丢下马参谋,继续向前走去。
进了大院,他冲着一个手握小铁锤的勤务兵作势一踢:“饿不死的小崽子,干什么呢?”
小勤务兵伶伶俐俐的一躲,然后倔头倔脑的回道:“李团长你甭欺负人,我有名有姓的,你总叫我小崽子干什么?”
李世尧听了这番话,倒是气笑了,一招手道:“那好,我说赵小虎,你成天价拎个锤子东摇西晃的,日子过的很舒服嘛!”
赵小虎向他一晃手中沉甸甸的布口袋:“我要给司令砸核桃去呢,可不是偷懒。”
李世尧走过去,亲亲热热的抬手搂了他的肩膀:“你个虎崽子,司令干什么呢?”
赵小虎答道:“司令刚上了床,要睡午觉呢。你现在可别去扰他!”
李世尧给他额头上一记爆栗:“我操你妈的,当初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可是我,现在你可好,成了司令的看门狗了!”
赵小虎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听了这话就满脸的为难:“你去把司令吵醒了,到时候皮肉受苦的还是我!这么的吧,李团长,司令中午至多就睡半个小时,你先坐着歇歇,我给你砸核桃吃。等你歇够了吃足了,司令也就睡醒了,这么着不好吗?”
李世尧知道何司令的脾气,自己没什么急事,就也不愿去无端的招惹他——不是惹不起,是嫌麻烦。可是现在这十月天气,似乎也不大适合坐在院子里乘凉。
赵小虎此时已经将一把木椅子搬了过来,又用袖子将椅子面胡乱蹭了一遍:“李团长,你坐吧。听说你把万通县城给占了,大发横财啊!给我讲讲呗!”
李世尧抬手摸摸下巴,很得意的沉吟了一下:“这个……有什么好说的。你没见过打县城吗?”
“听说万通是个大县,你们还把县长给点了天灯?”
李世尧笑起来:“那就是立个威信!另外也让百姓们看个热闹,晓得不听话的后果。”
赵小虎又好奇的问:“听说县长是个胖子,浑身都是肥油,足足烧了大半天?”
李世尧眉飞色舞起来:“岂止大半天?好家伙,不知道那老小子平时都吃什么,好那身肉,简直赛过三口大肥猪!”
赵小虎蹲下来,从布口袋中掏出一个核桃放在青砖院地上,举起锤子三两下便敲碎了外壳,将里面那颗完完整整的核桃仁递给李世尧。
李世尧吃了核桃,忽然问道:“司令最近在忙什么呢?”
赵小虎想了想后才答道:“也没忙什么。就是偶尔念叨念叨蓝参谋长。”
李世尧起了兴趣:“念叨他做什么?”
赵小虎低头继续砸核桃:“不知道。”
“你天天跟着他,会一点不知道?”
赵小虎砸的专心致志:“你要是问我司令一天吃了多少斤核桃,那我就知道。”
李世尧不爱吃核桃,幸而在他吃了三个之后,何司令便睡醒了。
何司令睡醒之后,还要打哈欠发呆穿衣服洗脸。这一系列程序,虽不繁复,可因他动作太慢,所以也持续了至少二十分钟。李世尧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直到何司令无声无息的走入客厅,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那把硬木椅子上。
李世尧没起身,就只向着何司令咧嘴一笑:“司令,我来啦!你睡好了?
何司令垂了眼帘,头上的短发乱七八糟的竖起来:“好。”
李世尧又道:“我这是刚从万通赶回来。万通是个穷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带回来点烟土,倒是上等货。”
何司令轻声道:“吸鸦片,是不好的行为。”
李世尧在何司令面前,仿佛受了感应似的,不由自主的也斯文了态度:“偶尔玩两口,也没事!”
何司令下身穿的是军裤马靴,上身套了一件黄呢制的军装上衣,敞了怀,里面白衬衫的下摆就松松垮垮的垂在裤腰外面。听了李世尧的话,他忽然低下头,开始抬手系扣子。
系了两三个,他的目光转向李世尧:“容易上瘾。”
李世尧哈哈一笑:“怕什么?咱又不是抽不起!”
何司令也淡淡一笑,不说话了。
两人这么相对无言的干坐着,李世尧觉着多少有点窘,就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一盒烟卷,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再找火柴,就找不到了。
何司令手边的小桌子上就摆着一盒,何司令不给他,他也不大好意思自己去拿。犹豫片刻,他忽然一咬牙,心里对自己说:“我怕他个屌!”
想到这里,他就鼓了勇气,起身走到何司令面前,将那盒火柴拿了过去。其间何司令一直垂着眼皮,目光无比呆滞,几乎连眼神都消失了。
划着火柴点了烟,李世尧深吸一口,心里觉着松动了好些;脸躲在淡蓝色的烟雾后面,神情也变得活泛了。
“司令,听说蓝拜山去西安了?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何司令心里还在想:“最富庶的万通县……拿点烟土过来敷衍我……这帮混账……”忽然发现李世尧正眼睁睁的望着自己,就愣了一下:“什么?”
李世尧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司令,你是真睡醒了?我刚问的是:蓝拜山什么时候去的西安?我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啊?”
“走了大概有半个多月,找傅主席去了。”
“傅仰山?”
“是。”
“找他做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枪,就把这地方占住了,管他谁来,直接打死,也做他两天皇帝,不是很好么?姓傅的要是真收编了我们,兄弟们岂不是凭空就多了许多束缚?”
何司令解释道:“外边的报章上,都把我们称作巨匪了。”
李世尧高声笑道:“管他呢!兵匪本来就不分家嘛!还是那句话,咱们有人有枪,干嘛非得投在姓傅的手下?”
“不过是名分上的罢了,让他给我们一个番号。”
李世尧忽然坐直了身体:“给军饷吗?”
何司令摇摇头。
李世尧又坐了回去:“操!那有个屁用!不还是得咱们自己找钱找粮去!”
何司令的心里又想:“你找来了成千上万的钱粮……就给我送来一点烟土……”
何司令这人非常的小心眼儿,否则从早到晚,哪里有那么多事情可供他记恨思索呢?
李世尧抬手摸了摸头上那层短短的头发茬儿,开始把谈话转入正题:“司令,金焕然说是你让他带兵进的万通县,这是怎么回事?城是我打下来的,他姓金的算是哪根葱?打仗时不出力,吃肉时凑上来了——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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