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罗曼史(上)----尼罗
  发于:2009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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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司令思索的入迷了,孤伶伶的站在河边出了神。
自从何老帅死后,他就一直在寻找着新的“爱”,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找;在夜深人静、尸堆血河中找。丧父的那年他还是个少年,先前的爱太单一强大了,骤然消失后,他觉着无比的空荡失落,仿佛去了半条命。
所以他需要爱,强大的、来势汹涌的爱。如此的情感,当然也就只能从热恋中得到。
可恨之极,没有人愿意同何司令热恋!
他就看上了蓝拜山,把自己送上门去;结果对方笑嘻嘻的打马虎眼,不肯接受。
真是可恨之极啊!
时间在何司令的冥想中不知不觉的溜过去了。寒风从河面上掠来,刮过何司令的面颊,又连滚带爬的冲向前方的矮树林。何司令吹风吹的久了,忽然临风打了个大喷嚏,随即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鼻子,暂时停止了思想。同时他发现身边不远处的小桥上,不知何时已经走来了几个大兵。
为首的是李世尧,后面的兵们则用绳子牵了两个外地人。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外地人,是因为其中一位是西装打扮,另一位则是穿着藏式的大皮袍子,仿佛是西康马队中的一员。
李世尧也看见了河岸的何司令,愣了一下,他大声开了口:“司令!你干什么哪?”
何司令望着李世尧,又打了个喷嚏。李世尧的态度看起来很自然,好像前些日子要跟自己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何司令的脑子飞快的转了一下,随即神情自若的点了点头:“李师长。”
李世尧身高腿长,大步流星的很快走了过来:“司令,你不冷么?”
何司令指指他身后:“这是哪儿来的人?”
李世尧漫不经心的答道:“这两个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正好让我给逮住了!我想把他们带回去先审一审,要是他们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当奸细处理掉啦!”
何司令眨了眨眼睛,忽然很想同李世尧唱反调。
“放了放了。难道你这地盘上还不让人过路不成?”说着他转向那两个人:“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两个人见有人替他们说话了,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求生的好机会。其中那西装男子瞧着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比旁人矮上一头,此刻就上前一步答道:“司令先生,我是一个旅行家,绝非间谍,身家清白的好像河水一样!”然后用绑在一起的两只手一指身后:“这位是我的同行的朋友,他是一个通译,心地善良的好像一只绵羊一样。”
何司令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
原来这小个子说起话来,不但在遣词造句上表现怪异,发音也是标准的出奇,一口国语不带任何地方口音,简直就像从无线电中传出来的广播音一样。
何司令把这两个人带到了自己府中。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同小个子聊一聊。小个子原来是个日本人,在语言学校里是个好学生,所以能把中文讲的如此流利标准,只是学院派气息太重了,不免要说起话来像念书。他很善言谈,而且是从外面世界过来的,话语中流出许多新信息,对于渴望出走的何司令来讲,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李世尧没跟着去,就是狠命的盯着何司令的背影看——只看身体中段,那个滚圆的屁股。
几人坐在堂屋中,勤务兵又送上了热茶。小个子立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司令,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的高姓大名是什么?”
何司令答道:“何宝廷。”
“台甫是什么呢?”
“极卿。”
小个子一拍手:“高雅高雅!我的草名叫做——”他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然后走过去双手奉到何司令面前:“有光淳。”
何司令接过名片看了,见上面除了有光淳三字之外,又写着“日中商社理事”的名衔,就问:“有光先生是个商人?”
有光淳坐回去摇摇手:“我是个旅行家,旅行家,没有钱,商社是家兄的,我挂名而已,按月领薪,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惭愧至极!”
何司令笑微微的转向那个藏民装束的男子,那人刚成功的解开了下巴上的活扣,脱下了头上那顶厚重的毛皮大帽子。
没了帽子遮盖,他算是露出了本来面目——看起来大概是个三十多岁的年龄,白脸,五官的轮廓很柔和,是软而温吞的长相;鼻梁上又架了副金丝眼镜,显得十分斯文干净。
温和微笑着,他抬头迎向何司令的目光。
何司令皱着眉头盯着他,越瞧越是觉着眼熟——而且眼熟的令人不安,仿佛面前有一层薄膜,一旦捅破,就要真相大白一样。
可真相是什么呢?何司令也不知道,就只是探着头望了对方,呆呆的,失礼的,无语的。
末了,还是那男人先开了口:“原来你在这里。”然后又微微欠身一点头,绅士派十足的笑道:“你大概已经不认得我了吧?”
何司令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你是……”
那男人的神情安详平和的好像一池静水,笑容则是水上微拂着的几丝春风:“我是白苏臣,自从姐姐去世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时间太久了,如果不是刚才听了你的名字,我也不敢贸然同你相认啊。”
何司令一挺身,仿佛忽然间被人泼了一脸的阳光,眉目间都见了喜色:“你……你是小舅舅嘛!”

白苏臣

白家不是什么体面人家——但凡有点体面,也不会把独生女儿嫁给何老帅去做十五姨太。不过卖了女儿后,家里得了一注大财,倒是把个儿子供成书生了。
白姨太生了个儿子,可是因为上头有正牌太太压着,所以并没能因此翻了身。何司令生下来不久后便被送去了大太太那里抚养;隔上十天半月的,倒也能见上亲娘一面,那时白姨太常常就要带了他出去走走逛逛;或是回到娘家搂着儿子好好的亲亲抱抱。
因此,在白姨太三十二岁那年过世之前,何司令总能有机会见到这位小舅舅。小舅舅穿着一身黑色的学生装,性子好,因为知道姐姐是为了自己这一家牺牲了终身的幸福,所以当姐姐回家之时,格外的要善待这个小外甥。
何司令对于这个小舅舅的记忆,仅局限与一张面目模糊的笑脸,和抱着自己举高高。姨太太的娘家人没有资格登何帅府的大门,所以何司令死了亲娘之后,就再也没能见过他了。
没见过,何司令不想他;如今一旦见面了,何司令就把往日的回忆全部勾了起来——小舅舅给他买糖吃,小舅舅陪他玩弹珠,小舅舅抱着他上街看热闹……当然,最清晰的还是小舅舅举着他,扔起来——接住——再扔起来——吓的他大喊大叫。
照理,何司令不该叫他小舅舅——何司令的舅舅乃是何太太之兄,当年的北平市市长。而白苏臣,姨太太那边的兄弟,简直不值一提,根本就没有资格同何府七少爷做亲戚。何司令肯称他一声小舅舅,自然是看在生母的面子和幼时的情分上。除此之外,何司令现在是寂寞烦恼的没奈何,忽然从天而降一个温柔如薰风般的小舅舅,故而也有点发人来疯。
何司令一发疯,就疯的很彻底。他把身下的椅子直拖到白苏臣面前,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笑眯眯的望着对方:“小舅舅,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姨娘一过世,我就再没见过你。”
白苏臣听他把自己的姐姐称为姨娘,心里略觉辛酸,理智上却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家七哥儿名义上的母亲,乃是何太太。
“我么……”他微笑着思忖回答:“姐姐走后的第二年,我去了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科读了几年,回国后就到了天津,在日中商社里做通译。记得我最后见你时,你才十岁出头,还只有那么一点高;没想到现在——”他拉住何司令的一只手,顺带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啊,七哥儿长这么大了,是大人了。”
何司令接受了他这充满长者之风的一拉一拍,心中忽然感到十分温暖,自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小舅舅,现在你可是举不动我了!”
白苏臣哈哈一笑,抬手就在何司令那乱七八糟的头发上揉了两下:“你个小七宝儿,我怎么就举不动你了?”
何司令在他的膝盖上打了一下:“甭叫我七宝!”
白苏臣把他的手按在膝盖上:“七宝多好听呢。”
“那是让爸爸叫的。你是小舅舅,又不是我爸爸!”
白苏臣笑起来:“你这孩子……就是护着何老帅。”
何司令同白苏臣谈笑风生。屋内侍立着的勤务兵往日所见的何司令,永远是木然而阴冷的,只比瓷人多一口气;如今忽然听他以撒娇的口吻说话,真是肉麻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小顺都直了眼睛,欣赏何司令千年一遇的发嗲行为。
幸而何司令的人来疯并不持久,半个小时后,他拖着椅子坐回原位,渐渐的恢复了平时那种八风不动的镇定模样:“小舅舅,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在这里住两天吧。”
白苏臣听了,便转向有光淳:“有光先生,你的意思?”
有光淳正竖着耳朵倾听他舅甥二人的谈话,此刻便点头郑重答道:“很好,留在这里居住两天,很好。”
白苏臣征得了他的同意,便笑答道:“我是很愿意的,有光先生既然也没问题,那就留下来吧。”
李世尧没想到自己偶然管了次闲事,竟然把何司令的舅舅给逮来了。
他是个场面上的人,而且正值此要制服何司令之时,他尤其的要掌握住主动权。在未征求何司令同意的情况下,他热情洋溢的请这一中一日两位客人吃了顿丰盛宴席,在席上先是道歉自己“大水冲了龙王庙——”后面没等开口,博学之士有光淳接上了:“诚然!谁能想到白先生会是何司令的舅舅呢?可见这个世界实在是小,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庙小妖风大,水浅蛤蟆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李世尧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日本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说的是人话么?
白苏臣作为旁听者,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敬了李世尧一杯酒,他笑道:“这没有关系的。现在这一片地方不太平,你们是驻军,处处小心一点,总是好的。况且我和有光先生这个样子,也的确是有些可疑啊!”
李世尧心里平静了些,心想这个舅舅说话还是有点水平的,起码让人听着心里舒服。
二人又喝了两杯酒,李世尧抛弃有光淳,转向白苏臣问道:“你老兄今年贵庚啊?”
“三十有五啦。”
李世尧笑道:“不像啊!那你比我还年长几岁哪!你说这怎么好?我有心叫你一声老兄,可是又好像占了何司令的便宜!”
白苏臣笑道:“的确是不好办。其实按照年龄来讲呢,我虚长几岁,倒很可以当这一个兄字啊。”
李世尧拍了桌子大声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白老兄,来,咱们喝一杯!”
一杯酒下肚,李世尧咂了咂嘴:“哎呀……现在时候不好啊,你要是早一年来呢,那也不是眼前这个惨象,要什么没什么。说起来咱们何司令,真是年少有为……”
荤油和白酒润滑了李世尧的口腔,他聊闲天似的,把何司令的那些事迹一五一十的讲了个详详细细,正好把何司令描述成了一个杀戮狂兼精神病患者。
“何司令有魄力啊!”他吱喽一口酒:“赵家峪,一下子埋了两千多人,活的死的,全推矿坑里去了。谁求情也没有用,就是杀光了算!真是大丈夫!”
“何司令讲情义啊!”他吧嗒一口菜:“我们在黄家湾死的那些小兵们,一人一口棺材,每口棺材里都钉了一个活生生的黄花大闺女。司令说啦,小兵们年纪轻轻的就丢了性命,一人配个姑娘,到了阴间也好有人做伴儿——你说全中国还有这么好的长官了吗?”一拍巴掌:“没有哇!”
“何司令这人啊,就是感情太重。”他端了饭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白米饭:“跟我们参谋处的参谋长相好上了,参谋长死后,他那个难过哎……当场就在院子里把人给烧了,骨灰放瓶子里掖在枕头下,天天晚上枕着睡觉。唉……这是个多情的人啊——哦,对了,你们别误会啊,我们参谋长是个男的!军队里哪能让娘们儿管事儿呢?我们这纪律可是很严明的!”
白苏臣和有光淳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咽了口唾沫。
李世尧吃饱喝足说够了,才命人护送着这两位回了住处。在路上,因身边都是李世尧的卫兵,所以二人也不好多做交谈;等到回了所居的那套小院落,他们又傻了眼——何司令正等着他们呢!
何司令见人回来了,没理会有光淳,直接就奔了白苏臣:“你怎么才回来?”
白苏臣望着他,见他那眉目神情,都同小时候没有太大差别,似乎是可以继续亲近的;然而一想到李世尧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就不禁的想要后退,仿佛嗅到了一鼻子尸臭一样。
可是虽然心中存有着这样的反感,他依然保持了甜软如棉花糖一样的微笑表情:“那个李师长……他请我和有光先生吃了顿晚饭。七哥儿,你这冒失鬼,为什么不事先打发人过来告诉我一声?我若知道你要过来,自然是会早点回来的。”
何司令简直是在享受白苏臣的这种说话方式。他不过比白苏臣小了十多岁而已,可是白苏臣显然是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孩子。
他气不起来了,只嘱咐白苏臣:“姓李的不是什么好人。别同他走的太近!”
白苏臣脱下身上那件藏式皮袍子:“我不懂你们之间的这些恩怨,只是过两天我就要启程离去了,看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倒是替你觉着寂寞。”
何司令听了这话,就站在旁边怔怔的愣了半晌,忽然说道:“那小舅舅,你把我带走吧!”
白苏臣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走?”
何司令却又发起呆来。
他越想这事越可行。偷偷的,悄无声息的同着小舅舅走掉,身边再带着个小顺,不显山不露水的,应该也招不来土匪。小舅舅多么和善,多么慈祥,跟着他走上一路,应该是轻松而快乐的。
“小舅舅。”他毫无预兆的开了口:“我早就不想留在这里做这种山大王似的司令了!现在只是有一点——我在西安杀了南京政府派去的省主席,这算是个大麻烦,我就怕南京那边不肯放过我!”
白苏臣沉吟着没说话,旁边的有光淳忽然开了口:“何司令,你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中国政府要找你的麻烦,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到日本大使馆内避难。”
他这可是堪称语出惊人。白苏臣当场斜了他一眼,而何司令面无表情的扭头望着他,片刻后,才出言询问道:“有光先生有这个能力?”
这话问的无礼了,摆明是有点瞧不起人的意味。可有光淳似乎并没有听出其中的不妥来,只是微笑答道:“何司令是何大帅的令郎,何大帅对待日本人是很友好的,当年如果没有何大帅帮忙,家兄在满洲的商社也不能顺利建立起来。所以我虽然力量微薄,可也愿意帮忙你躲避中国政府的迫害!”
何司令倒没觉着自己受迫害,只是认为有光淳这人满嘴不伦不类的中国话,第一印象上就让人不敢信任,况且他只是一个商社的挂名理事,能有多大的本事,能让大使馆收容保护自己?
这时候白苏臣开了口:“七哥儿,有光先生的长兄有光勉社长,在政界也是很有影响的。”
何司令想起了这些严肃问题,便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瓷人风采。垂下眼帘望了地面,他不冷不热的说道:“我现在同外界音信不通,所以也不是很了解你们那边的情况。有光先生能有这样一番好意,我自然是十分感激。若是真到了万一之时刻,我也只能拜托你们日本方面的力量,所以现在就提前向有光先生道谢了。”
有光淳摆摆手:“何司令,你不要客气我。”
何司令果然没再客气,只是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思索了片刻,然后起身,一言不发的走掉了。
白苏臣对有光淳懒洋洋的微笑,用日语问道:“有光君……这有必要吗?”
有光淳翻着眼睛看了半天顶棚,忽然一笑:“有的。”
何司令回了家。
没进院门,就有勤务兵跑过来告诉他,说李师长过来了,在堂屋里等着他呢。
何司令在这一路上已经作出了决定,所以听了这话,反倒觉着李世尧来得正好。大踏步走进堂屋,他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李世尧淡淡一点头,然后就自顾自的脱下大氅和军装上衣,又让小顺给他倒热茶。直把自己拾掇的舒服自在了,他才在上首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下:“小顺出去,把门关上。李师长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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