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霄频繁出入九重宫的第二年,风家搬走了。自此再也没有消息,直到再次相见,风家姐弟已经为北赵效力了。
莫霄心中暗叹人生叵测,命运弄人。少时挚友,各奔东西,却又奇迹般地再次相遇。
风千玲违背纪槿严令送莫霄回来之前,曾神情严肃,一板一眼地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次回去,究竟是为了夏清若太子,还是纪夕恒公子?”
莫霄稍稍一怔,不久恢复了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当时一旁的小齐顿时愣了。风千玲听罢面色一凛,二话不说,就命令风修椎协助自己尽快将莫霄送入九重宫阙。
“小霄,你一向是个把什么话都藏起来的人。”风千玲告别的时候神色依旧凛然,黑色的布片包裹她的脸庞,独留那双湖蓝色的眼仿佛能看穿一切似的恣意对上莫霄的视线。“可你要知道,自欺欺人,最终失去一切后悔莫及的还是你自己。”
莫霄那时只是笑笑,“从未得到,谈何失去?”
那人不过一时兴起罢了。莫霄明白,或许很快,那个人就会厌倦了,在他付出真心以前。
莫霄若有想见他的理由,可能仅是那些话言犹在耳,挣脱不得:
他曾一字一句说过,“霄,无论如何,我会守护你的。”
他也曾轻叹一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贪图今晚,我们就不会长久。”
那些根本不匹配纪槿个性的话语,好似泡沫,一时让莫霄眩目,可谁都清楚泡沫的脆弱易破。
所以当时面对一脸严肃的风千玲,莫霄说出的名字是“南夏国”。他是为了南夏才回来的。
莫霄坐在窗边,静观漫漫黑夜。子时已过,清若留下来的责任,他虽然不能分担全部,但如果有他能做的,他就会去承担。
不知不觉的凝望间,液体溢出了眼眶,在莫霄苍白的脸颊上划下一道湿痕。
一只青鸟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从窗外飞入,停在莫霄冰冷的手背上,天真无邪的眼对着莫霄。
至此,莫霄的泪水冲破了最后的防线,肆无忌惮地倾流而下。
***
第二日南夏国主早朝召见纪槿和莫霄,了解事情经过。并当场封夏清漪,也就是淑妃的儿子夏涟为新任太子。虽然这么快就立新太子相当残忍,但是每人都心知肚明原因为何,也无人抗议。
莫霄也是第一次见到夏涟。他与清若眉目身材都有几分相似,只是头发和瞳色都是南夏国王族正统的浅金和魅紫色,加上身着银丝华服,于是便少了清若的那份潇湘清冷,多了些气盛之感。原本隶属清若得门客全部都到了夏涟门下。夏涟也拜了几人为亚卿,辅佐自己行事。
而当夏涟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莫霄感到了身边纪槿极为不友好的视线。
夏涟道,“夏涟听闻莫观岚先生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夏涟愿拜先生为大庶长*,可否请先生住我一臂之力?”
纪槿立刻冷冷一笑。
夏涟见了,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不知纪夕恒公子有何赐教?”
纪槿倒也不给新太子留情面,直截了当地说,“赐教不敢,实话实说而已。太子自知莫公子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却只赐了区区大庶长之位,岂不屈才?况且莫公子已是我的门客,岂是太子说拜就能拜的?”
满朝人员不禁都为这犀利的言辞一怔,莫霄也是暗自一惊,顿时感到了周围充满了不友好的气氛。
夏涟虽然没有了之前胜券在握的气势,却也不甘示弱,“莫观岚公子是我南夏人,怎会有不能拜的道理?”
纪槿不慌不忙,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自信,“之前莫公子已经告诉天下他是我的门客且已为北赵人士。君子无戏言,莫公子,你道是否?”
莫霄只是淡淡道,“那是之前。如今南夏受难,我岂可袖手旁观?”
夏涟转忧为喜,而纪槿神色微暗。
莫霄转对纪槿,俯身拜道,“蒙受公子垂爱,无以为报,甚是惶恐。请公子许我三年时限。三年之后,若南夏安定太平,莫霄自当遵守诺言,为北赵效力,死而后已。”
莫霄只听得浅浅一叹,而后耳畔传来压低的熟悉声音,“你知我自有办法留你在身边,你这是何苦?”
“若以盟约为要挟,并非君子所为。最终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公子请三思。”莫霄轻声回道,跪拜的姿势丝毫未变。
短暂的沉默后,熟悉的声音再次想起,“霄,我在你心中,可有丝毫分量?”
莫霄稍稍一怔,随后平静答道,“莫霄在公子心中分量几何,公子便在莫霄心中分量几何。”
耳畔一声苦笑,“你终究还是不信我。”而后满堂响彻了纪槿英气的声音,震得莫霄的耳朵有些生疼,“好,今日开始三年间,莫观岚公子尽可尽自己国民的责任,留在南夏。三年之后,纪槿方来领人。”
莫霄起身,自犹不解,明明得了三年,或许是永久的自由,为何却没有丝毫雀跃的感觉?
但看一旁纪槿,只是立刻进入了盟约的话题,整个早朝,再也没有和莫霄的视线对上过一次。
*注:本文参考中国春秋战国时秦国官位划分。上卿、亚卿和大庶长均为辅佐国君处理政务的执政官官位。等级为上卿高于亚卿高于大庶长。
十三 出征
纪槿出发的时候,莫霄没有去送行,却在钧天阁抚筝。不知为何集中不了心智,连莫霄也觉得自己可笑——音律分明已如一盘散沙,根本不能入耳。暗叹“我竟也有弹不出曲调的时候”,莫霄干脆罢手,闭目养神。不久但听小齐兴奋的声音,允他入内,进来的却是两人。
莫霄不禁苦笑,纪夕恒啊纪夕恒,我该是赞你君子成人之美,留阿慎与小齐作伴呢?还是叹你自持甚高,竟不带任何护卫独自上路呢?或是恼你安插眼线,准备棋子来获得情报里应外合呢?
可无论如何,现在赶阿慎走并不现实,况且莫霄也不想见到小齐愁眉苦脸甚至泪眼婆娑的模样。莫霄看到小齐站在阿慎身旁,一人笑颜如花一人故作镇定,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心中竟莫名稍稍一紧。
却听阿慎浑厚的声音道,“夕恒公子要我通报莫公子,他并非一人上路,有风家姐弟护送,请勿担心。夕恒公子走之前,代表北赵与南夏王约定共伐东韩。时日定在三月后深秋初冬时节。另外,夕恒公子猜测朝廷也必有动作,很有可能形成三处军马共讨东韩的情形。”
“不会的,或许朝廷会下诏书,命赵夏两国出兵为慕川公主报仇,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莫霄听罢道。
阿慎从容对答,“死者毕竟是慕川公主,当今天子之妹。若是派属国兵马,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夕恒公子说朝廷有不得不发兵的理由,这次不仅会派兵马,而且会派很多。”
“杀鸡儆猴?”莫霄微微一笑,嘴角轻扬。
“夕恒公子说或许是一网打尽也说不定。”
“呵,朝廷好大胃口,也不顾管辖地区的百姓如何困苦了么。如今朝廷层层腐败摇摇欲坠已是天下皆知。”小齐不禁加入了对话,“只怕再添兵乱,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莫霄听到悄然一笑,心里清楚,是非成败鹿死谁手,其实尚未定论。姑且不论朝廷,但就这次出兵究竟能占东韩多少便宜,还没有定数。单单想到能从纪槿和南夏守军面前堂而皇之带走夏清若,逼死慕川公主,甚至差点至纪槿于死地的韩一臻,莫霄便觉得自己无法乐观。
之后的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莫霄那原本因为清若计策而隐居的太傅父亲叹“老啦,不中用啦,现在想到上朝就头疼啊”,于是坚决继续隐居。而也是因为清若计策而隐居的大哥同叹“老婆要生孩子啦,容我照顾照顾她和未出世的孩子吧”,也坚决继续隐居。莫霄只得一边暗自哀叹“其实我也想隐居啊”一边把诸多的事宜扛起来。朝廷那边果然有动作,天子得知慕川公主惨死大为震怒,命赵夏两国各派兵十万,朝廷出兵三十万共五十万大军讨伐东韩。
南夏这边,太子夏涟毛遂自荐,愿帅十万大军出征。众臣及门客一再劝阻,莫霄也道,“此次出征危险,还望太子三思。”
夏涟挑了挑眉,“危险?如何有我大哥清若身在东韩危险?夏涟希望能亲自接回大哥,也能证明给东韩看,休欺南夏无人!”
南夏王听罢赞同,于是众人缄默,不再多言。谁心里都清楚,担心清若不过是借口,清若多半已经不在人世,如果夏涟这么担心清若,早就催促发兵了,怎会等到现在。夏涟不过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不输给夏清若罢了。毕竟夏清若闻名天下,夏涟接了清若的门客,但却尚未臣服人心。夏涟需要这个机会赚得行使太子威严,笼络人心甚至是南夏王心的本钱。
莫霄自是看透这些,本还微笑自若,冷不防被夏涟点名同行,来不及婉转拒绝,南夏王便已恩准。莫霄自知南夏王脾气,说一不二,从不收回成命。莫霄便也只得应允。
莫霄两月间,从未得到从纪槿那里亲自传来的只字片语,虽然也从未失去他的消息。两个月来,纪槿仍是风流韵事不断。虽说这两个月纪槿几乎都在回北赵都城的旅程中,莫霄仍旧能借他人之口听到些许风闻。偏偏纪槿那人做的事就是这么骇世惊俗,今朝包下边城最出名的辰风楼,一日歌舞升平,与花魁秋心通宵欢娱,饮酒达旦;明日为凌城声名远播的小倌非雪赎身,多少白花花的银子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就撒了,一时之间成为奇谈。偏偏那秋心也好非雪也罢,也不过伴纪槿一时半会儿,不出多久纪槿就说“倦了”打发他们走人。
“那夕恒公子还真是‘小人槿花心,朝开夕不存’哪。”最后关于纪槿的八卦消息总是以这句话结尾。莫霄偶尔听到,也只淡淡冷笑,回房处理需要打理的公事。
莫霄啊莫霄,你为何不想出征呢?你是怕见到夏清若的坟墓,还是怕见到纪槿的冷漠呢?
莫霄有些心不在焉地自问着,独自拿食物喂青蓝。小鸟高兴地“吱吱”叫唤着。
***
出征那日,南夏王酌酒遣行。此次出征由南夏太子夏涟为帅,领十位将领,十万大军。莫霄被定为军师之一,小齐作为莫霄的随从以及军队的军医,而阿慎也作为莫霄的随从一并跟来。因为阿慎为北赵人身份众人皆知,为了防止他做出对南夏军不利的事情,莫霄也被叮嘱要时刻和阿慎同行,顺带监视。
莫霄淡淡一笑,监视这种事情不需要他做,有小齐就万无一失了。
果不其然,一路上小齐阿慎形影不离。流言蜚语也因此横飞不断,甚至有人直接跑来向莫霄告状的,说是两人关系暧昧,扰乱军心。莫霄好言劝说两人稍稍收敛一些。
“其实你很羡慕他们吧。”训话完毕,莫霄就撞见了夏涟。若不是对上那魅紫色的眼眸,在炫目的阳光下莫霄几乎一瞬间差点把眼前人认作夏清若。然而当说话的声音入耳的时候,莫霄便再无晕眩之感。夏涟的音色虽与清若相像,却没有清若那般温柔,倒是有些年少轻狂,丢下一句“北赵主帅已经决定,正是纪夕恒公子。”挑眉一笑,大步走开。
莫霄看他离去的背影,轻叹一声,冷冷笑着。太子啊太子,如果你要我同行是想借我从纪槿那里得到什么便宜,那如意算盘可是打得大错特错了。
莫霄转身轻吹口哨,一只青鸟便翩翩飞了过来,停在他的肩头。莫霄出发前曾经几次犹豫,最终还是把青蓝带了出来。幸好相处时间久了,这只鸟越发乖巧听话有灵性,如今已经学会听莫霄的口哨声了。莫霄看看在自己肩上梳理羽毛的青蓝,心情好了些,想回去找些谷子之类的喂它。
如此这般一日复一日,一路征程,军队指挥得当,军法严明,加上南夏的军队在自己国家颇受爱戴,故而行军顺利,疾而不乱。一月后,也就是深秋初冬时节,南夏军到达约定三军交汇的地点:北赵南韩边境的边城,南夏军被分配在南郊驻扎。莫霄得知朝廷军队因为数量庞大,行军速度有限,还要过些时日到达。而北赵军队,早已集结完毕了。于是当晚,两军,连同主帅和重要的将领谋臣便集结一起饮酒。此活动被美其名曰加深情谊,实则不过一种客套而已,谁也不相信一起饮杯酒便能增加彼此在将来战斗中互帮互助的几率。
莫霄昨日稍然风寒,头痛欲裂,本不想去,无奈夏涟催促,也想到阿慎可能要回到纪槿身边,便带上小齐阿慎硬着头皮去出席了。
边城南郊开阔平原,火焰在秋风中凌乱,红光蔓延。莫霄原本觉得微寒的身躯也因为周遭火焰的热气儿渐渐暖和起来。今夜虽有皓月当空,可惜月光虽明,也抵不过上万支火把的亮度。莫霄之前从未随军远征,更是从未参加过军中酒宴,如今看到满眼红光满面鲜活坚毅的男儿脸庞,想到眼前的这些人不日便要冲锋陷阵战于疆场,不禁肃然起敬,体内的血液也似乎愈发灼热了些。
而这时,他也看到了身着皮甲,肩披黑色流金披风,英姿飒爽地快步从军中战士见走出来的纪槿。莫霄一怔,眼神如影随形,仔细打量那人。若不是那张脸,莫霄简直怀疑之前有些吊儿郎当、总是无法给人正经之感的纪槿和眼前这个看上去精神抖擞壮志凌云的少将英才并非同一个人。
纪槿似乎察觉到了莫霄的视线,莫无表情地转头对上了莫霄的眸子,仅仅一瞬,就立刻回了头。而他脚下的快步,未曾停止。
阿慎旁关见此,不无担忧地看了看莫霄,但见莫霄仅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于是不无担忧地望向纪槿的背影。
之后一切一如寻常,按部就班。纪槿虽为北赵军帅,地位仍旧不及南夏太子,因而还需向夏涟行礼。之后,众人入席,战士就地而坐。
十四 执念
算起来莫霄不过一个小小军师,所以被安排到离主席颇为遥远的准末席,末席是军医小齐。可怜阿慎作为军师随从,连位子都没有安排只得站着。小齐无所顾忌,一把拉上阿慎,示意坐到自己身边。阿慎还是有些害羞,不过在小齐恶狠狠的眼神下,最终两人还是旁若无人同坐一席。幸好是末席,倒也无人在意。
美酒良宵,在军队中虽然少了诗情画意,也别有一番滋味。可惜莫霄的头实在疼得厉害,便推却了所有敬酒,想要找一个藉口早些开溜去休息。
这时纪槿突然笑道,“如此盛会,岂可无歌舞助兴?非雪,奏琴!”
只见一白衣的瘦削少年抱一梧桐瑶琴偏偏入内,原本喧嚣的席坐渐渐静寂。少年眉清目秀,肤白如雪,莞尔一笑,竟惹得一些将军臣子不由松了手中杯子。直到听见清脆的破碎声,方才如梦初醒,一脸尴尬。
原来这就是北赵国都凌城最出名的小倌非雪,莫霄心想,毫无粘惹过俗脂庸粉之感,反倒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采。他原来还留在纪槿身边……莫霄顿时觉得头又开始阵阵疼痛,皱了皱眉头,暗自诅咒可恶的风寒。
“我觉得很像啊。”小齐的声音落入了莫霄的耳朵。
“的确有几分相像。”阿慎也附和道。
“你们在说什么?”莫霄既然听见了,就干脆问道。
“我们觉得那个非雪和你有点像。”阿慎直言不讳。
莫霄仔细打量了一下非雪,精致的脸庞,细腻的五官,玲珑的身段,哪里和自己像了,不禁浅浅苦笑。不料这个笑容却叫小齐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对,就是笑起来最像了。嘴角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妩媚,简直如出一辙。”
莫霄皱着眉头瞪了小齐一眼,小齐立刻不吱声了,缩了缩身子躲在阿慎背后。
若不是莫霄头疼,懒得思考,他一定会好好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放纵小齐了。
琴声不经意间幽然响起,非雪也随音律轻轻低吟。纪槿却在此时拔剑,犀利的声音让南夏的众臣为之一怔,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见纪槿从容一笑,走下主席,在非雪琴前洒脱地舞起剑来。
莫霄见此,神情渐冷。
这一幕,似曾相识。那天在简陋的守株阁,有一人在狭小破旧的草庐里舞一支短剑,却虎虎生风,跟着节奏音调,丝毫不乱。舞罢和颜悦色对自己道,“世上唯我剑舞,能配得你的筝音。”
如今时隔不过三个月,就再次看到故技重施。琴声虽不比筝音凛然大气,却愈发温婉清丽。非雪弹得收放自如、怡然自得,纪槿跟着节奏也从容不迫、引来一片赞叹。两人一琴一剑,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