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曲之鬼手先生----枕寒流
  发于:2009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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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真个悔多情。
腊月二十九,絮云浮空。
真可恶,这几天,见到杜师愚的时候,比见云翰还多。
杜师愚坚持要给我把脉,我不肯,他就一直等着。
我忽然觉得好笑,这老头子,就这么想找麻烦吗?难怪杜家的女儿也是那样的,不过他那点道行,想治我的病,简直如蚍蜉撼大树。
我伸出左手:“右手经脉已经断了,只看左手吧。”
杜师愚诊脉片刻,面色大变。
还有些本事,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精血枯竭,经脉滞涩,肺气寒弱,肝火郁热,肾水亏而心火虚,处处是病。若用温补之剂,我已是虚不受补,还会助长肝火,寒凉的药物又会损伤脾胃。加之我长期以毒物做药引,寻常药材对我已是无效,刚猛悍烈的虎狼之药我又承受不了。针灸也不行,我经脉散乱,忌针石火气——这就是所谓扁鹊无计、华佗束手的绝症。
杜师愚苦思不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我微笑:“杜先生,可不要和在下这般愁白了头。”
杜师愚一抬眼,断然道:“军师的头发不是愁白的,这样彻底,必定是殚精竭虑,一夜白头。老朽治不得先生的病,这个还是看得出的。”
我不禁莞尔,这老头子真是医痴。
不过杜师愚说的没错,我确是殚精竭虑,一夜白头。
那次的事情,留给我一头白发和“鬼手先生”的名号。
小綦走后,我心如死灰,旧疾复发,大病一场。既然云翰是这样的心意,我又为什么要守卫阳关?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我早该倦了。
云翰以为我是因为小綦的事情伤心气愤,还来劝慰开解我。
我躺在病床上,听云翰反复说小綦年少无知,一时犯错,让我放宽心思,不觉生出一股寒煞决绝之意。
“云翰,我很累,等身子好些,派人送我回终南山,阳关让我不自在。” 我很惊讶自己能把这话说得如此淡然平易。
云翰闻言一惊,但看到我一脸落寞疲惫,也只得点了点头。
看他眼中含着十二分不舍,我心里却是一片清冷。再不舍,也不是我所要的眷恋缱绻,当断则断,我不想再自欺欺人,我不允许自己那样软弱。病愈后我就回终南山随师父隐居待死,山中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想必是个好归宿。
自此云翰让我独自静养,军情事务也不再劳烦我。
昏昏沉沉病了两个多月,忽然听到帐外有两个士兵议论云翰中伏危急。我大惊复大怒,连忙遣人查探。
原来云翰率兵追击劫掠边城的突厥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万万没想到押粮官竟短了粮草!不但短了一半,还在粟麦里掺了四成的沙土。云翰不慎中伏被围,本来就匮乏的粮草更加成了致命之伤,人马饥疲,几乎要全军覆没。
我抱病亲率轻骑三百,连夜奔驰,从突厥军后方奇兵突袭,血战两日夜终于勉强救出云翰和几十个伤兵。
云翰的规矩,一向是士卒不饱食则不食,士卒不尽饮则不饮。所以我把他救回来的时候,云翰已经四天水米未进,身上大小伤口十余处,昏聩不能识人。
看着病床上命悬一线,重伤不醒的云翰,我懊恼悔恨,如痴如狂,连我知道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都没有这样伤痛过。死对我来说不过是个来得过早的解脱,让我不甘和迷茫。但当我看到自己最珍视的人几乎死去时,却痛楚煎熬得如在无间火狱,云翰的每一道伤疤都像是刻在我心上,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一路灼痛到骨髓里,终于知道云翰对我有多么重要。原来,我爱得如此之深,云翰已成为我此生融入血肉、无法割舍的牵念,即使得不到,也不容他受到丝毫伤害!
转念间,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肃杀之气——云翰,不管你心意如何,你都是我要在这三千世界中守护的人。你若遇难,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都要护你周全。这次的仇,我一定要替你报,而且是现报!
圣朝亦有弊事,我很快就查出负责阳关粮草调度的凉州转运使莫存祥,素性贪渎,因其妹莫才人获宠而得官,竟私拨了阳关军饷两百万为姬妾脂粉钱,当真是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这两百万钱只怕还是冰山一角,阳关粮草亏空近半,根源就在此人身上。
偏偏这莫存祥也非不学无术之辈,精通数术,长袖善舞,上下都打点得极好,轻易扳不倒他。本年考校,竟还得了个“卓异”,眼见就要官升一级,飞黄腾达,此事必须速战速决。
按规矩,州府的钱粮廪赋在户部每岁一进账, 三年一造籍,再由刑部勾覆审核。这之间盘根错节,调度起来极为繁琐,颇多可乘之隙。莫存祥如此嚣张,自然是动过手脚了。
世上事未必都那么如意,我自有我的办法。
莫存祥错在不该擅动军饷,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际。事涉军国,便可用非常手段。
比如说,直接上告按察使。
按察使,不受户部、刑部管辖,可自察各地官民善恶、籍账隐没、仓库减耗、为私蠹害。
莫存祥绝没有想到,小小阳关城内,竟有可以惊动按察使的人。
我暗中布置,四日后,按察使张锡纯巡查阳关。
公堂之上,莫存祥竟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我逼迫莫存祥交出钱粮账簿,方知何以如此。
这本账做得极其巧妙,手法精密,真假相间,只在细微处动手脚。若要清理出来,绝非易事。
莫存祥看到我的神情,十分得意:“万俟先生,这账簿记的是凉州道一年的钱粮收支,下官明天就要进京赴职了。”
我一咬牙:“不妨,我今晚就把这账目核算清楚!”
师父的数术堪称天下独步,但我只是稍有涉猎,事态紧急,只能勉强上阵。
先清理出一年的钱粮拨入,再核算转调支出,一点点破解假造之处,最后总合。说着简单,算起来却极耗心力。
天光微亮的时候,我终于全部算清了,脑中一片眩晕,喉头腥甜,好像随时会吐血昏倒。
起身的时候,我愣住了。
我看到自己肩头拂落下来的发丝,赫然白如霜雪。
本来先天不足,又抑郁伤神,大病数月,加上连接几日不眠不休,患得患失,筹谋算计,气血已是十分亏虚,这一晚殚精竭虑,终于一夜白头。
莫存祥看到我的时候,如见修罗夜叉,不管我手段如何,这份不惜性命的执念已然可以置他于死地。
何况,我切断了他的后路。
莫存祥昨晚给张锡纯送去了一百两黄金,但我早就给张锡纯献上四个美貌歌姬,在那个老风流看来,温柔解语的佳丽自然比冰冷的黄金更合心意。
张锡纯当堂以按察使的职权将莫存祥下狱,莫存祥被役卒拖下去的时候,破口大骂,状若疯癫,我袖间金钱镖飞出,直插他的咽喉——公堂禁带刀剑,却没说不许用暗器。
我负手微笑:“狂徒罪吏,胆敢辱骂朝廷重臣,罪上加罪,死不足惜。”
张锡纯自然不会怪罪我,一来他拿了我的好处,二来莫存祥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对他也很不利。
我又拿出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与弊案相关的十七个人名与其官职罪状。当然,投鼠忌器,我挑的都不是十分要害的人,更关键的蠹虫,我会暗中清理。
比如,堂上的张锡纯。我送给他的那四个女子,其实是万俟家精心□的杀手,不仅清歌妙舞如仙子,用毒的手段也是出神入化。
至于莫存祥的妹妹莫才人,也注定要空守冷宫了。万俟家在宫中也有势力,从来天心难测,让一个涉世不深、初承恩泽的才人失宠并非难事。况且,本朝最忌后妃乱政,若有外戚仗势犯法,罪加一等,黜罚株连全族。
事情都如我所愿,一个月后,那批贪官污吏,一个也没有剩下。我顶着一头白发走过军营时,可以听到士兵畏惧地谈论我有一双鬼手。
云翰终于痊愈了,那晚在城头,雪映残月,他看着我的白发,潸然泪下。我拭去他的泪水,轻笑道:“人谁无白头?不过我早一点就是了。”
话音刚落,一片寒鸦惊起,扑落檐间雪花,覆在我和云翰的肩头发上,仿佛这天地明月间,只有我和云翰携手相依,白首同归。
当然,所谓同归,只能是我的痴心妄想。世人常说,强极必辱,慧极则伤,情深不寿。可笑的是,我这深情,还只是镜花水月,一厢情愿,只挣得个未老头先白。不过,云翰,这样也好。身为戍边大将,不该有断袖分桃之事,我不能害你,这一世的情缘定分,我认了。
腊月三十,雪落无声。
小綦明天就到阳关,我今晚可以死了。
不禁失笑,怪不得人家叫我鬼手先生,我连自己的生死,都要一点一滴掐算在手里。
暮云如铅,残阳暗淡,晚来天欲雪。
廊上响起云翰的脚步声,前所未有的慌乱匆忙。我立刻取出回魂丹服下。
所谓回魂丹,不过是些丹砂燥热之剂,可以聚拢精血,使人暂时精神焕发,但这一时的清明,就如硫磺催开的花朵,是以余下的全部生机为代价的。
果然胸口一热,竟有力气坐起来了。
见云翰推门进来,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云翰,你终于知道我命不久矣了吗?
杜师愚当然会尽快把我的病情告诉云翰,云翰年前去凉州府拜访恩师,一定是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云翰,我若无声无息地溘然长逝,你必定会内疚自责一辈子。这样你会更深地记得我,更多的想起我。
可我居然不忍心。
其实,云翰,我要是算计你,你绝对逃不了。我随时都会死,而你又欠我那么多。以你的性情,让你为我做任何事,只要不伤及他人,你都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即使我没有病,只要以阳关城为筹码,你依然会迁就我。哪怕,我告诉你我的心意,让你永远陪着我,你也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但是,云翰,我不能那样做,即使我把天下人都算计尽了,可是对你,我不是阴狠毒辣的鬼手先生,我是万俟殊,是你的刎颈之交,我要做个君子。
云翰在我床前站定,脸上的那层寒冰似的冷漠终于碎裂开来,露出一片惶惑惊惧,却是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看着他,展颜而笑:“云翰,如果我说,万俟殊活不过这个除夕,你信吗?”
若是往日,哪怕我夸口要让阳关城内的将士尽数返乡,云翰也一定会说:“万俟,你神机妙算,自然不会说错。”
可这次不一样,云翰一掌击在床边几上,颤声道:“万俟,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怎样?沈云翰是戍边大将,又不是神医。况且,云翰,你不是恨我的吗?” 我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很久以前和他闲谈打趣。
云翰呆住,半晌,直直地看着我,喃喃道:“万俟,我不恨你,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你!”
我笑了,是啊,云翰怎么会真的恨我呢?我所爱的人,自然不会是空谈德行,只会以道义责人的愚夫子。
我做的那些事情,云翰不是没有想过要做——我用的都是最干脆利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只是,云翰不及我冷厉决绝,他心地仁善,重情重义,实在下不了那样的狠手。云翰见我做那些事的时候,虽然觉得我太过不择手段,但也明白看到了实效,所以他也会有些自责——那些孽行本该是他的职责,却由我担当。可要命的是,我做了那么多肮脏可怖的事,竟然丝毫没有显露出内疚惭愧——生在豪门,身世坎坷,我本就是污泥中人,道德纲常全不在眼里,一路过来靠的是精准的心机和狠绝的手腕,早惯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又让云翰惊惧厌憎。我之于宽厚纯善的云翰,完全是一个异数,镇定冷漠,无情无义,以杀戮为守护,有修罗手段,却无菩萨心肠。
所以,云翰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我。所以他只能带上憎恶冷淡的面具躲着我,然后让别人来照顾我。
看我波澜不惊,云翰犹豫片刻,低声问:“万俟,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不该如此怯懦,你怪我吗?”
我心中叹息,云翰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云翰,你这不是怯懦,而是真正的勇敢。
世人走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正大光明,艰险难言;另一条卑劣阴暗,却是顺遂易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第二条,而云翰却坚持走在第一条路上。他所谓的“怯懦”,正是一种坚守道义,有所不为的大勇。如果云翰是圆滑世故,心机深沉之人,我根本不会爱上他。正是云翰高洁如阳春白雪的坚守,让我在沧海横流,红尘纷乱中为之倾倒。所以我从未试图让云翰接受我的做法,我近乎偏执、不惜性命地做了那么多阴损之事,就是要让云翰能完完全全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保他一生的正气浩然,清白逍遥。至于我自己,杀孽极重,早就是地狱中人,在第十七层还是第十八层也没什么差别。
云翰,我不惧污名,不畏报应,不惜以自己的卑鄙阴狠反衬你的端方仁爱。我要你成为阳关将士心目中光芒万丈的天神。为你,我心甘情愿。
“不过是我们为人行事太过不同罢了,就如歧路之上分道扬镳,你走的路和我不同,又有什么可怪的?” 我轻笑着摇头。
云翰一愣,呐呐道:“可是,我有时却会怪你。”
“那是因为我做得太过了,我时日无多,不免急功近利。若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做得缓和些。”
对不起,云翰,我说的不全是真话,即使能重新来过,也不见得会缓和多少。我们孤身到阳关统领三军,立威仪便如拓土开疆,杀戮必不可少。对待敌人,更是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好在我已布置周详,十年之内,你和小綦守成足矣。
窗外碎玉飞琼,雪落无声。
忽然很想去城头看雪。
将死之人的愿望,是不能拒绝的。
云翰把我用三层狐裘包裹起来,抱上城楼。病得太久了,隔得那么厚,肋骨还是在云翰胳膊上硌得生疼。
到底是除夕,寒随一夜尽,春逐五更来。阳关城里玉帐分垒,金笳横吹,明灯处处,共迎新岁。虽不及长安蜡炬如昼,绮丽繁华,却也十分欢喜热闹。
纷扬的雪花飘洒如风絮羽毛,我和云翰恍若置身云端,俯瞰浩荡银河。
故园缥缈三千里,我在阳关已是六年,当真浮生若梦。
“云翰,我的事,你记得也罢,忘了最好。”我不清楚,我之于云翰,到底是福缘还是罪业。
“万俟,多谢。” 半晌,云翰黯然答道。
心间忽然一痛,云翰,我最怕的就是你的感激,因为感激太近似于爱恋,却又永远不关风月。明明绝对无法碰触的东西,为什么总是好像伸手可及?
“我不想回终南山了,就把我埋在阳关城下吧。”
阳关古旧的城墙上,镌刻着历代烽烟的劫火残灰,浸透了将军碧血征夫泪。
有无数英魂作伴,我不会寂寞。或许还能化身天上月,清光犹照君。
“万俟,我要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云翰强笑道。
我转开话头:“云翰,你已是而立之年,突厥既破,你也该成家了。杜姑娘很好,我替你们合过八字,明年三月初二,红鸾星动,喜神在西北,申时礼成,荣华到老,大利子孙。”
云翰,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上人杜微霜,我知道你们的每一次幽会佳期,每一句海誓山盟。杜微霜是个皎洁如霜雪的好女子,和她的父亲杜师愚一样,心性坚韧而纯善,配得起你。前年关中大旱,无数饥民流窜到阳关城下,疫病横行。杜微霜不顾自己是个弱质女流,竟在乱民间结庐而居,治病救人。后来突厥大军逼赶着流民打前阵,你单枪匹马冲过去,将她拥在马上。漫天硝烟战火,风嘶马啸,生死之际,你眼中满是不容错认的怜惜和爱护。我在云楼上望见,心痛得想杀人——我也当真杀了人,那天你们身后的追兵尽数死在我的斩云刀下——所以我庆幸不用看你成亲,我不想有人血溅华堂。
快到午夜了吧,雪下得越来越大,寒气也重了。
从怀里取出羌笛,吹一曲送别的阳关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曲声回环三叠,婉转缠绵,本是塞上听惯了的,可在这除夕的夜里却格外凄凉落寞。云翰,我肺气虚弱,已然吹不出春风细雨,柳色空濛的清新韵致,只能聊借曲意向你敬一杯诀别的清酒。云翰,这一曲尽后,你在世间就再没有那个叫万俟殊的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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