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曲之鬼手先生----枕寒流
  发于:2009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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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思片刻,昂首粲然一笑:“难得王子陛下这份雄才大略和知遇之恩。那我们就以杯酒为约!”
执壶斟了两杯千秋醉,清酒注入白螺杯中,暗香四溢,恍如琉璃影焕,月映寒梅,美得近乎诅咒。我取了一杯先饮——要在下毒时取信于人,这是最简单稳妥的办法。我自然也可以用转心壶一类的机关下毒,或者把毒藏在指甲里,但总会有被识破的风险。反正我服过解药,而且一直用砒霜做药引压制痼疾,对毒药已是麻木,这杯千秋醉下去,大不了再损一分性命。
我喝完了,把空杯放下,斛勃王子却不碰自己的那杯。
我笑问:“王子不喝吗?”
斛勃也笑,神情间是志得意满的光芒:“我要用你的杯子。”
我暗叹,这突厥王子,是太无耻还是太谨慎?
我微笑不语,把空杯斟满,递给他。
斛勃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炽热的手抚上我的脖颈。
真是尴尬,现在我要怎么办?拂袖而去会让人生疑。放任自流吗?当然不会,博山炉里的苏合香丸,核心里掺了迷魂散,再过一刻钟就要散发出来,斛勃很快会昏睡过去。明日,我就说他是因酒性太烈,大醉而眠。半年后,毒性发作,斛勃便会因这杯千秋醉虚弱而死,这样的死法,对文韬武略本可以君临漠北的突厥王子来说实在窝囊。但是,要做霸主,就没有资格犯错!权力之巅的人,就如冰原上被狼群追逐的鹿群,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斛勃到岚雪亭赴约,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虚空中突然发出轻响,一股杀气袭来,迅忽凌厉如闪电,刺客?!我一闪念,抽刀格挡,斩云在夜空中砰出一片火花,但终是失了先机,刀尖刺入斛勃王子后心半寸,鲜血狂涌,我抬眼一看,又是一惊——小綦!
小綦一脸怒气,双目圆瞪,露出野兽般嗜杀的目光,手中尖刀被我格住,却还在运力。
斛勃王子大怒,反身一掌拍向小綦胸前,电光火石的一瞬,我左手断月刀出,刺入斛勃王子心口。
反正都是要杀的,只是这样会比较麻烦。
回到将军府,云翰屏退众人,问清了事情的始末,几乎气炸了肺——为我的下作卑鄙,为小綦的轻率莽撞。
他怒问:“小綦,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浮暴躁,你知道贸贸然杀了斛勃王子,阳关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小綦咬着牙不语。
“万俟,你怎么可以这样!” 云翰转过头来。
小綦忽然伸臂护住我:“是我先对斛勃下手的!我看不得斛勃对师兄轻薄!”
云翰不知小綦的心思,叹息道:“我知道你敬爱师兄,但也太浮躁了。”
小綦紧盯着云翰,大吼道:“你知道什么!我喜欢师兄,不许别的男人碰他!”
小綦的性子里总带着一股野意,我也没有认真教他那些礼教纲常——连我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怎么教人?——所以小綦会这样任性,丝毫不觉得像寻常男子喜欢女子那样喜欢我有什么不妥。之前的隐忍,只是因为年少羞涩和我的态度。现下被云翰激怒,立刻说出了心底的想法。这样直白,真不像我教出来的师弟。
云翰大惊,片刻后回过神来,一掌掴在小綦脸上:“你怎能对你师兄有这样龌龊悖伦的念头!我绝见不得这样的混账事!”
小綦不服,捂着脸,仰头怒道:“我就是喜欢师兄!悖伦又怎样?”。云翰一抬掌,又要掴下,我出手格住,沉声道:“云翰,这件事,是我管教不力。”
云翰无奈,放下手臂。
小綦还要争辩,我冷声斥道:“够了,小綦,不要说了。”
小綦看着我,眼中泛出一丝泪光。
我盯住小綦,一字一顿的告诉他:“小綦,做任何事情,都有代价。贸然刺杀斛勃王子,后果就是要与突厥大战一场。现在,你先去把驿馆里斛勃王子的两百三十二个随从都杀了,我要你亲自动手,一个也不许留。开战后,你做前锋。”
小綦,对不起,我要用这样残忍的杀戮,逼你学会责任和担当。
小綦一脸震惊,他一时愤怒出手,根本没有考虑到这样可怕的后果。
我又看向云翰:“我做得不对,无话可说。”
云翰叹气:“我知道,你都是为了阳关。”
看着云翰和小綦离去的背影,我颓然坐倒,心如刀绞。
云翰亲口说,小綦对我的心意,是龌龊悖伦的念头,是见不得人的混账事,我终于彻底绝望了。
忽然记起,在终南山时,我和师父谈禅,师父问我:“佛说人世七苦,生、老、病、死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何者最苦?”
我以为是爱别离,挚爱之人分离,自是痛彻心肺,生不如死。
师父摇头:“错了,爱别离,至少是相爱而离。若是爱都不曾爱过,有缘无分,求而不得,岂非更如劫火煎心,苦海无涯?所以,最苦的当是求不得。”
师父,我现在很想告诉你,人世最苦的不是求不得,而是不得求!
我可以出将入相,骝骅开道;可以纵横捭阖,权倾天下;也可以谋略百端,算尽众生。可是,我偏偏不能去争取云翰的爱意。
我若强忍着,只做云翰的朋友、军师,那他会视我为手足知己,与我携手并辔,同生共死。
若我向云翰表白心意,他定会惊惧震怒——极度信任倚重的刎颈之交,竟然对自己有这样肮脏的欲念——然后我们这六年的情谊,就会分崩析离,灰飞烟灭。
云翰,你不知道吗?男子对男子,也会真心恋慕,相思入骨。这种情分,丝毫不比男女之情来得浅薄卑贱。可是,你却视为龌龊悖乱。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云翰厌恶男风,对京中那些有断袖之癖的贵人蓄养娈童颇有微词。但我还是自欺,云翰只是厌恶豪贵们的荒淫败检,若是我一直在他身边,天长日久,真情实意,他或许还会接受。可现在,我连自欺的余地都没有了。
所以,我对云翰,不要说爱恋,连追求的资格都没有,是断无圆转余地、永不超生的绝望凄凉——真真是比生、老、病、死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全部加起来还要苦楚。
所以,那个晚上,最愤怒的是云翰,最委屈的是小綦,最伤心的,却是我。
行刺突厥王子是死罪,好在小綦在之后的几场大战中功勋卓著,将功赎罪,只被流放到南疆三年。
小綦临行那天,我和云翰到城头送他。小綦把一束薄绢递给我。我知道是那日的画像,默然接过,手上一运力,绢帛纷然碎裂,随风飘舞,犹如漫天蝶翼。小綦眼中那一丝希冀的火光,瞬间冷落成灰。
现在,小綦就要回来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是太执念的人,而且小綦始终不及我能隐忍。小綦见到我,必然还会生事,必然会使云翰为难,所以,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小綦,对不起。

盛世平安

腊月二十八日,天幕黯沉。
这样的天气,和六年前我初见云翰那日很像。
我曾想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要在怎样的情形下,与云翰相见。
我更愿意是少年白马银鞍,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或者是壮士横行天下,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偏偏,那日雾霭阴霾,我心如乱麻。
师父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我却总以为,人定胜天。直到那天我翻遍了大内所有的医书,终于明白,我的病,确实无药可救——天生从胎里带着热毒,年幼时又感染风邪,冷气侵肺,寒热纠缠入骨。病入骨髓,便是司命所属,非人力能为。若非师父调养得法,我连十五岁都活不到。
生死无常,修短随化,但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死期还是一件还很残忍的事情。尤其这死期还这么近,尤其我活得那么辛苦。
我的命,是用血泪培出来的。襁褓之间,父母双亡,万俟家也日渐衰败。我虽为嫡系长子,名义上是万俟家少主,却寄人篱下,见惯世态炎凉,人情诡谲。叔父和堂弟为了争夺家主之位,没少暗算我。要不是师父照看,我早就死在风刀霜剑之下。我一直想着,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翻身,才能做最上一流的人物,所以我忍辱负重,苦心筹谋了十几年,终于一朝发难,逼走叔父,真正掌握了万俟家残存的势力。正当踌躇满志之际,却突然发病,几乎呕血而死,这时方知道,我赋命不久。苦心学医,阅尽医书药方,也只是让我更清楚地明白,我的死期有多近。
我忽然困惑,这二十年的苦楚隐忍,只换来一点风烛残年,值得吗?我不惜一切地活下来,又不择手段地争权夺利,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等境况,似乎应该狂歌恸哭,但多年的隐忍戒备,已经让我忘了如何放纵,如何流泪。我在城郊酒肆默然独坐,喝了一夜的酒。乏了,就趴在桌上小睡,醒了,再喝。或许,就这样醉下去也不错。
第二天早上,天气跟我的心情一样不好。我让小二再搬来一坛酒,接着喝。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和煦如阳光的声音:“阁下可是万俟公子?在下沈云翰。”
沈云翰?我知道,今年新科武状元,出身将门,为人豪爽任侠,交游遍天下,自请戍边守卫阳关。我还知道,他的伯父和父亲都死在阳关。我甚至知道,他腰间的宝剑名唤湛卢。我虽然不涉足朝堂,但依靠万俟家渗入京都豪门贵胄的旧部,消息灵通得可怕。
我抬眼看他,一袭白衣,映日生辉,笑容明朗如天神。立刻觉得这人可憎——我这般晦暗颓唐,为何还有人灿若朝阳?
而且我最厌恶白衣——那样纯净的白,禁不起一丝玷染,风尘一过,就变成污浊的暗灰,这样的脆弱让我不快。所以我总是一身黑衣——黑色是最复杂,因而也最纯粹的颜色,能够掩盖一切,不管如何沾染,都不会改变本色,我一直希望,我的一生也能这样纯粹而坚韧。
我别过头,不理他,云翰却不依不饶,坐在我面前,也要了一坛酒喝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一开始我只是厌烦,但渐渐发觉他讲话颇为有趣,便也和他闲谈——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说过话,我寂寞太久了,喝酒的时候,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况且这人似乎也不怎么惹人生厌,和他讲话,慢慢就觉得心里有些暖意。
后来,云翰告诉我,那天早上他刚见到我时,还以为我是想寻死——没见过我这样的青年公子那般不要命似的酗酒——所以腆着脸和我搭话,还好我没呵斥他。其实我当时确实有些轻生厌世,云翰也不是白费心。
不过一个月,云翰就成了我唯一且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游遍长安胜景,沿途赋诗论剑,异常投契。这倒不是因为我年轻心热,实在是了然生死以后终于可以敞开心扉,而云翰又是那种令人无法疏远的人。他行止磊落洒脱,言谈风趣广博,还总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身边的人。就像冬日的阳光,不知不觉间让人温暖。我从来没有过那样平和的心境,在云翰身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我那萧条如寒冬的心境,渐似江南春归,草长莺飞。开始觉得,如果能这样活着,命短一点也无妨。
只有一件事让我有些不快——云翰总想拉我去阳关助他守城。彼时我已视名利如浮云,所求的,只是在剩下的几年里逍遥自在,闲爱孤云静爱僧,云在青天水在瓶,所以我始终婉拒。
那日曲江赏花,酒到酣处,云翰又说:“万俟,你若做军师,阳关就会是一座铁城!”
“为何单单来缠我?崔九杜二,都巴不得跟你去阳关呢。”我有些无奈。
“因为你的本事性情——谋略神鬼莫测,形貌散朗,内实劲侠。若我看错,就再不品评士人了。所谓国士无双,天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我的军师。” 云翰说得异常郑重。
国士无双?我心中一动,这二十几年,还未曾有人这样重视我,给我无可取代、唯一不二的位置。
这份厚意,我自然是要报答的。我举杯微笑:“云翰,你为何这样执着于阳关?是为了功名利禄,还是国恨家仇?”如果云翰想要的是荣华富贵,我很快就可以给他。
云翰站起身来,伸手轻抚一朵盛放的姚黄牡丹,温颜一笑:“都不是,万俟,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大漠风尘,杀伐征战。我只是,可惜这一场难得的盛世平安繁华。”
刹那间,我如见莲华世界,云翰的微笑,纯净明朗,仿佛东方净琉璃之光,让我枯木古井般的心,砰然而动,水起风生。这些年,我都是风声鹤唳地为自己活着,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平和而坚定地守护什么。或许,是时候忘却那些晦暗凄凉的伤心旧事了。已然命如蜉蝣,不如拼了这残年,追寻守护那些心底珍惜的事物。比如,这初开的盛世,这繁华的中原,这眼前的善男子。原来,我已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至于我心系的人也是七尺男儿,又有什么可在意的?纲常名教之于我,与其说是浮云,更近乎粪土。
云翰赴任那天,我去灞陵送他。长亭短桥,杨柳依依。
云翰向我举杯:“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神情间十分不舍。
其实,云翰,今天你只需要给我一个跟你走的理由。
我按下他的杯子:“云翰,我一直很好奇,我们两个的武功,到底谁比较厉害?不如今天比试一番,我若输了,就跟你去阳关。”
云翰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这把刀叫做斩云,你不怕吗?” 我拔刀出鞘。
云翰失笑:“这有什么可怕的?难不成,你的刀叫‘斩人’,我就不做人了?”
云翰的剑法确实很好。不同于那些武陵少年华而不实的套路,云翰的剑法是战士的剑法,没有一点多余的花巧,扎实稳健,精到严密,我的斩云连砍三十余招,全被他的湛卢挡住。云翰不知我的深浅,纯采守势。我看到他眼中的试探,毫不退让,出招愈发刚猛凛冽,果然云翰被我激起斗志,剑招渐如疾风骤雨,声势夺人,路旁的柳絮被剑气带动,飞扬似雪,刀剑相击时,火花迸溅,声如雷鸣。我要让云翰打得酣畅淋漓,然后不着痕迹地输给他。
最后一招,我的斩云斜逸而出,贴在云翰的脖颈间,几乎同时,云翰的湛卢点在我心口。
还是赢了吗?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云翰最后的那一剑,只用了七成真力——想必是他在打斗中发觉我呼吸有异,所以向我胸口出剑时有意收敛,以免剑气损伤我的肺脉。但就是这三分的收敛,让云翰的剑比我计算的慢了一刹,偏偏这一刹那,胜负已分。
我装出一丝怒气:“云翰,你让我。”
“万俟,你也有意让我——你没用左手刀。” 云翰收剑微笑。
我微惊:“你怎么知道我会左手刀?”
“那日你在书斋,双手执笔,左右并进作羲之行书,两边都是笔力遒劲,入木三分。若说你不会用左手刀,那才奇怪。只是不知你左袖里,是怎样的一把刀?”
还真是心细如发。
断月刀出,必有血光,这是我秘不示人的杀手锏。除了师父和小綦,见过它的人都没了性命,但……
“云翰若是好奇,不妨让你一见”。
我轻抬左袖,断月刀从衣袂间闪出,光华如月,映日生辉。运力刃上,反手劈过,身后丈余高的青石碑轰然碎裂,尘末飞溅。
云翰十分惊喜:“果然厉害!万俟,你为什么从来不用左手呢?”
“用右手就够了。” 我把断月刀收回袖中。
其实并非我狂傲,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招。
云翰苦笑:“糟了,万俟,你左手刀法不输右手。若用双刀,我竭尽全力也打不过你。”
我摇头:“我从来不用双手刀,所以还是你赢了,我和你去阳关。”
“你肺脉虚弱,还是不要去了。” 云翰反而不肯。
“孰知不向边庭苦,若是报国而死,便是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况且,我颇通医术,病得又不重,哪里就会死了?”我把谎言说得无比坦荡。
云翰闻言大笑,神情无限欢喜。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与云翰是完全两样的人。我们本该殊途异路,偏偏,我为了那一点的交汇与温暖沦陷痴迷,不可自拔。
云翰,我与你既然相识相望不相亲,又何如当初不相见?你轻抚那簇长安三月花时的温柔守护,是我今生的浩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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