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下)----小三儿
  发于:2009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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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把帷帽摘下,豆大灯光昏黄模糊,将腐朽的面目映得十分狰狞。
晴明问这几天感觉如何?他说没有特别的。晴明化了一团光气笼罩他的脸,垂眼感受传递回来的讯息。
那人说,已经快五个月了,我什么时候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时机不好。晴明收了光气说,那个人在内里举办了半个月的法华经会,佛力加持的缘故,秽气要进去很难。
道真不请自入,直接穿过壁障走过来,对残了半张脸的人说,远则小子,急什么,把你身体里的这些将息好了,想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
我等不了。远则低沉着说,他的嗓子也被破坏了,声音提高一点不仅说话很费力,听的人也觉得难受。
像破瓦敲破盆。道真掏着耳朵说,自作孽不可活。
晴明初会远则之前,先见到的是雷神道真,他歪在格子窗边,吊着嘴角说,你就是安倍晴明?不错,有你母亲的风姿,尤其是这双眼睛,又清澈又勾魂——
一眨眼,道真已经站在晴明面前凑得近近的,仿佛在端详又仿佛在审视。
那天我去爱宕山走了一圈,妖界公主怎么说你来着?翩翩公子,惠雅俊秀。我以为她是山里闷久了,逮着野鸟也说是锦鸡,今日一见,啧,妖姑娘有点眼光。
晴明跟他身后进房间,道真不用掀帘子绕屏障,一路穿越而过,真是方便得很。晴明被隔在屏风外面,道真问他感觉到什么,晴明说,浓重的死气。道真又问,何法可解?
晴明摇头道,他自身的灵元已经污秽了,只能延其性命却无根除之法。
延命之术又为何?
渡用他人灵元。
可这世人的灵元是不能分给别人的,除非他想死。
晴明垂着眼,慢慢说,有一个人可以。
道真看着他笑起来,你还真老实。
晴明说,这不是你们早盘算好了的吗,我来,给他一个生机。
因为远则灵气虚弱,他们等了两个月,那两个月京城炎旱难耐怨气到处飘,远则吸收这些怨气做养分,暴雨的那个晚上,晴明渡了自己的灵元。
若是纯正的妖,凡人承不住他的半点灵气,所以你是稀有人材,晴明小子。
渡灵结束,道真一道神风吹晕了远则放倒在寝台上,再把晴明挟到外面敞气,后来又传了些灵气助他脱困,晴明对他道感谢的时候,他还傲着脑袋说,我不稀罕。
道尊从始至终冷眼旁观。
道真说你好歹说句风凉话,我堂堂一位雷神,却什么琐事都做完了,你也好意思干站着。
能者多劳。道尊终于挤出两句话,反正你也是无聊才下来的。
喂,你当我不敢马上收了你啊?!
雷神头上噼啪冒阵烟,道尊微笑道,悉听尊便。
道真没真做出惊天撼地的事,契约不是白签的,另一方面,道真还想看下去,看到最后,谁惨烈谁无悔。
晴明要常过来查看远则的情况,现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蹦达一下另一个都会被拖着蹦达,更甚者,远则身上的秽气可能会渐渐传递过来,所以难怪保宪会气得要掀屋顶,可他除了掀屋顶,束手无策。连忠行大人都只能关在藏书室里愁白了须发,晴明的做法简直算得上忤逆师道,活该天打五雷轰。
保詹说反正我眼不见心为净,只当没这个师弟。他转过身,斜依着廊上柱子,夕阳微薄的余晖撒在他身上,在女人眼里是令人沉醉的风流,晴明低眼不去看,默然许久后保詹轻声说“有事要找我”,这时晴明才抬头望他背影,没有应声没有动作,只是望着,直到夜色四起,保詹站累了招式神提来两壶酒,晴明陪他干了一壶,他自己干了一壶。
是纯正浓烈的酒,晴明毫无倦意,坐廊上吹了一晚夜风,天亮时有些头疼,保詹给他两颗解酒药丸,没有什么效果,到中午略发起热来,北居熬了惯常的汤药,晴明爽快吃了闷头睡觉,忽然惊醒过来,满头的汗。
晚上仍然住未坤邸,房间隔了大半出去,北居靠边上睡得很熟,晴明披件外褂走到窗边,透过窗纸望月亮。他想起当年很热闹的时候,小安阿衡都在,博雅时不时过来聊天,看他认真勤奋写山一样高的功课总要咂舌。
你们师父太黑心了,这要写到哪年哪月去。诶,昨天我看见有家卖果点的铺子,好香甜的味道,什么时候带你去。
晴明专心一致的对付功课,不理睬他,博雅自己摸了杂书出来一边悄悄地看,晴明写到手酸,他放下书过来给他揉捏,晴明说你还是走吧,我没工夫应酬你。博雅说再坐会儿就走,真不想回去跟母上磨牙。
晴明用过的书卷册子都收得整整齐齐码在壁障边,博雅实在没事干就蹲在那些前面琢磨,晴明问你琢磨出什么,他说看这卷书一定是很难的,边沿都翻卷了。晴明当他面把那本抽出来,博雅打开看了看,原来是你做的功课——我知道了,是每天被小安他们几个借去抄,所以看起来才格外陈旧——咳,你该收他们抄写费的,至少能买上几个果子。
好不容易轮到假期,博雅领着晴明出去逛街,东市西市人流里走来走去,博雅怕他走丢了牵着他袖子,晴明埋怨他,你当我是小孩子吗。他说你比小孩子还单纯,最近城里出了专拐你们这种纯情少年的人贩子,跟紧点别被拐了去。
晴明甩手,博雅抓得更紧。
走到卖小果点的摊子前面,博雅掏几个铜钱买一包,拂袖扫了扫旁边石墩子,拉晴明坐着分吃。晴明不吃甜的,博雅一个个掰开,看到核桃花生仁心子的就给他,顺手又从隔壁端了两碗热菜汤。晴明说你怎么会干这些事?
为什么我不会干?跟朋友们四处玩,总不能事事等着别人动手。
街尾有家人在煮栗子,博雅跑过去买了些,晴明说才吃了东西吃不下了,博雅拿布巾仔细包好塞给他,回去晚上饿了吃。
栗子是新煮出来的,捧在手里略有些烫,博雅说你别捧着,提着上面,担心有水渗出来污了衣服。
晴明嫌他罗嗦,拎着布包丢他怀里,博雅抓着他手腕说你别这样,好疼的。晴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博雅本来在微微笑,慢慢的就惊涩起来。
晴明。他说,晴明,晴明——
他一遍遍只是叫着晴明的名字,嘴角有朱红蜿蜒而下。
博雅很小声地说,不能再陪着你了,对不起。
晴明在渡灵元给远则的时候,身体像要被撕开了一样的疼,血液灵气都胡乱冲撞着,他想死亡也许是更轻巧的事。
他莫名的担心,失去一部分灵元后他还是不是安倍晴明,容貌会不会有变化,博雅会不会看出来——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然在思考无足轻重的事——结束之后他真切地感觉到一种空虚,他想许许多多个晚上博雅给他补上的缺损,是不是随着这一次统统被挖走了?他是否又会回到去比良岳前的状态,那可是太糟糕了。
过去他想起比良岳脸上总是微微发热的,可这一回,他只觉得冰凉刺骨。
就像后来博雅看见他抬指,凭空从美浓眉间抽出利刃握在手里,冷酷绝情地说,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鬼,没有区别,杀两个和杀一个,也没有区别。
然后,那柄闪着寒光的尖刀插进了博雅的胸膛。
对不起。博雅喃喃说,对不起,不能陪着你……
他眼中再不见一丝一毫笑意,只有悲怜和渐渐熄灭的温暖。
晴明,你这么爱干净,几乎是怪癖了。
很久以前,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博雅拧了张丝绢手巾递给晴明,看他拿在手里反复擦拭之前被小猫舔过的手背,博雅微微笑着说,妖鬼邪魔也相当的污秽,你不会觉得要全身褪层皮才能弄干净吧?!……好了不要再擦了。博雅扯过手巾,说,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让你去杀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不要动手,如果到了不得不为的那一天,交给我,我替你杀。
博雅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样无赖地贴着他笑着,可是眼神却是极其认真的,晴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反悔,博雅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一般的爱恋,简直是盲目的,凡是和晴明有关的事,他原本不想去触碰的也愿意去做,甚至恐惧的事也会逼着自己去面对。
只要是为了晴明。
所以那一晚晴明披着明亮的月光向他走过来时,美浓惊恐地后退,可博雅定定地望着他,和往日没有两样。
俊宏在车宿所检查第二天博雅要用的车,叮嘱牛童绕开路上的水坑,他说最近雨水多坑洼多,眼睛看得远点,大人不是个会呆来车里等着轮子从坑里滚出来的人,到时候又跳下来帮着推车,溅一身泥不说,被旁人见了又是一番笑话,虽然他自己不在意。
俊宏略有些忧虑,他这个太过随和的主人呀,反叫人老是操心。
明天真葛要去王妃那里,俊宏还要打点这边随同前去的侍从,挑了两个伶俐的嘱咐再嘱咐,千万把女公子看好了,路上不要停,不要让她接近危险的所在,她现在大了美浓有时候都不大叫得住,你们就得在旁边帮忙盯着点。
俊宏喋喋不休的,真是越来越唠叨,侍从们低着脑袋一边听一边发呆,想着出门去可以顺便带什么东西回来。
谁都没有注意寝殿那里的动静。
晴明在那里下了结界,看见他的便只有博雅和前来听从吩咐的美浓。博雅讲的内容和俊宏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主仆俩。
美浓养大了他,现在又照顾真葛,在博雅心里,她是除了俊宏最得力的帮手,又像是亲人般的值得信赖,他想等以后真葛要出嫁了,还能一直跟在她身边就更好了。
晴明点了点头,我们总不能管她一辈子,美浓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但也说不一定呢,到时候有了丈夫,真葛恐怕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人,谁都不认了。
博雅说你干吗一副悲伤的表情,儿女大了都是别人的,可你有我呀,哪怕天地都不存在了,我还陪着你,心里就一个你。
说得晴明怪不好意思的,别开脸不看他,博雅嬉皮笑脸揽着他肩膀,喂喂,现在还害臊,老夫老妻的——
晴明一巴掌贴到他脸上,谁跟你老夫老妻?!
谁应声就是谁咯。
那时候博雅的眼睛是两颗曜石珠子,又黑又亮,闪着促狭的光彩,这个时候则成了深深的潭水,无风无波,没有边际。
美浓化出利爪尖牙扑向博雅,两人翻滚着从屋里到廊上,从廊上掉进庭院,博雅怀里护身的短刀滑出来,晴明给他编的穗子勾在灌木丛枝桠上,一粒纯净的琉璃珠反耀着璀璨月华。美浓捡起短刀,慢慢拔出来,猛地刺向博雅。
博雅一边横手阻挡,看见美浓的眉间泛起隐约熟悉的印记,他喊晴明,他说你不要这样,你冲我来就好了,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
他抓着美浓持刀的手,几乎要压制不住她陡增的力量,刀锋从他脸颊划过,尖锐的疼痛让他满心酸涩。他听见晴明低沉徐缓的念诵声,瞥见他站在海棠旁边,面无表情。
刀刃如何刺进美浓的眉心,博雅不记得,他看她哀叫着倒下去,然后晴明就在他面前拔出那把刀,走到离他很近很近的跟前。晴明脸上有一滴血,在他左眼角下面,像极了一滴红色的眼泪。
死亡只在刹那,寒冷的疼痛扩散开了只是空洞的哀伤,博雅努力蠕动着嘴唇,他不知道晴明能不能听见,他睁大了眼睛想把晴明看个仔细,可是最后他所能看见的,是自己渐渐败落的生命。
我源博雅,以神武之名起誓,终吾一生,伴随安倍君晴明,不离不弃,至其孤寂散退,如违此誓,五雷轰顶恶鬼锁魂!
博雅说,你现在有我了有真葛了,再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天底下有几个能这么幸运,你很得意吧?
博雅说,对不起,我要违背誓言了,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晴明,晴明——
道真看着血迹斑斑的晴明,看出一声惊叹,你太狠绝了,你这样的一个人,不去做索命鬼差太浪费了。道真摇头叹息着穿墙而去,路上踢了某人一脚,大咧咧骂他,看什么看,人已经死硬了,除非泰山府君开恩,谁也救不了他!回去告诉你那个半张脸的主人,安倍晴明办完事了要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
那人哎哟哟惨叫着,扑趴滚翻地逃走,道真啐口唾沫,暗咒了一句,慢悠悠的在大街上游荡。
俊宏突然感觉很冷,侍从和牛童对视两眼说,确实很冷,大概是又要下雪了。俊宏缩了下脖子,那好吧,暂时就这样,对了,王妃要的海上人的扇子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我搁在寝殿正厅二阶棚旁边的漆木盒子里,如果明天我忘记拿出来,你们要记得带上。
连带着又想起别的事,牛童打个喷嚏,侍从甲掩一个哈欠,侍从乙靠在廊柱上犯瞌睡。
晴明颓然跌倒,不可遏止的浑身颤抖,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从怀里抽符纸的手都几乎不听使唤了,他哆嗦着咬破无名指,把演练了无数次烂熟于胸的咒符画在薄薄纸片上。
谨请泰山府君,苏生博雅,急急如律令——
谨请泰山府君,苏生博雅,急急如律令……
翌日,天高云淡,暖日和风,预料中的雪没有下起来,四条却是忙碌非常。
俊宏已经没有空闲去思考恐惧的问题,一大早真葛就被送到王妃那里,她还没睡醒,揉着眼问美浓呢。
出了这种事,俊宏不知道该找谁商量,他差人去了未坤邸,晴明不在。
下午保宪过来问候了一声,博雅要死不活地问了句,他,怎么样?
保宪冷冷说,死过一回的人,何必再记挂他,只当从来没有这个人。
说完保宪去父亲那里,前脚刚迈进门,铃姬后脚就风也似的转进来,保宪都没看清她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铃姬指着忠行大人的鼻子高声说道,你千挑万选,最后真是给他找了条好路!
保宪拉住她,你乱嚷嚷什么。
铃姬反过来又指着他骂,你说过什么?你护他周全?你们全都在放屁!姐姐只有他一个孩子,你们把他推到火坑边上!博雅也不是个好东西,原先我以为他老实重情,结果乌鸦一般黑。
保宪说,又不是博雅叫他捅一刀!
要不是他放任晴明在外面瞎胡闹不管不问,晴明至于把自己搞成现在这副模样吗?!铃姬没了过去的娇俏柔媚,逮着手边的菊座灯台哐当抽翻,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们是他什么人,博雅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他什么人,他要折腾你们眼睁睁看着谁都不搭把手,什么天命什么星运都是屁话,你们就是要逼他往绝路上走,因为他孤零零一个人好对付是不是?!他死了没人掉眼泪的是不是?!人类眼里只有自己,自私无情没担当!我告诉你们,要是他们成功了,还有什么贺茂家什么天皇陛下,整个人间就是地狱,你们等着一起毁灭,倒真是干干净净!——博雅,我要去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挫骨扬灰——
不劳公主移驾,他就在那边。保宪一努嘴,博雅咳一声蹭门边慢慢走过来,铃姬,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的话值几个钱?
铃姬两个白眼甩得利落,博雅再咳一声,再挪近两步,公主殿下当然瞧不起几个小钱,我先只说一句,我没放任晴明去胡闹我们一直都挺和谐,真的,您先消消气,然后想要听详细的我再跟您说。
铃姬深深呼吸几口,手一张,灯台收起来握在掌心里,博雅看这架势暗暗咽口唾沫,铃姬把灯台一杵,硬硬抛个字,说。
博雅小心陪个傻笑,是这样的,他捅我是预先设好的局,为了逼真是真捅进去,疼得我呀差点没真背过气去。他去那边帮忙的事你也知道,将门的怨气不是一般的沉重,远则是费了多大劲儿才抗住的,为这个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后来又吸了杂七杂八半海的怨灵,现在他的力量谁都镇不住,再加上有雷神在旁边护持,您不也是先去试了无功而返才跑过来对我进行深刻的教育然后又来教育忠行大人他们的吗。
铃姬掂了掂手里的灯台,博雅朝保宪挪了半步。
远则那个人生离死别轮过一遭,心理扭曲见不得别人美满,为了让他松懈戒备,放心接纳晴明,晴明才和我密谋了一场局,从头到尾他是主谋我是被迫。我是他什么人,我不挺他他还能去找谁?!晴明的性子你也知道,极认真极谨慎,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滴水不漏,我的复生可以推到意外上,比如保宪起夜路过了什么的——
保宪瞥他一眼,博雅当作没看见,继续说,这事才是开头,往后难以预料的风险还多,我当然不会置身事外,我跟他说了,你在里面小心周旋,有什么都跟我通个气,我别的本事没有,淌混水的功夫还是有一点,再说了,贺茂府众人终归是和他有着二十几年交情,师尊师兄不是白叫的,尤其保宪保詹和他之间,就是同姓兄弟也没他们这么齐心的,想当年风风雨雨都一起经历过,没可能忽然说决断就决断,那不用您动手,直接天雷轰下来省力又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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