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宪从鞍马山回来,累得头晕眼花,进门就趴下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已是翌日近中午时分,想到多捡了一天假期心情很好,换了衣服吃过饭,恬淡怡得的与儿子玩耍,又寓教于乐的一边给他摆棋子一边教导他“天枢旁边是天璇,天玑过去连着天权,挨下来是玉衡、开阳和摇光”,光荣当儿歌一样念着,摇头晃脑地拿黑子去弹白子,把北斗七颗搅成文昌六星,独一颗被弹下了棋台,保宪神气和蔼的没有和他计较,摸他的头顶说,下面我们来摆雕弓射天狼。
不知不觉这一日就过到了傍晚,光荣有点神志糊涂,被母亲抱去小憩,保宪略感无聊间想起来有件事要去和晴明说一声,悠悠然的去了未坤邸。
北居在廊上看见他,叫了声保宪师兄,保宪因为和儿子玩得高兴一时没有刹住,顺手就在北居的头顶无限慈爱的一摸,一声“乖”听得北居浑身激灵,险些抖翻了水盆。
保宪问他端个水盆干什么,这时辰离睡觉还早。
北居回答他,刚给师兄净了伤口换药。
保宪微皱眉,嘀咕着怎么又伤了,一面撩帷帐走进去。
里面火燃得旺,烘得一屋子都暖洋洋的好似四月天,晴明右掌根摁在一张对折的纸上,左手握小刀在裁着折线处,保宪看他那姿势不太顺眼,挨近些便见他右手包得好像一只大馒头。
你又怎么了?保宪问。
小刀裁到尽头,晴明抬眼看着他,师兄你来了,坐吧,这次鞍马一趟还顺利吗?
保宪扯嘴角表示有他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晴明微微笑着,把裁开的纸又对折又裁,保宪斜盯他,说,刚才过来时听说昨天这里挺热闹,北殿上几个博士正在给中低年级的训话,我错过什么好事了?
晴明淡着神色说,一只火鼠而已。
保宪“哦”了一声,接过他手上的刀,抽过他压着的纸,唏哩哗啦裁好了还到文台上。
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吧。他说,以后她要是再来理都别理她,下次再凭空又直冲眉心来支雉毛,我当场让他做只光皮鸡。
听他口气仍是耿耿于怀,晴明笑了笑,玉梨公子是寻妻心切所以准头上就稍微偏了点,师兄修为精深身手敏捷,再来个两三次也伤不了分毫,何必太多计较。
你真是跟那个人呆久了被带出满嘴油。保宪瞟他一眼,大丈夫行事重点就在于要不拘小节张弛有度,一味绷着脸皮横扫天下,难怪被人厌恶,我也就这次没精神和他磨勉强说了些,瞧他死撑冷傲的那双吊梢眼,若让我再见到,都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挖出来钓王八。
晴明捂嘴咳了一下,心想不愧是亲兄弟,观人观妖,意见总是不谋而合。又想保宪说“没精神和他磨”,但言语间的奚落贬损一定少不了,那玉梨公子不知忍了多少口心血才能支撑下来——也算是个顶尖的妖物了。
北居拿了几只橘子来,保宪剥了一个自己先吃一瓣,余下分好了摆在碟子里推给晴明,然后说博雅大人今天没过来?
下午来了一次,我让北居说我去师尊那里没回来。
唔——保宪拖长声调,他怎么你了?
晴明朝他挥了挥馒头爪子,他那人有时候吵得不行,我不想手疼更兼耳疼。
关心则乱,人之常情,你呀,自己不留意怨不得别人在你耳边聒噪,说实在的我刚才看见了也很想斥你一顿。
晴明吃着橘子含糊说,为什么又没说了呢?
把你心火闹起来了,这伤还不多拖个两三天才能好,到时候我看着更烦扰,你的心火也更大,恶性循环,你这手就等着废掉吧。
说话间保宪又剥好了一个橘子,这个要酸一点,保宪给北居吃,北居咬了一口拧歪半边眉毛,晴明再接过去,不动声色地吃完了。保宪说你以前不吃酸的,晴明喝口水说没有啊,酸的挺好,提神。
他排好保宪裁的纸片,一张张的在上面描曲线画圆点,左手没有右手灵活,幸而是曲线效果差不多,他要在这天晚上完成三十二张,所以正需要提神。
保宪说不要熬太晚早点休息,你这两边的伤啊,一个需要补气益血,另一个需要暖血消寒,都得要好生养着,明天我再给你配副药来吃。
北居送他出去,他又嘱咐北居瞧紧点,不要让他做太伤神的事情,尤其伤口都不能沾凉水。
北居点头一一应着,保宪出了未坤邸暗自思忖了会儿,转身去四条。
博雅又盖了一天的印,手指仍爪子一样僵硬的扣着勺子都握不住,心情很是郁闷,后来的堵人计划又没有成功,更加忧虑满怀,他望着乌云遮月星辰无亮的夜空,幽然怨然地对真葛说,真让人感伤啊,这样无情的岁月。
真葛小手紧紧抓着他袖子,倚他胳膊在他旁边甩着脚丫子扭来扭去,最近她学走路上了瘾,手边有什么就扶着抓着扯着什么,摇摇晃晃地走,美浓和乳母怕她摔着,围成圈的护着她,她张着手还要把她们都推开,往往就这样软脚歪倒了,亮晶晶眼睛闪一闪,翻身攀着旁人又站起来。
博雅胳膊一捞,把真葛揽到怀里,呵她胳肢窝,真葛咯咯咯的笑,小身体蹭过来又扭过去。在四条养了一年多,当初瘦瘦小小的一团,现在嫩嘟嘟的十分讨喜。博雅微俯着头,她虚捏小粉拳头照他头面挥舞,又痒痒的弯胳膊肘要格开博雅的手,博雅近年在某人身上磨练出足够的技巧,真葛徒劳无益地挣扎,却只是越挣越喘,一口唾沫呛进嗓子眼咳嗽起来,博雅急收了手扶她趴在肩头上,心疼的给她拍背哄她。
保宪由俊宏带着走过来,看此场面有些唏嘘,要在以前他怎么也想不出天然呆哄孩子会是什么场景,乍见博雅大人父性光辉灿烂无比地顺着真葛的背,温柔和蔼地说好宝宝乖,以后父亲不逗你了,乖啊乖啊。
真葛已经咳完了,搂着博雅颈项啃小拳头,圆眼珠子黑溜溜瞅着保宪,张开嘴“啊巴巴”的叫,博雅摸着她细柔的头发说,那个要叫师伯,伯伯——知道了吗?
保宪感喟地想起光荣刚会叫人那会儿,对着谁都叫爹爹,搞得他郁卒不已,今日一见,原来孩子都一样,也就开怀了些,和博雅打声招呼,说大人正忙着呐?
博雅说不忙不忙,喂奶的不是我哄睡的不是我,穿衣洗刷的也不是我,我是光捡着便宜玩最清闲的。
这话说的和往常一般有几分逗趣,保宪也不客气,笑了笑去握真葛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记得当年是保宪将她从鬼掌中解脱出来,真葛对他很亲热,冲他露出很嫩很嫩的仅有的半颗牙齿,笑得纯真无瑕,两只脚在博雅腿上交替踩蹬着,一纵一纵地似乎想要扑出来。
博雅嘿嘿两声,说这孩子只要吃饱了精神就特别好,以后会跑会跳了可怎么办啊。
他嘴上烦恼着脸上喜悦着,明显口不对心。
保宪这次来不是为了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略说两句“女孩子长大一点自然就静了”,博雅又流露质疑的表情,他想起他那个静不下来的弟媳,觉得也许有一天可以去和又子外祖父讨教经验吸取教训。
博雅担心真葛继续兴奋着晚上会睡不好,便把孩子交给美浓去抚平,转身过来问保宪,有什么事吗?
保宪一路上已经斟酌好字眼,此刻流畅自然地说出来,博雅听完了微微瞠目,心里咬碎了一口铁牙。保宪岂是没眼色的,看出他又恼又忧又愁,定是五味陈杂,翻江倒海,略笑着说,晴明从小就这个样子,博雅大人未必不知,以后只待他平常些,免得事与愿违。
博雅暗想我就是知道所以,更担忧,他不说我再不问,那些真是霉在里面了可怎么办?
保宪又说,像我现在就不太专注他,他待我反倒比过去轻松而随意。
再说了些闲话,保宪走了,博雅对着没有星月,乌茫茫的天空唉声叹气良久,叹得俊宏愁眉苦脸打了好几个寒战,但博雅终于是自以为的想通了,叫俊宏去准备了一些好食材,翌日熬了一盅营养药粥温在怀里,装作意外的在未坤邸去阴阳寮的必经之道上守到晴明,又装作没看见他裹得馒头似的右手,笑嘻嘻地说,昨天去找你你不在,可巧一大早这路上就遇见了,母上给我熬了些粥,见者有份,你拿回去吃吧。
晴明淡着脸色说,王妃的爱心粥我可不敢胡乱接,大人留着慢慢品味才是。
博雅无赖地撞他肩膀说我天天品都品上火了,你瞧我舌头上这几天品出来的泡。又压低声音悄悄说,回去给你看我身上还生了好几颗火疹子。
晴明被他硬塞了粥盅,不注意间碰到伤口,暗暗吸了几丝凉风,博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忍不住说你呀你呀……喉咙紧张着,闭眼咽口气,重换了轻松表情,真葛昨天翻出你给她画的小纸片,想是念记你,晚上过来看看她……唔,那我先走了,殿上还有点事。
博雅挥下手上车,牛车轱辘压碎道路上薄薄的冰雪,咯吱咯吱响着往朱雀门去了。晴明抱着尚温热的陶盅,望着晨光里渐渐明晰起来的熟悉街景,灰白泥墙,枯草败枝,风依旧冷,又卷来几丝夹雪的细雨,不禁缩了缩脖子,把陶盅搂得紧了些。
鬼才相信你的话。晴明想着,继续迈步前去找寻师尊。
新年总是令人欣喜给人无限憧憬的,即便是穷得叮当都不响的人家,也要去刨两只红薯烤出一手温软,破屋残墙底下做个金灿灿的白日梦。
身为殿上人的博雅大人当然不会如此寒酸。簇新的一套衣冠,从里华贵到外,从头庄雅到脚,远看着威仪赫赫,近看——近看就像一披了老虎壳的山猴子,尤其当朝中众人在新皇上位后的第一个元日里纷纷掏心剖肝,争先落后痛陈满腔赤诚之际,博雅大人却略显不安,时不时挠脸摸耳,间或拿扇子遮掩了大半面容,只露双微眯的眼,遥望好似沉醉于这一片热气腾腾的心肝中,左近观之,又全然是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今日清凉殿富丽堂皇更盛以往,御簾和帽帘的边缘皆是重绫繁织,公卿们长长的五彩缤纷的下袭闲搭在勾栏上,真是壮观的衣料展示会。隐身于御簾之后的女房不经意间滑出重重叠叠的袖袂,面青里紫的玉虫色与薄黄面薄青里的青柳色交织着,又有捶打出熠熠光泽的红梅织袿角,和配蓝印染色的裳边,一样的雍容秀妍。
雪后初晴的早晨,庭院中有未及消融的浓白,竹叶上桂枝上,渡廊靠着边儿的廊沿上,到处是银色璀璨,该是冻手的天气看着却十分悦目,更配上名贵的馥郁熏香四处飘袅着,几乎使人分不出人间天境了。
博雅大人忽然咳嗽一声,他身边的某位正在慷慨陈辞,冷不防受了惊吓,一口气闷在喉咙以下两寸,出不来也咽不下,哽咽着显出难过神情,博雅似乎并未发觉自己造的孽果,他刚才走神走得远了点,忽然想起按照惯例午后将有御宴,如此一来下殿的时间必得延后,若是要日落前回府怕是会比较赶。
好不容易大家能团个新年,唉——
博雅又叹口气,那位刚缓过劲来的因这一恍,舌尖被咬个正着,眼泪哗啦的就流出来,旁人无限敬佩地看着他,都赞叹他超出常人的拳拳深情。
熬过御宴出了内里,博雅急往本邸去和母上请安,王妃近两年看淡了许多世事,她命身边人拿出封好的礼物递去,说,过几天将真葛带来吧,我已好久没见她,不知道又长大了多少。
她呀是一天一个样,有时才过一晚上便像换了个人,我都不敢冒认。博雅说起真葛就眉开眼笑,现在最爱拿着笔到处涂画,我那副静山远舟屏风算是彻底成了她的画板。
想当年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相同的愁人呐。王妃怀念地感喟道,那时我们刚被接至府中,你小小的个儿也不怕生,在你父上的房间里钻来走去,绊倒了几帐又摔破了杯盏,额头上撞出好大一个包跑到美浓怀里哭……一转眼,你也是别人的父亲——
王妃顿了顿,嗳声说,若是亲生的——
没有两样。博雅打断她,真葛就是我最宝贵的孩子。
王妃不再说什么,叫身边人多端了一串黄晶玉石的手链出来。
这是我成年时父亲送于我的礼物,给那孩子吧。
博雅认得这东西,一直被母上用绸绢裹了收在妆台小格盒子里,自己曾偷偷拿出来玩过,被发现后几乎喂棒子,小心肝很受伤,所以记忆尤其深刻,此刻再见怅然少许惊奇很多。
他将手链揣进怀,道了声母上晚安,出来又赶向四条。
真葛换了身繁菱唐红小袿,天真烂漫地从屋里跑出来迎接父亲,一头扑到博雅腿上蹭了蹭,昂着小脸说,大爹爹,吃果果。
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看得博雅相当欢喜,他矮下身轻轻捏她脸颊,就知道吃,以后长成一个大胖妞,爹爹抱不动,扑通跌个洞。
真葛面皮极嫩,捏起来极爽手,博雅忍不住又捏了一把,真葛抓着他手嘟嘴,疼疼,大爹爹坏。
那大爹爹给你吹吹。博雅捧着她脸柔气吹了一下,真葛在熏得暖烘的屋里呆了很久,双颊透着薄红,好似樱花瓣。博雅觉得自己手指太粗糙,一抹上去都会留下可恶的痕迹,扯袖子遮了手再抱起真葛走进寝殿里。
美浓和乳母整理出一室新年气派,俊宏领一干人在外面排了一溜儿,齐齐给博雅道贺,博雅挥手说,大家忙一年也不容易,这几天没急事的都歇着去吧,和家里人团圆团圆。
他向来是个没什么大架子的主人,待人又体贴,底下的侍从杂役少有怨言,听说还能放个假莫不喜笑颜开地谢恩而去,之前俊宏已经拿准备好的赏银每人派了一份,博雅想了想又让他去追添了一笔。
真葛眼巴巴盯着矮几上的小豆糕,偎着乳母问,什么时候可以吃呀?
博雅去内室换衣服,真葛跑到帷帐边掀个小边缝歪头瞧着,博雅说你在哪里干什么,没有谁家女公子会偷看父亲换衣服,去找美浓给你切块小糕先吃着。
真葛立刻就去缠美浓,美浓只给她切了一小块,她不太满意,但美浓说只能这么多,要不待会儿的正餐就吃不下了。
真葛啃了小指头那么大一点下来,拿舌头在颚上磨着。
博雅换了身直衣出来,晴明恰巧走上廊,真葛本来在舔指头,听见动静呼的就跑去一边喊小爹爹一边瞄准目标跳着往他怀里扑,虽然个子矮力气小照理是扑不上去,可晴明往往提前蹲下身,她便顺利的搂到脖子。
博雅略有些不甘,真葛从来抱他腿挽他胳膊,见了晴明却次次扑怀而且次次成功,更可气的是,自己去扑都没一次能扑得这么顺当。
晴明和悦地微微笑着,拍了拍真葛的背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美浓的话?
有。真葛很使劲的点头,美浓只给我这么小一点糕糕——她比划着——我都没有闹。
晴明赞许地摸她头,进去吧,外面冷。
他牵着真葛进了房间,北居跟着把手里东西依壁障边放下,甩了甩手,晴明说放好了就过来喝杯水,干了一下午渴坏了。
博雅问你们不就是做了场新年祓礼,阴阳寮什么时候抠门到一杯水都舍不得拿出来?
晴明倒水递给北居,说,今年稍微有点特别,要忌水。
熏陶好几年了,博雅依旧是一知半解的,他也不想去深究,看人员到齐了,招呼俊宏悬盘都摆上来,开始属于四条的新年宴。
博雅居上座,虽然去年免了中将职务,好歹还虚挂着个从四位的官位,大家是熟人不讲究太多规矩,俊宏、北居、美浓和乳母排着给他道声贺,晴明转向他拜首,他手一抬说,别这么正经,难得能聚个团圆。他点着晴明说,特别是你,到新年就你们忙,说说欠了我几个新年了?
还有别人在,晴明并不多露神色,垂眼道,让博雅大人年年空守,抱歉了。
博雅看他一眼,有些话眼下也不方便说,端起喜气洋洋的脸色招呼众人随便吃随便喝。
一顿饭吃得暖乎,倒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天色有点晚了,真葛睡眼惺忪地还要晴明给他讲风狸的故事,晴明搂着她说,好孩子应该睡觉了。
真葛依在他怀里,小手抓着前襟,模糊了口舌撒娇,不要,我要听小爹爹讲。
年末阴阳寮里忙碌,晴明有好几天没空过来看她,此时也略显不舍,他抱着真葛脸贴在她额角上,看了眼博雅,博雅心念微动险些把持不住,咳嗽一声叫乳母,带小姐回房去吧。
乳母应声过来,真葛勾着晴明脖子唔唔,晴明柔声细语地哄她说,明天小爹爹陪你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