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下)----小三儿
  发于:2009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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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宪拎着罐子晃了晃,问保詹,你熟人?
保詹瞥了一眼,不太自然地说,稍微,有点交情。
保宪起了封条,朝里面看了看,惊奇道,怎么没有了?
保詹眼神闪了闪,保宪伸手从里面掏出一团微弱的光,保詹微不可辨地松口气。
保宪说,不只是一点交情吧,看你刚才吓得,我有多少年没见你紧张过了。
啧,你要问什么赶紧,那边等不得。
催什么。光团悬浮在保宪手心上,保宪端详了会儿,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灰不溜湫的。
一只没长成的狼妖而已……诶我说你尽废话,你不问我问了。
阴阳寮有史以来最专业最称职业绩最辉煌的审问师在这里,轮得到你?!
眼看保詹在掀屋顶的边缘,保宪托着光团离他三步远,埋头开始干正事。
意识灵这种高级交流方式,晴明是一等一的强手,保宪以前只能接受简单的灵波,经过几年的刻苦钻研和锻炼——照保詹的话讲,全亏有晴明这个耐性超强的师父加陪练——水平大有提高,小小狼妖,他应付得还算轻松。
伊吹法师是个聪明人,又因为他置身事外,一些道理看得比局中人明白,平将门究竟为何惨亡,谁才是背后推他入火坑的祸首,往下总国走一趟,收获颇丰。后来,也不知道他是闲来无事还是心血来潮,专门沿着兴世王被诛杀的路线修行,再回到伊吹山身上多了只黑瓷瓶子。
松君依恋这个医好他的伤又收留他的法师,每天给他收拾屋子打扫清洁,虽然毛手毛脚犯了不少错,法师并不过分责怪他。某天他看见了那个黑瓷瓶子,因为好奇拿在手里看了看,一不留心摔到地板上,瓶子裂了个缝隙,顺着缝飘出些黑气,他害怕地拿去给法师,法师不动声色补好裂口,晚上给松君讲了个蛊惑正直青年走上不归路的黑心老头的故事。
故事快到最后,正直青年全家几乎死光,青年气愤难平化怨灵,誓报血仇,他先去找到妻儿遗体哭了一场,然后遇见唯一幸存的表弟,表弟为了完成他的遗愿,让怨灵寄存在自己身上,化装成游僧等待报仇时机。
松君听得懵懵懂懂,问,既然黑心老头已经死了,他表弟为什么还要找别人报仇呢?
因为他入了迷障,以为错的是最上面的那个人。法师晃了晃黑瓷瓶子,坐在上面的固然有错,但那个位子远没有到该崩塌的时候,他不可能成功。
现在那个黑瓷瓶子在哪里?
我把它摔坏之后法师就带在身上,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光团的意识渐渐低弱,保宪仿佛看见一只尖耳朵小灰狼耷拉着毛,挺可怜的样子,窃窃说,我,我想再看他一眼,行么?
保宪顿了会儿,恍然明白他说的是谁,莞尔道,个性糟糕脾气又臭的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小狼脑袋埋得更低,耳朵尖抖了抖,保宪说好了我逗你的,我带你去见他。
保詹转头问,怎么样?
保宪猛然把光团一抛,保詹下意识伸手去接,急道,你干吗?
保宪挥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找主持聊会儿天,你把他看好别逃跑了。
喂,你倒是先封上再走——喂,你起的封我关不上!
关不上就不关,等我聊高兴了回来再说。
喂,保宪,你给我回来!
到爱宕山一路上保詹几乎没和保宪说话,到了地方分头找,过去几年时间,山路更加难辨房屋更加破败,当初被阴阳寮的人翻过每一寸旮旯,自然不会再有新发现,保宪去法师自爆的地方,来回走了几遍,最后抬头得出个结论,他交给别人带走了。
保詹终于正眼看他,交给谁?
保宪想了会儿,又做结论,鬼少。
死灵加鬼气,真是好搭配。
重点是,我们找不到,远则就没有放弃的可能,这或许是伊吹法师在临死之前,给父亲下的最后战书。
保詹望了会儿苍翠的野林子,第一回认真的叹气,咱们父亲,魅力太大了。
保宪默默点个头,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妖界还是在鬼城。
打个赌,赌金一百两,我猜他在和鬼王喝茶。
赌约不成立,因为我也这么想。
兄弟俩对视一眼,难得默契地撇撇嘴,回到破败院落里起法阵。
在他们开鬼道的时候,博雅追着真葛哄她吃药,真葛吐舌头说,不要吃不要吃,好苦。
你学你小爹爹,一仰头就灌下去了。
不要不要。
我给你好多甜甜的蜜糖果子好不好?
不好。
真葛!
北居看不下去,接过碗说,真葛,吃了药带你见师兄。
真葛眨了几下眼,跑过来抱着碗一口气喝完药汤,带我去带我去。
北居弯腰刮她小鼻子说真葛真乖,师兄知道的话一定很高兴。真葛拉着他袖子甩来甩去,你说带我去的。
可我没有今天去。北居略得意地拿着碗走开,真葛站在那里抽抽嘴,反身扑到博雅身上闹,北居骗我,坏北居,臭北居!
博雅扶着额头一阵虚晃,好了,跟美浓玩——他忽然住口,转眼四处看了看,一个侍女走过来,真葛抓着博雅不放,昂着脸娇滴滴说,小爹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真葛很乖,好好吃药,是不是就可以带真葛去见小爹爹?
博雅被她晃得心烦,扯她手一摔,你小爹爹不要你了!
真葛怔怔看着他,一双眼睁得滚圆,你骗人,你们都骗人,小爹爹最喜欢我,小爹爹不会不要我,小爹爹说要永远和真葛在一起!我讨厌你们!
博雅看她愤愤的闪过一个两个侍女跑掉,抬手抓了抓,颓然垂下。
他连我都不要了……他为了离开我,什么都做了……我又该找谁诉苦去……
博雅连着几个晚上没睡好,闭上眼就是那张清淡似水的脸,秋水含波的眼,想他低沉好听的念诵声,想他瘪着嘴说“你这个无赖”时斜挑的眉毛。
恍恍惚惚里感觉他在身边,偷偷看着自己,悄悄伸手过来拨他指头。
多吃了几杯果酿,他嘴里都是香醇味道,有点甜有点涩。博雅说好花当赏含苞时,好月当观一半弦,良辰美景如今日,晴明,再饮一杯如何?
晴明退手把酒杯护在怀里,警惕着眼神说不要。博雅另端着自己杯子凑近他,别不近人情嘛,我都陪着你喝果酿了。他凑得太近,气息喷到对面人脸上,晴明偏开头闷声说,你手伸到什么地方了?
博雅涎着脸道,没有呀,我不是端着酒的嘛。
另一只手。
——我怕你摔倒了碰疼了,给你垫垫。
晴明翻身离他两步远,转了圈头发晕,扶着柱子闭闭眼,博雅一个变两个,两个来拉他,一左一右围着他,说再喝一口,就一口。
博雅脑袋埋下来,唇到嘴边有酒气,舌头一舔破门关,晴明支吾一声,果酿香甜的汁水滑进喉咙,滑下唇角,滴在他胸口上只是灼热。
手背上紫蓝色的印记隐隐闪着幽光,好似蝴蝶翅膀扑散了荧彩,落下满天满地迷离的烟花缱绻的风流。
博雅说你醉了酒之后真好看,脸红红的,耳朵红红的,脖子也红红的,下面也——
晴明抓一卷书拍在他脸上,博雅笑嘻嘻地揉鼻子,别人谁也看不见,嘿,天底下只有我博雅有这份好福气。
晴明猛地醒过来,一抹脸,竟然有冰凉的水,从眼角到耳根,蜿蜿蜒蜒。
阴阳师的梦是秘密。
那么没有人会知道,我在想你,博雅。
尘埃落定的那天,先是晴,然后转多云,最后是阴有间断小雨,风从东南吹到西北去,兜了半圈再吹回来。
道尊伫立在紫宸殿大殿上,看中间一团说是黄色又不是很黄略微带着点红又泛着点绿的光团里,已然恢复原貌的远则在和他最亲密的表兄依依惜别,话已经说到末尾,将门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道,来世我们还是好兄弟。
远则闷了半晌憋出一句,再见。
可那神情怎么看,都有些苦楚,仿佛他想说的其实是,“再不见”。
将门心满意足飞升而去,远则一直望着他残灵飘散的方向,沉默许久,而后扭头看晴明,略抱歉地笑笑,该是还给你的时候了。
说完又扫视一周,和熟人们挨个打招呼。
道真大人。盯了半晌,接着道,拜托您稍微维护一下学者的形象,您这个怒发冲冠的造型若是压一压捋一捋,会更突显您文贯古今的气质。
不等道真哧鼻,再转头,道尊大人。还是盯半晌接道,没有目标的生活很无趣吧,我想您可以先把推翻这座京城作为暂时的行动方向,往后再慢慢计较——
他说话的时候很专注,没有听见旁听者中有咚咚扑地的声响。
遗言基本宣讲完毕,光团的亮度在渐渐衰弱,远则的面目在渐渐虚无,他说,活一世,爱过恨过拼搏过,笑过哭过怨恨过,到头断了空了各走各,不管是不是命里注定先天造就,这一趟,没白走。
远则消失,剩下山核桃一般大,挺讨喜的粉色小光团,晃悠了几下,瞄准目标,倏的撞进晴明心口,保宪伸手在他后背撑了撑,晴明略低头合眼静调息。
契约解除,道真一身轻松,弹指震了两声雷,很脆很响,然后拎着道尊对晴明说,以后还找你下棋。
晴明勉强微笑,道尊眼神有点冷,又有点理所当然,道真说我身边缺个跟班递水送汤讲闲话,横竖你这条命是自愿献了,给那帮眼高于顶的老家伙扫席子,不如由我带着四处去瞧热闹。
道尊一直过得没啥追求,修行了阴阳道之后看多了生死更加觉得“人生啊就是那浮云”。一方面他想既然已经浮云了偶尔多点斑斓色彩免得过于飘忽不利心理健康,另一方面,他向来在和人的沟通技巧上有些障碍,不知不觉就给人一种城府深厚“惟恐天下不乱”的印象。
当年忠行大人调迁离职,中务省里为了谁来继承最高长官的职位颇有争论,资历浅的没人气,资历深的不愿意,无奈之下采取了一个听天由命又普及面极广的选法,抓阄。公平起见,候选人是先由阴阳寮集体筛过的,得票数前五位的几个人名字写在纸片上,各自揉成团,丢进一只笔筒里晃了十几圈,然后统统倒在地板上,因为有人说要杜绝一切暗中手脚,负责最后抓阄的,是到隔壁太政官朝所借的一条左耳朵黑右耳朵白的小土狗,大家屏气凝神等着它闻够了瞅完了前爪一刨,于是道尊大人雀屏中选。
道尊大人入阴阳寮的初衷,完全是奔着传说中藏书阁里堆到顶的秘籍,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钻进藏书阁里要呆多久呆多久,有时候值班的官员忘记里面还有个人,随手锁门回家,他就在书卷堆上耗一夜,倒也不觉得辛苦。后来有了官位杂事加身,他干一样钻一样,居然门门出色,不由得不让人赞叹他天赋甚高能力甚强。
事实上,只是藏书阁里的书几乎看遍了失去新鲜感,不做点别的事太空虚。
忠行大人眼光犀利,说他有一天要为了不空虚助纣为虐,他老实不客气的回应说,我也这样觉得。
他接到任命诏书的时候对忠行大人讲,你以前订下的规矩我不会改变,你信任的那几个人我不会为难,该做的事我会做,不该做的事就看我心情。
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其间的定义很模糊,但一个人的心情好坏却是非常直观的。
道尊心情好的时候挺能为苍生着想,走夜路遇见鬼,见一只逮一只,亲自送回老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像今上刚即位的那天晚上,群妖聚会在一墙之隔的太宰权帅府后院,保宪收到狼头给的消息和他商量,他一声不吭,请了两天假到合川去钓鱼。
远则找到他是经人介绍,介绍人是伊吹法师。
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奇妙,道尊的启蒙师父曾和伊吹法师同乘一只船,伊吹法师给了百年修来的同船人一壶酒,酒壶后来到了道尊手上,道尊作为慰问使去伊吹山看望艰苦环境中仍不倦苦读的阴阳生之后,顺道去和法师见了一面,把师父遗言转达了,起身走人。
伊吹法师记住阴阳寮里有这么个混沌过日子的人,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远则不同,最后注定要分道扬镳,于是推荐了道尊。
远则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拜访道尊,墨色的人站在墨色的庭院里,道尊居然眼皮都没多眨一下,重新点了灯披件外袍,心不在焉地听远则简洁到极致的自我介绍,然后说,我没兴趣。
远则盯着他,把帷帽摘下来,道尊瞥他一眼,又说,早点回去洗洗睡了罢。
第二天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远则站在他门口等他,第三天月亮刚挂出来的时候远则蹲在他院墙下面等他,第四天他一夜没回去,第五天凌晨他抖着身上露水推门,扑通一声闷响,门边一个人形墨块摔在地上,帷帽顶上很湿。
碰巧道尊的心情不好也不坏,远则要来他没硬赶他走,还端了些酒水出来招待,喝了一坛又一坛,道尊暗叹他是一个人顶着两个人的酒量,实在不公平。
两个人的酒量还是喝醉了,抱着酒坛胡言乱语,道尊默默听完,默默拎了件外袍盖在他身上,默默看了会儿,回屋里睡觉。
日子一天天的过,道尊觉得有点空虚,他想给浮云加点颜色了。
远则的身体已经快维持不下去,道尊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他,原本是想拐过来给自己作陪——毕竟是个闷骚得有些趣味的家伙——没怎么权衡就让了出来,故意告诉那个人有关国运之星的事,说最乱的那会儿两星相聚,扭转了颓势又守护着安然度过险境,最近已经稳固了它们的使命也将要结束,算时间的话,最多就是一年吧。还有意无意丢下一句,最先察觉的是忠行,你知道他那个人,满脑子顺天而行,你是他教出来,也是个循天理的人。
他也告诉了远则这件事,远则当然是办事一定要稳妥,他说一旦两星拆伙,必绝其一。
那之前道尊去找了道真,早年他们有些交情,道尊说我把自己做祭品,我要你给一个人做加护。道真说我没那么闲,再说你有几斤几两重,就妄图请动我?!
你不做就算了。道尊甩袖子准备走人,本来我那里有个棋艺棋品都很好的人要介绍给你,但我从不强人所难,再看机缘罢。
道真化纸墨笔出来写好契约盖好手印,一式三份,道尊一道真一神界备份一,道真跟着道尊就下来了,后来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特别喜好下棋,为什么会忽然头脑发热,道尊说因为你老了,再不热一热就腐朽了。
道真一头怒发腾起几股烟,青幽幽的,飘两下散了,道真摸着下巴说,那你为什么要发热?
道尊想了想,做人做腻了。
所以后来道尊没怎么讨价还价就接受了雷神大人的建议,据说他做了道真大人的跟班后去了很多地方,还漂洋过海去了西方,遇到一只风姿绰约的九尾狐,带回来养了几天,没栓牢跑了,下到人间混得风生水起,被当时的天皇陛下赐名,玉藻前。
远则降落紫宸殿的时候,正在举行文章生省试评定,远远见一团黑雾遮云蔽日而来,颇有经验的殿上人蜂拥成堆,又推又撞的将天皇陛下挤到后殿塞进密道,其余人等,跑得快的转弯抹角一溜烟消失不见,跑得慢的直接立扑装死,个别跑不动又嫌装死太窝囊的,化做木雕石刻只等为国捐躯。
预料中撕心裂肺的震荡没有到来,远则走了,道真道尊都走了,事态瞬间平息,装死的纷纷趴起来,木雕石刻纷纷复活,怀着未成仁的遗憾慢悠悠围到保宪领头的几人旁边,左右上下打量,确定是自己人之后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保宪不耐烦,眼神一冷,关口蹭上来自觉自愿担当起解释劝慰的工作,保宪拉起晴明径直脱身离开。
在殿门外见着了博雅。
听到“紫宸殿有异状”消息的博雅,手里的大印都还没丢下就急匆匆跑过来,一路被冲出来的慌张人流撞得东倒西歪,好容易破流逆上,却站在殿外停住了,一眼望见脸色苍白的晴明微垂着眼,浅香染的衣袍像是即将上登祭台,他旁边是提着黑瓷瓶子的保宪,对面是身影交叠的两个人,以及他认识的道尊和不认识的怒发中年。
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越发纤瘦的晴明身上,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个人最近没吃好没睡好,甚至是日夜颠倒的活着。
博雅只能去想象不在他身边的晴明是如何生活,北居不能进入那所宅院,晴明也不出来,他坠坠不安地在猜测中过一天又一天。道尊倒是三天两头过寮里应个卯,翻几本公文问一下近况,到讲堂走走,博雅好几次想揪着他领子狠狠摔出去,但道尊不给他机会,道尊根本就不见他,他拿着公务做幌子,道尊就随便派个人过来应付,他特意在门口堵人,道尊却走后门,他去道尊家蹲点,道尊接连几天不进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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