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下)----小三儿
  发于:2009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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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垂着眼微颔首,道尊轻飘飘扫了他一眼,擦身而过,唇角微扬,仿佛是见到了最合心意的图象。
保宪拉了下晴明,一起走?
晴明点了点头,两人走出阴阳寮,美福门外有牛车静立,保宪不客气地说没力气走路了搭我一段。博雅撩开帘子让他们上来,回头催促牛童上路。
车轮缓缓转动,博雅于暗色里揽着晴明,保宪打个呵欠,麻烦到地方了叫我一声,这几天真是,折腾人。
他歪身靠着车棚开始打盹。
晴明不想说话,博雅也不勉强。他是刚刚睡了一觉精神很好,就让晴明依着稍作休息。
保宪到家下车便走,晴明在他背后说师兄不要多想,他挺潇洒的摆摆手,我还没空去想呢。
博雅问讲堂里出了什么事?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晴明困得睁不开眼,嘟囔道,没什么,现在的阴阳生,好奇心太重又浮躁,这回是该被狠狠教育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博雅抚着他脸,好了不说了,你睡吧。
助雅本说过新年的时候让又子带着孩子回来探亲,结果桔君受了风寒,只有作罢。博雅回信说孩子健康是要事,你没看真葛一有头疼脑热的,我那个急啊,恨不得替她病——当然,晴明也急,但他的急表面上看不出来……说实在的,他什么时候能被人看出来就奇了。
又子看了信对助雅说,我总觉得安倍君要是没遇上你哥,说不定早疯掉了。
哪儿会呢?助雅说,安倍君没有你想象的脆弱。
难说啊——又子靠在助雅身上,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说过多少次“不知道”了,那时候我是殿上童,成天呆在殿上要不就是各殿里跑来跑去传公文,忽然有天哥对我说他认识了一个很奇妙的人,又隔了几年我才见到安倍君,不过哥有跟我说过,最初给他们搭桥见面的是忠行大人。
那个老伯伯啊,我见过几次,他还给过我新鲜唐果子。有一回我说你知道那么多天上地下的事情,给我讲个星星的故事吧。他就说星辰即命线,一动引千机。我指着西北天空上两颗星星说,看它们要靠拢了。他说这说明有两个人即将相会。我问他要是这两颗星星分离了呢,他说那么人也就要分开了。
助雅说,怎么听起来有种悲伤的感觉。
又子点点头,也许在他们眼里,人生本来就是很悲哀的,所以就显得冷漠,要不然会承受不了。她顿了顿,抓着助雅的手说,昨天晚上很晴朗,我又看见西北面那两颗星了,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觉得它们比前段时间离得远了一点点。
哟,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会观星呀?
哼哼,现在佩服自己有个这么能干的妻子了?!
是啊是啊,我是三生有幸遇见你,前世积德娶到你,所以你瞧,你让我把府里多余的粮食都拿出去接济贫民我立刻就办了,还把园子里都种上蔬菜,但是,明明我们离海那么近,要吃鱼的话,大不了我自己去捉,没必要还在池塘里养着吧?
那是为了给桔君他们玩的,谁说是养来吃的……
虽然又子的某些思维方式助雅还是跟不上,但不得不承认,明石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把这个体会写信告诉兄长,博雅想到自己最疼惜的弟弟得到了最好归属,满心里为他高兴,连带几天兴致高昂走路轻快,中务少辅递给他再多公文他都爽快接受,晴明调侃他两句都没有败了他的好心情,反去勾着晴明的脖子说,不如我们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什么名啊利啊统统见鬼去,就咱们俩,每天大眼对小眼,想干什么干什么。
晴明点着头说,好啊,博雅大人愿意的话在下没有意见。
博雅惊喜非常的,扳着晴明肩膀说,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我像是说笑吗?
博雅简直怀疑自己幻听,扑到晴明身上乱蹭,晴明撑着地板稳住身形,走开,离远点。
什么呀,你才说——
可是我得先把手上的事处理完。
博雅怔片刻,垮下嘴角说,我就知道有个“可是”。
但晴明头一次表露的情意还是让博雅暗喜了很久,心里又有些微疼痛,他连如家人般亲密的师尊师兄都能放下,是全心信赖自己了。这种依赖像藤蔓缠绕在博雅的心尖上,让他害怕又让他着迷,更是舍不得放不开,莫名觉得,若是有一天离开了晴明,恐怕两个人都会立刻死去。
四月初天气甚好,政通人和。早朝时博雅在殿上打个小瞌睡,灿烂的阳光从风檐外透射进来,照得全身暖洋洋,他微动了下眼皮,听见左大臣实赖在禀告清凉殿修缮已毕即日可迁御新殿,天皇陛下询问了细节问题,比如阴阳寮是否有堪舆吉时又是几刻,末了点到式部卿宣布几道旨意,博雅捏了捏手指,提前为一会儿要处理的公文做准备。
晴明在阴阳寮藏书阁里翻了一上午资料,道尊下殿回来找他过来,问调查得如何,他交上报告,字迹工整条理清晰,道尊浏览一遍满意地点下头,随手递给少允说,让中级的阴阳生都看看什么叫规范,以后再交些狗屁不通前后颠倒的报告上来,一律把这篇抄写二十遍。
少允应声接到手上去誊写,道尊再对晴明说今晚私下有个宴席,安倍君是否愿意赏光?
晴明低头道声不盛荣幸,有人禀报中务省召见阴阳头,道尊略整了衣冠过去,晴明到讲堂转了一圈,保宪看见他路过,安排学生默写自习,径直拉他去中庭渡廊上站着说,保詹传回消息,前几天数位行游法师到了京城,无一例外住进了城西的宅院里,那几人普普通通,那地方普普通通,普通的聚到了一起,你要小心。
晴明说我知道。保宪看着他微皱眉,晴明说他要我晚上去,保宪眉头皱得深一点,说我感觉不太妙,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再多考虑。
不用为我担心。晴明态度淡然,保宪没有多说,转身返回闹腾起来的课堂,晴明远远望他站在叉腰得意的阴阳生背后笑了笑,手上多了本书卷猛然抽到那学生后脑勺上,那人跳将起来回头嚷嚷谁打我,见到保宪莞尔的脸呆了会儿,扑通栽到地板上,晴明禁不住捂嘴闷笑。
傍晚时分晴明跟着道尊去了城西的宅院,的确是很普通的宅子,早有几人等在里面,道尊走上去都围拢过来热情的招呼,道尊端着和蔼一一应酬,滴水不漏,回手把晴明介绍出去,那几人打量着他,晴明诚恳而谦和的微笑着,道尊说这位可是天资卓越的人物,那些人便附和着跟晴明客套,不动声色中却较量了数个来回。
宴席有酒,晴明略喝了几杯,有淡薄红粉上面颊,越发显出他的俊秀美好,行游法师都不是能从头正经到尾的人,酒至微酣处言语就不大规矩,晴明全然接受并没有半分厌烦意思,那些人便越发肆无忌惮,端着满杯的酒水晃到晴明面前要干杯,晴明说很抱歉在下不善饮,喷着浓重酒气的人说什么善不善,多喝自然就善了。晴明避不过又喝了两杯,道尊适时制止了他们,又叫人熬了汤亲手递到晴明面前。
豪饮结束,席上东倒西歪了一片,道尊拍手招来式神收拾残局,自领晴明走到池塘边站定。晴明有些酒醉,被晚风一吹神志清明。
无月之夜星光璀璨,道尊说安倍君对天象颇有心得,星运命理之类可是熟稔于心了?
晴明拢袖道,略懂一二。
道尊抬手指着某方星子问,安倍君可知那两颗星为何故而存在?
晴明循指望去,相随相伴的两颗,彼此用光辉照耀亲密。
国运之辰,以人情相辅,安倍君难道不知道吗——
过了几天忠行大人要整理书卷,晴明帮了两天忙,闲下来时不经意地问,国运之星是怎么回事?
忠行大人看他一眼,啜了口茶,那个人对你说了?
晴明低头转着薄青胎的瓷杯,那神情淡漠得几乎像是根本不存在。
为师开不了口,这种事……忠行大人难得地踯躅起来,他看过无数生离死别,原本以为心静如水再无波澜可起,既定时辰一到,命线要到往何处他只观望,然而终究不是个绝对冷情淡泊的人啊。
晴明是他最钟爱的徒弟,对他的怜惜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晴明与博雅是他一手牵线搭桥,每每看到两人眼神交会时流露出的非比寻常的情分,到嘴边的话总是说不出——或许正是因为一次次的隐忍,事态终于难以挽回——忠行想,如果从见面之初便言明了结局,以晴明的个性依旧会去认真遵从,但他心中有了念记总不能放开,内心中的痛苦又会少于眼下吗?
忠行没有对任何人说,他曾经梦见命里分离,冰凉的尸体,空洞的泪颜,那是无人可以承受的悲哀。
他最终选择沉默,只对两个儿子说了人情护国运的部分,而对晴明只字不提,他希望到了最后的最后,会有两全之法。
至于道尊忽然横插一杆捅破这件事的行为,忠行大人估摸他是存心乱上加乱坐看乐趣,真是可恶之极。
晴明。忠行大人柔和地唤他,或许没有想象中的严重,也不是一定会发生,时间还早还有余地——
从哪一刻开始?晴明很低声地说。
忠行大人默然片刻,晴明接道,是那一晚吗?月色最好的晚上,他把玉牌摁在我手心里……誓言达成了,于是,命运开始运转……
忠行大人喝口茶水,从来没有这般苦涩得难以忍耐。
晴明告辞而去,忠行大人望着他端正背影,心中满是深深的忧虑。
博雅从右大臣府中应酬回来,夜已经很深,庭院中有细碎的虫鸣,天幕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轻手轻脚走到寝殿外板廊上,低声问打盹的北居里面睡没有,北居摇头说一回来就关在屋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博雅问那他吃过饭没有,北居说有放在旁边,但他不准我们再进去。博雅摸着下巴想了想,叫俊宏去拿衣服来换了,又净了手脸,才悄悄掀帷帐走进内室。
没有点灯,半悬格子窗前有倚靠的模糊背影,博雅轻声说你还没休息呀,又问怎么在黑暗里枯坐着,可不要在那里睡着了,当心吹了夜风会头疼。他摸索着蹭到晴明身旁,搭手在他肩膀上,触到一片冰凉。
博雅握着他肩头,尽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谁又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晴明慢慢回头看着他,博雅只见得淡淡星子的光芒,晴明却将他笑容里担忧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博雅顺着他胳膊滑下手,捉到拢在袖子里的指头,初夏的夜里同样凉凉的,博雅掌心的温度却是暖得叫人贪恋,晴明低下头,博雅去摸他的脸,他左右躲避着,到底还是让博雅摸到了一手濡湿。博雅暗惊,紧紧抓着他手说,怎么了,你说呀,发生了什么事?
晴明挣脱不了,忽然扑到他身上搂着他,像是要溺水般抱着不放开,博雅听见极其微弱的啜泣闷在他的肩弯里。短短的停顿,晴明偏头近似疯狂地吻着他的嘴唇,拉扯着他的衣服,用力把他扑倒在地板上,博雅只能扶着他,手足无措。
你,偶尔要这么热情一回两回我是不介意,但是,你慢着点,不要弄伤了自己——
博雅被他抓得有点疼,更是忧郁忡忡,正在他转着脑子想要怎么安慰的时候,晴明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摊倒在他身上,气息虽被勉力压制着,依旧杂乱急促。
博雅轻轻拍抚着他,等他稍微平静了一点,扶着他躺到寝台上,一边扯来衣被盖好一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不想说就算了,明天我自会去打听,北居不说还有保宪关口,他们都不说我就豁出去了,去找你师尊!
话语里暗暗含着愠怒,晴明按着他的手,说你别去。那声音虚弱不堪,博雅撑着头看他,哼声道,你顾及他们就不顾及我。他抬手抚着晴明鬓角上的头发,理顺了再试他额头温度,我为什么总不能对你放心?还不是因为你一点也不坦率,看得旁人难受死了。
晴明闭眼躺着,他勾着博雅的一根指头,慢慢平复呼吸,慌乱过后只剩下考虑周全的措辞。
他悄声说,我遇见了一个人,他的兄长亡故了,怨愤不散聚集为灵,于是,他用自己的身体吸纳了兄长的怨灵,发誓要为兄长复仇。他以自身的灵元维持怨灵生长,得到力量的同时,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他一半的面颊都腐朽了,他已经忘记什么叫欢乐什么是笑,你知道吗,他却一点也不后悔,他对我说,只要他一息尚存,就永远不会放弃……我有点害怕,博雅,我有点害怕——
他依偎在博雅怀抱里,埋着脸,博雅感觉到些微颤动,仿佛看见他愁苦而无助的神情,不由得就相信了他的话。
这种事交给你那些师兄去处理好了,保宪不是挺会驱灵的嘛。博雅轻松地拍着他说,不要把自己搞成全能,每个人都有软弱一点的地方,不要在意。
他怕晴明做噩梦,不敢睡着,搂着他过了漫漫一夜,天将明时才困了个囫囵觉,醒来却发觉怀中空空,转头看见晴明侧身站在格子窗前,衣冠整齐神采平常,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背后是渐盛的晨光,透着暖黄明澄的色调笼罩晴明周身,让博雅以为他就要消失在那片晨光之中。
晴明。博雅慌张地叫他,晴明淡笑着应声,有精神吗?今天我们带真葛出去冶游吧。顿了顿补充道,昨天夜里你触了忌讳,需要出城回避。
博雅眨眼就领会话中含义,跟着笑起来,好啊,到中川去坐船钓鱼,再合适不过了。
博雅时常想起那一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灿烂,风轻花香,中川岸边苇草翩翩,河中水波粼粼。博雅抱着真葛跳上船,回身来牵晴明。船窄容不下许多人,北居和俊宏上了另一只船尾随其后。顺水漂了一个多时辰,真葛把该问的都问过一遍,探身在船舷上泼水差点栽进河里,博雅一把抓住她拖回来抱得死死的,晴明瞥他一眼,说瞎紧张。
在下游找了稍微平坦的苇草地下船,俊宏手脚麻利地铺上草席布置好,北居从篮子里端出果点摆个整齐,博雅带真葛在岸边玩水,晴明坐在石头上抱着膝盖等鱼上钩。真葛弄得一身水,博雅给她脱掉湿衣,褪下自己外袍裹着她,晴明让出石头晾衣服,拎了两条鱼丢给北居,北居找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晴明问你剖肚子没有,北居一拍脑袋急忙补救,俊宏端了碗水帮他冲洗,再重新上架烤。
博雅凑过来看了看说,当年在比良岳我们烤的那鱼,嘿,腥得没法吃,梅村夫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记得了。晴明拢着真葛的头发,用博雅外袍袖子卷去水分,散开放在阳光下晒,真葛趴在他怀里说,小爹爹,比良岳在哪里?
京城东北方,琵琶湖西岸。
好玩吗?
勉强。
博雅心叹你怎么对小孩子撒谎啊,明明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时光。
鱼烤好了,几个人眼对眼都不动手,真葛人小胆子大,挑了块肉塞到嘴里尝了尝,博雅又担心她吃坏肚子又想知道结果,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真葛吐下舌头说,没味道。北居莫名松口气,我忘记加调料了。
冶游算是愉快而终,真葛玩累了,揉着眼打哈欠,博雅让美浓带去睡觉,自去洗刷了换了衣服躺着吁口气,晴明走来踢他一下,说怎么一回来就摊着晒鱼干,你闲着没事干就帮我把这些书卷收收。
博雅翻身看着墙角说,收起来做什么,倒不如就这么放着要找的时候还方便。
这是什么话。晴明瞟他一眼,拣了几本册子包好放在一边,又捆了几卷书,叫北居搬了只空箱子来都装进去,博雅看了会儿说,像是要搬家一样。
晴明没理他,北居问箱子要放哪儿,晴明说运到未坤邸,博雅就挪过来说,真的是搬家啊?
现在不需要了,有用的送给师弟们免得浪费。晴明轻描淡写的,博雅想你添了那么多批注在上面谁拿到谁福气,过去帮忙的时候偷偷藏了一卷塞在曲谱中间。
一弯弦月早早挂上天,微风送凉意,暗香醉人颜。博雅提了壶果酿拐着晴明小酌,晴明爽快的答应倒让他少许意外。
碰杯喝两口,晴明问,以前你留在未坤邸的一只杯子后来带回来没有?
忘记了。
唔,明天我去看看,好像还有碟筷什么的,一并送来还你。
博雅觉得有点奇怪,晴明解释说,最近未坤邸在大清理,那排房间要重新隔断,我不常过去住,原来的地方会腾出去大半,东西太多了趁早整理一下,要不最后少了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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