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葛犹自抓着他领子在他颈侧磨蹭,博雅近处看着眉头莫名抽搐,横手捏着她小胳膊一扯,好了好了,跟乳母回去睡觉去。
晴明小声说,不如今天晚上……
博雅很快接过话,今天晚上乖宝宝要做个好梦,梦见好多漂亮的贝壳,满是花朵和蝴蝶的庭园,今年不管什么样的愿望就都可以成真了。
真葛似懂非懂朦朦胧胧地被抱走,晴明一直看着她出了帷帐,趴在乳母肩头朝他挥了挥小手,离情何依依,晴明空着怀抱顿感落寞,他垂眼看摊在膝上的手,孩子的软嫩尚清晰,此刻飘了阵小风在上面,一瞬间,眼前就黑了。
喂,我比她更厚实吧。博雅双手环着他肩膀说,我也好几天没有和你见面了,一句话都不捎过来,从刚才进来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正眼色给我,你这个薄情寡意的,你太伤我心了。
晴明推了推他,我倒见博雅大人十分逍遥自在,邀朋唤友,弄笛抚琴,天天笙歌不断,深为乐趣得很。
呃——博雅俯在晴明肩弯上干笑两声,你老不在又见不到面,我自然要想办法稍微打发一下无聊,再说了,忠行大人教你那些不是用来偷窥的吧,还是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放心不下?
博雅贴着他脸,悄声说,那你有没有看见我教真葛写你名字?其实我想写,不好意思……真葛抹了我一脸墨,她认真的时候和你很像,眼睛都是潭水似的……
他絮絮叨叨,晴明有一声没一声的点头,博雅说你累了我们回去睡吧,拉着他转进内室。
早上熏了点暖香,现在清淡的飘浮着,格子窗下梅花火盆里燃着银丝木炭,屋里春意浓然。
晴明躺在寝台上又不怎么想睡了,博雅握着他手说你不困啊。
有点,但是,太静了。
唔?博雅想着说,你是这几天忙出来的什么后遗症啊,人家巴不得安静睡觉,你还想怎么闹腾着当催眠曲吗?
自己说着笑起来,前天治部卿和我说他那位新夫人,自己喜好念经不算,还特别喜欢召集发动身边人一起念,三天两头法声赫赫,走过路过总以为他家里热衷于做法式,或者家宅不安宁需要常常的诵经除怨,治部卿一听见那些声音就想跑,被新夫人看见了还责备他没有虔诚之心,佛祖要降罪云云,我看他这次是彻底栽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陪你呀,独自睁眼躺着多无聊。博雅又跟他摆另一些人的糗事喜事龌龊事,说到被左迁为周防守的前藏人少纳言,唏嘘惆怅了一番。
他写信来,那个地方三面望出去都是海水,激涛拍岸,乱石嶙峋,渔民守着破船拉网,吆喝声听起来非常粗鄙。官舍周围种了很多红松,这种树不管多贫瘠的土地上都能生长,还有许多夏桔花,初夏开放洁白的花朵,有酸甜的香气,勉强抚慰他远离浮华的孤寂。
我听说那里人喜食河豚,每年因为贪嘴枉死不少。
他也说河豚肉太鲜美了,尝一口就止不住,明知道是很危险的事,偏偏一边侥幸着一边继续尝试。
晴明压在博雅胳膊上,挪了挪头,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人,为着一件向往甘愿抛开生死,外人看来愚蠢,他心里也想要割断,可是无论如何下决心就是断不了,又痛苦又快乐的沉迷着,这样的人是陷在了魔障之中,无可破解无可救赎。
然而佛祖不是说——博雅给他掖紧衣被,以菩萨心入修罗道,焚自身修业而救迷途之魂,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若已入修罗,又何谈魂魄,那是早被遗忘在奈何川中,与日月同腐朽了。
晴明在博雅臂弯中翻个身,搭胳膊在他腰上,博雅下巴抵着他的额,轻声说,新年不要谈这些令人伤怀的,我给你讲讲温明殿里发现一窝小狗的故事,某天内匠寮的人领命去修理那里的一副书架,就在靠南的箱子后面夹缝中,听见有微弱的低低呜鸣声,两个人把箱子旁边散落的东西收拾开,手伸进去一摸,呵,软趴趴毛茸茸的,吓了一跳……
他喃喃讲述,声音渐渐稀薄了,晴明窝在他心口,微合着眼听他稳定有节奏的心跳,明明就在耳边,可有时虚幻得好像是在梦里,一觉醒来便毫无踪迹,他竟然有点慌张。
博雅……博雅……他非常轻的唤着,博雅迷糊着应了声,然而没有醒过来,晴明抓着他内衣料子,贴在他温暖的身体上,想着如果天亮了发现这真的是场梦该多可怕啊。
他忐忑着抬头,触及到博雅绵长的呼吸,看见他暗色中安宁恬然的容颜,嘴角略微翘着,是为着怀里的人还是因为做了美梦?
新年的第一梦呢,博雅,你一定要笑着醒来。
保詹悠闲地晃进家门,慢吞吞走在板廊上。
最近因为新帝登基勤政肃法,天下十分太平,百姓很记仇,也很容易顺服,只要能吃饱饭有瓦遮阳,无病无灾一家平安,管他是谁当头坐,于是保詹显得更加无所事事,成日东边喝酒西边逛。
保宪带着光荣回来给父亲贺年,住了一晚上,早晨抬头开窗就望见保詹嘴脸极流氓的调戏小侍女,光荣扒着窗格往外望,喊了声叔——
保宪硬是把他脑袋摁下去,喝道,去穿好衣服,吊儿郎当的没规矩。
保詹揩了一手油水很是滋润的走过来说,小年纪当该是无拘无束,你是不待见我,少去迁责无辜。探头喊着光荣,等我磕完了头,叔叔带你去东市逛逛。
光荣怯怯望眼父亲,保宪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爱上哪儿逛自己去,不要带坏小孩子。
跟了这么个古板小脾气的爹,真可怜啊。保詹摇头晃脑说着,去拜见父亲。
忠行大人端坐寝殿上,衣冠整齐地等着儿孙们过来在下面排了,一个轮一个的磕头贺年,他慈祥和蔼的微笑着捋胡须道,新年望进步,安乐渡平生。
又派了些礼物,光荣得到个玉葫芦,喜滋滋给父亲看,保詹捏着淡桃地露草扇略扇着,说父亲你往这扇子上面熏的什么怪味?
忠行大人但笑不语,保詹把扇子插进腰间,歪头看着光荣,走,和叔叔出去。
光荣偏去看保宪,保宪斜眼看保詹,保詹瞅那玉葫芦眼熟,说了句这好像是头两年比睿山和尚送来的。末了望着父亲,扯嘴笑笑,我找你讨你不给,原来是留给他的。
你揣着也是白揣着,和侄子抢东西,不害臊。
我哪里是和他抢了,你早说一声,我那只毗沙门天王的银枪也不至于冒冒失失的给了别人。
保宪把葫芦挂到光荣脖子上,插嘴说,你给也不要,血气密布的,只会折寿。
切,那是香严童子的灵血好不好,药师如来在天王府上死缠了三个月都没有讨到。
我管谁讨不讨得到,那东西留在人间是祸害,你就损别人吧别损我家光荣。
忠行大人很陶醉地听了会儿子吵架,喝口水说,东市今天有场集会,保詹你带光荣去看看,保宪你跟我去东一条走走。
按照惯例京城市集从元日开始休市半月,但这年情况特殊,办了场临时集会,贩售内容也不仅仅是过去的那些调料、牲口、日常用具,一些人拿出家中收藏的宝贝,在南街上铺了一路,只等待识货的卖个好价。
保詹牵着光荣在那些刀枪匣坛中间走过,光荣看见了希奇玩意,他就随着停下来,在那个东西上面敲一敲或是摸一摸,甚或只是随便看一看,然后牵着光荣去别的地方。
光荣说刚才那个涂漆的镜台很漂亮,保詹瞟他一眼说,不好,有东西,搬回去不被你爹骂死才怪。
他带着光荣逛了小半个时辰,停停走走,从街头到了街尾,保詹问道,你饿不饿,我们去吃杂煮,附近有一家味道不错。
从岔路拐到右边,沿着破碎石板到一户门墙倾斜的宅院前,光荣有些瑟缩地依在保詹身边,保詹拍拍他,推开门喊了声,客人来了,不出来迎接吗?
由屋里应声出来一个老妪,面皮像蔫皱的橘子脊背像煮熟的虾子,光荣看着她想笑又心存顾虑,老妪和颜悦色地和保詹打着招呼,公子您可有一阵没来啦。
嗯,今天带孩子来尝个鲜。
老妪视线落在光荣身上,光荣略羞涩的往保詹后面躲了躲,老妪嘿嘿笑两声,小公子真可爱,二位里面请。
于是穿庭入室,屋子里面比外表舒适许多,地板上铺着温软的细草垫子,中间生了一炉火,一口土沙陶锅架在火上咕噜咕噜的响。
老妪拿了两只碗两双筷子摆在保詹和光荣面前,揭开陶锅盖子立刻有股令人垂涎的香气扑腾出来,光荣忍不住咂了咂嘴,老妪伸长柄勺子搅了几下,笑道,小公子莫急,一会儿让你吃到撑得不能走路。
保詹递上碗,老妪就把里面奇奇怪怪的快状条状片状物舀出来倒进碗,保詹闻了一下给光荣,说,你的调料换了些吧?
哟,公子连这也能看出来,真让人佩服,老身前段时间得到很珍贵的调料,今天加了一点,味道似乎更加鲜美,请公子细细品尝。
保詹夹一片貌似山芋的东西咬了一口,低头问光荣,好吃吗?
光荣捧着滚热的碗连连点头,保詹便对老妪说,口磨婆婆的手艺,无人可抵啊。
公子说笑了。老妪半捂着嘴显出些得色。
吃饱了喝足了,光荣觉得有点乏,老妪就领他们去东边屋里,说暂时歇个脚让小公子养了精神再走,保詹熟人熟路地跟在她后面,牵着光荣进到更里面的房间,光荣揉了下眼,面前忽然开朗起来。
明明是在屋子里,可他看见了花朵纷盛、草木扶疏的庭院,蝴蝶在胡枝子和女郎花上飞舞,蜻蜓优雅地掠过池水,一只小猫从山橘丛中探出半个脑袋望了望,跳起来去扑流蓝洒银翅膀的鸟雀。
他惊讶地扯了扯保詹,保詹打个呵欠说,这么美丽的地方,睡个午觉真舒服啊。
光荣瞠着黑晶晶的眼睛东瞅西顾,过了小半晌,被保詹拉到柏树下面,那里有铺好的柔软衣被,含着满满的太阳香气,保詹兀自坐下去,背靠着树干拍身边,光荣,过来,听叔给你讲个小山狼的故事。
光荣便靠他半躺着,保詹揽着他肩膀轻声说,从前在一座茂密的山林里,住着一只很傻的狼宝宝……
才说了个开头,光荣已经闭上眼,蠕着嘴睡着了。
保詹笑了笑,调头望着缤纷绚丽的庭院,他从来不在这里睡着,因为他不相信虚幻的东西。
等到光荣美美一觉醒来,保詹背着他正走在一条小道上,天上阴沉着似要下雨,保詹说马上就到家了,光荣搂着他脖子,说,叔,那是什么地方?
不好玩吗?
光荣摇摇头,保詹又说,以后你要是烦恼了,就去吃碗婆婆的杂煮,然后睡上一觉,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
为什么叔不睡呢?
因为叔没有烦恼呀。
我也没有呀。
你是小孩子嘛,多吃多睡才长得高。
光荣“哦”了一声,趴在保詹背上眨眨眼,我什么时候能长得和叔一样高呀?
哈,只要你听你爹的话,很快,说不定比叔还要高呢。
顿了会儿,光荣又问,叔老在外面,都玩什么呢?
保詹心想我哪里是在玩,嘴上敷衍着说,世间有乐趣的事物很多,等你长大了自然明白。
光荣依旧“哦”一声,保詹暗道如果某天光荣也成天晃上了,保宪总不会拿他来做靶子乱射箭,说是他带坏了的吧——很难说。保詹想了想,自己虽然散漫自由,但终归是俊朗风流的万人迷,跟着自己,光荣未必就没前途,说不定还能压倒他老爹的风采……原来他是担心的这一点啊……
保詹把光荣完完整整还给兄长,顺口捏他一把说,下月我去熊本,光荣要不要跟叔一起去?
保宪不客气拍落他的手,想带孩子自己生一个。
保詹摸摸刹时微泛红的手背,沉眼说,我倒是有这个想法,尤其这回见到光荣以后……他叹口气,略微颓丧着接道,可是,我怕疼。
保宪眉毛一抽,抬脚把他踢出廊,去熊本喂熊吧你!
晴明挨到快天亮才眯了会儿,博雅起身他跟着起来,博雅却见他没精打采,说你怎么了,不会真的太静睡不着?说着去摸他的脸,很平常的温度。
晴明揉了揉眼,没说话,博雅把他摁回寝台上,拿衣被紧紧裹了,反正今天放假我们再来补个觉。
不好。晴明悄声说,一开年就这么懒散。
什么好不好,身体好才是真要紧。博雅抬他头起来一点,拍了拍枕头,再放下去。
他说,要不先喝点水,你等等我叫俊宏端壶热的来。
晴明拉他说不要麻烦了,他头不回的答,这怎么叫麻烦,随即去唤了俊宏过来,俊宏已经提前准备好,即刻送进来,博雅顺便问了问真葛的情况,俊宏说大概昨夜玩得累,还没醒。
那就由她吧,醒了也暂时不要过来,让美浓带着去庭院里走走,我记得池边上有丛冬莓,让她摘着玩,但留心别吃下去。
俊宏点头退下,博雅把水壶杯子都放在枕侧,倒了一杯给晴明,晴明翻个身喝了两口,下巴抵在枕头上,两只胳膊环着枕头,手上转着杯子问,你还要赋闲多久啊?
不知道,看哪边空了插进去呗。博雅无所谓地说,横竖我去了也干不了什么事,还不如闲着,你是不知道公文看在眼里,头要大两寸,一份份的盖印一份份的批注,一天下来我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晴明瞟他一眼,没看出来,我倒觉得你每从官衙忙碌了回来,饭量都特别好。
博雅掩嘴干巴巴笑两声,我那是强作欢颜怕你担心啊。
晴明歪脑袋趴着,博雅说你要睡就躺好了睡,这样子会胸口疼。
晴明向来很有规矩的,这一回是私下没人看见,竟然耍起赖说,不,我就要这样。
博雅横生几滴汗,那你把手收回来,外面冷不要着凉。
他抓着晴明的手往衣被里塞,晴明扭着挣脱,说,这屋里烘得很暖,不敞着反而太热了。
他后脑勺冲着博雅,博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是故意要对着干,心想正经的人赖皮起来怎么这么不讲理。
晴明展开臂,手都搁在了地板上,博雅伸长胳膊一摸,说指尖都是凉的,晴明闷笑着,我身上热呀,就靠手来凉快了。
博雅才不听他那套歪理,你是最近没病没伤浑身不舒服了是不是?那我开了门窗给你彻底敞敞。
不要不要。晴明翻到侧面蜷了腿,把衣被压在胳膊下面挥挥手,我补觉了不要吵我。
博雅半坐起来看着他,好气又好笑的,你今天跟小孩儿一样,真该和真葛一起睡去,我看你们准能睡出一屋子花样来。
好呀。晴明接着话说,你去抱她过来,我好久没和她一起睡觉了。
你——博雅咬了咬牙,一头扑在晴明身上,你就想着她,什么都想着她,陪她睡觉陪她吃饭,手把手教她折纸鹤,你都多久没有,没有和我……
晴明扳他胳膊推搡着他,没有和你什么?昨天我也陪你吃饭陪你睡觉,你才闹小孩子脾气呢,说出去快三十岁的人了,真替你害臊。
博雅在他后颈上拱着,又抬下巴蹭他脸,你才真是可恶。
我可恶什么啊我?
你就是可恶。
博雅从后面搂着晴明,握他手摩挲着,小声的说,晴明啊,你知不知道那天治部卿和我说,即便他那个新夫人一念经文就走火入魔,但要他离开这位夫人,他整颗心马上就空了,木木的只剩一副没有用的躯壳,所以他宁愿人家说他府上是半座寺院,新夫人是个凡尘里的菩萨,他一点也不在意,只要那诵经的菩萨还是他夫人。晴明,你可不要离开我呀,你要陪着真葛做什么都行,不要离开我呀。
晴明闭着眼睛不说话,博雅一遍遍抚着他手一遍遍说,我多怕哪一天睁开眼,你不见了,永远不回来了……那几天我成天想你在干什么呢,会不会忘记了吃饭,我把《空谷残声》弹成《长秋未央》了都没有发现,被狠狠嘲笑了一番……可是,你有精神偷窥都不写几个字给我,你还不准说你可恶——
晴明忽然反手抓住他,转脸来,嘴唇正擦过他的鼻尖,博雅愣了愣,看见他眼睛里那些深邃的影子,博雅覆唇上去亲了一下,又吻着他的脸。晴明虽然已经不是少年了,但毕竟常呆在屋子里,皮肤还是白嫩嫩的,博雅很喜欢贴着他的脸,他想真葛也是这样的吧,所以一见着晴明就粘得紧紧的。
心里就又开始不爽快,博雅终于忍不住,冲动了。
晴明抬起右手来扶着他肩头,博雅捏他手放在嘴边,嘴唇上触及着微凉的皮肤,当年被火鼠灼伤的那一处,又隐约泛出青蓝色来,仿佛是幽幽的火焰在白皙底子上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