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下)----小三儿
  发于:2009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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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早年为了防止泄露,试题拟定出来后统一保管在阴阳寮隐秘的房间中,日夜有可靠之人看守,房间四周又加了防护咒印,区区一个中级生断无可能进入。
晴明在旁边想,也许又是一个押题天才。他倒有些想会会这位同样能干的师弟。
原清云看眼晴明,说,今天散学后让这位阴阳生过来一趟。
廊外有人禀报,道尊大人请权助大人前去议事,原清云站起来交代晴明,把这些报告按优、中、及格分开,不合格的做记录然后直接发回本人手上重写。
晴明点头应了声,一个多时辰分好了,拿着几本淘汰功课去讲堂,保宪看见他对他招手,丢下学生抄写功课自己跑出来,问原大人那边的事做完了?
晴明把手里册子拿起来给他看,还有一点。
唔。保宪随便翻了个角,父亲说今天做完后到家里去找他,在东厢最后那间。
那是存放贺茂家书典的房间吧。
也是最阴森的房间,我真是不愿意进那个地方,开门就是一股臭味,我老说要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出去敞敞,父亲就摆着不动。
保宪说着都皱眉头,晴明略笑了笑,那我一会儿就去,只是不知道师尊下殿没有。
他现在挂闲职,随时都可以抽身回去,既然要我跟你说,那就一定是等着了。
晴明点点头,抽了本册子给保宪,这是你这边一个阴阳生不合格的报告,原大人说要重写。
又重写?保宪看了眼上面的名字,报告写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事到临头能拿出本事来才是真学到东西了。
他抱怨着回头把那个阴阳生叫出来,说,把错字病句改了,字写清楚点,还有,最后一段添上“原大人真乃神人”之类的话。
晴明伸手搭在那本册子上,保宪师兄你给人家乱说什么?!他转眼去对迷茫起来的阴阳生说,开头写得还好,中间有些乱了,把字句稍微调整一下,资料阁里有过去师兄们的优秀报告样本,抽空去看一看。
这样说得就明白点了,阴阳生微颔首,回座位上去,保宪笑道,你倒是很适合做个博士教导学生,父亲怎么不早点把你提上来,现在换人了当务之急是巩固权威,谁知道会不会就这么拖下去。
忠行大人在阴阳寮里领头近二十年,新上位者必然会有意无意地被拿来比较,有那么一位深得人心的前辈,想想挺郁闷的。
晴明依言去找师尊,推开隔门微微吃了一惊,房间有三面墙的书典摞的要抵上内顶,中间本来空旷的地方都在地板上散放着、半空飘忽着展开的合拢的书卷,忠行大人几乎要被埋没其中了,晴明小心翼翼拨开飘到面前的卷轴,说,师尊,弟子晴明来了。
忠行大人的视线从书卷上挪移到晴明脸上,哦,来啦,进来。
晴明挑着路慢慢走过去,注意不要踩着地板上的册子,还要避开空中的障碍。
师尊,您这是在找什么?
延喜十五年的记载。忠行大人说,我记得应该有一份在这里——
他挥手,从东面顶上嗖的飞下来一卷书,他接在手里打开,扫视了一遍,可能没有需要的内容,随手卷了卷丢到地上,仰起头又四处打量寻找着。
晴明看了看那些在面前飘动的书册内容,师尊是在查找关于疱疮的记录?
嗯,今上下了密旨,没有办法啊。
可是,师尊已经不在阴阳寮了,要查的话也应该是让道尊大人去查,师尊又何必——
密旨是下在我手上的。
晴明偏头看了忠行大人一眼,忠行大人伸指头朝着南墙一点,从中间的位置渐渐抽出一个卷轴,晴明看着说,上面的会塌下来。
如果使力得当就不会。忠行大人给他示范着,让两边靠里的那端同时向中斜转,便支起了空缺。
那个卷轴落在忠行大人手上,被打开浮在空中,忠行大人对晴明说过来看这个,晴明凑过去顺他所指默念:十月十六日癸卯,巳一点,于紫宸殿大庭、建礼朱雀门等三所,有大祓事,为除疱疮……戌刻,于建礼门前,有鬼气祭事,为除疱疮……
消除的方法,用这个?
事由不同的话,消除的方法也是不同的。忠行大人把卷轴推给晴明,今天叫你来,便是要你看了这些,然后和我出去一趟。
晴明很快就把这些浏览过,暗暗记了重点,然后跟着忠行大人出门,沿着朱雀大道慢慢走,两边土墙底下树木旁边躺卧着一些皮肤遍布脓疮并散发出溃烂恶臭的人,晴明不由得捂住口鼻,背心一阵阵发凉,又像是自己身体上也长出了无数的疙瘩。
你看见什么?忠行大人问。
有尸气。晴明说,不是一般的病症,而是,故意散播的尸气,被人体吸入,从内腐烂而出,形成疱疮。
延喜十三年三月间,当时右大臣源光狩猎时陷入泥沼之中身亡,因为其遗骸一直沉于泥中无法打捞,亦无法为其净元,积怨成灵,在阴阳界间徘徊不入轮回道,十五年的疱疮之由,正是他的缘故,阴阳寮并诸寺进行多次祓礼等事才安抚其归顺轮回。忠行大人望着罗成门高耸的门楼,说,这一次,只怕不是这么简单。
说到这位源大人,出身本就高贵,加之相貌俊逸秀雅,琴棋书画和歌汉诗无一不通,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完美公子,不仅父母极疼爱,连身边的人都觉得他不风流起来是白白糟蹋。于是源公子便真的风流到骨子里,元服之前便与内宫中紫藤花般的更衣大人有那么点牵扯不清,成人礼过后更加没有约束,凭着好皮相好性情在众多女公子中很吃得开,上至尊贵公主下到小家碧玉,坊间流传,即便是长相稍有欠缺的,也能温温和和体贴入微的跟人家滚上一滚。更令人称道的,是同时或不同时的交陪了这么多女子,竟然鲜有闹将起来的,待源大人修了大苑子,将莺莺燕燕都归拢一处,大家还能心平气和称姐道妹,偶尔来往交流心得。
晴明听了此类传闻很是咋舌,保詹沾惹的那些艳情韵事在他看来已够得上神奇,没想到还有这般喜新不厌旧、见者通吃的前辈,除了敬仰之外……顺便置疑那场疱疮之祸,究竟是源公子的怨灵搞出来的,还是他家后院那些花草集体生成而来的。
忠行大人捋着胡子远目,晴明陪着敛手静立。
保詹一眼看见这架势,吊着嘴角说,哟,师父徒弟打的什么谱?散步散得灵魂出壳了吗?
他从罗成门下踱步而来,见了父亲也不鞠礼,伸手摸摸耳朵,单抽了小指头在眉角一抹,轻浮一笑,对晴明说,气色挺不错,晚上跟我去喝酒。
说着去勾他脖子,晴明略挪脚避开,保詹便改了颓然神情叹气道,想当年,牵着我的手在月亮下叫哥哥,现如今连搭把手的情分都没有,岁月总是无情伤啊——
他衣襟的下角有斑斑浊痕,忠行大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和蔼可亲地说,晚上到家里来喝酒。
保詹嘴角微抽,您说笑的吧。
忠行大人像摸小猫狗一样顺了顺他的肩头,又在他面颊上拍了拍,为什么外面喝得家里就喝不得?地窖里那几坛,你想偷不是一两天了,今日就全开了,免得你一直挂心。
保詹嘿嘿笑两声,父亲大人英明,本公子就冒死陪君不醉无归了。
他把惯常挂在嘴边的嬉闹嚣张都拿出来,忠行大人不但不抡拳头,甚至捻须笑的很欣慰很慈祥,晴明旁边看着却想,保詹师兄,你多保重。
保詹这么个机灵的人,又何尝不知其中深浅,反正要被碾轧个一干二净,先过个嘴瘾全当是预支补贴。
晴明揣着师尊给的册子回四条,举目便见残阳下零落的纸片,从大门口到寝殿内外,连地板下面也没放过,他微眯着眼问俊宏,你家大人又教给真葛什么新游戏?
俊宏实事求是地说,这不是游戏,是大人贴的经文,可是小姐说像蝴蝶,大人就抱着她扯着玩。
看起来,还玩得挺高兴。晴明望帽帘上一片缺角的纸,抬手揭下来,和俊宏说,都撕了。
全部?
大门口的也别忘了。
博雅回来发现宅院好像焕然一新,各处都有说不出的异样,想了半晌才抓俊宏问,我的那些经文呢?
晴明闲淡地说,是我让撕了。
为什么?我辛苦抄了两个通宵。
晴明先给他讲故事,说的是曾经有个人,搬了新家,每天走同一条路去做工,结果有一天失踪了。他问博雅知道原因是什么吗,博雅茫然的摇头,他接着说,那条路本没什么,但他走的次数恰好是逢鬼之数,所以最后一天他走进了鬼门。
博雅背上冒冷汗,这和经文有什么关系?
无意识下的举动,有可能招来鬼魅。
博雅悚然一惊,顿感罪孽,咽了口唾沫小心问道,我贴的那些,会招鬼?
晴明看着他,似有似无的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碍观瞻而已。
博雅怔了怔大怒,他喊着晴明的名字高声说,你耍我是不是?!
真葛从隔壁扑出来,直奔晴明,跳到他背上搂他脖子说,昨天,大爹爹和真葛抓蝴蝶,好多好多的蝴蝶,小爹爹,也陪真葛抓蝴蝶。
晴明抚着她小嫩手说,抓蝴蝶还是大爹爹在行,真葛去让大爹爹再粘上更漂亮的,继续玩。
喂,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博雅,我看东对那边空着的房间可以做成真葛的游戏室,以后你有什么点子,就跟她在那边玩。晴明转去把真葛拉到前面来,给她把额发捋整齐,博雅微沉眼,扯过真葛抱在腿上,抓着她胳膊指晴明,你这个爹爹太无良,成天就知道欺负人。
晴明轻声笑着,博雅大人今日公文看得可是爽快?瞧您神旺气足,当是无忧无怖。
呃——博雅收回真葛的手,理着她袖子问她,美浓做的豆糕好不好吃?
保宪心平气和地坐在廊上,潮热的风吹过来,油踯躅淡绿的壶形小花相互碰撞着,无声而妩媚。他望着那些小花朵,端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忠行大人的藏酒都是绝品,提出来任何一壶,都能让好酒者陶醉。
保詹毕生的愿望之一,就是能把父亲的酒窖整座吞了,但由于忠行大人对那地方尤其看得紧,他纵有痴心无数也只能沦为妄想而已。
哀叹间,忠行大人言出则必行,果真把他垂涎许久的几坛陈酿齐齐摆出来,亲自揭了封盖推到保詹面前,公子不是要陪君一醉吗?
保詹笑得讪然,父亲大人,我随口那样一说您还顺杆就上,不如直接给我一巴掌。
为父何时对你们动过手。忠行大人端着标准慈父面目,伤在你们身,疼在,我手心啊。
有些话掺合不得,有时候沉默是金,保宪只闷头喝酒等着听消息。
爱宕山行动过后仍被暗中关注着,那座破旧的宅院更是把犄角旮旯都仔细搜了个遍,共发现隐格一处秘门两扇。隐格里面有套茶具,拿萌黄绢布包裹着,色泽已然暗哑,一眼看去便是有段年岁的旧东西,旁边一盒茶饼却是那年的明前春绿,呈交到了忠行大人手中,这位素来对茶事颇有心得的大人连称此乃极品,依稀仿佛正是贡茶之一,伊吹法师为何收在隐格中实在费解。
大家说着这些的时候,忠行大人自敲了茶饼上一小块边角,研碎了倒在茶壶里煮好,捧着绿叶红花的青瓷碗嘶嘶喝了一口,徐徐咽下去徐徐呼出气。
真好啊。他独自感叹着,举目远望巍峨庄严的殿舍屋脊,似乎想到了极辽远的地方,心胸中有一些豪情壮志翻涌,渐渐的眉目就略模糊起来,记忆中湮灭了许久的部分被揭露,鲜活活的跳窜着。
跳完了窜累了,忠行大人调回视线放到搬回来的旧茶具上面,左近之人见他若有所悟,小心问了句,大人可是看出什么?
忠行大人点了点头,说,依稀仿佛这是我少年时丢失的那一套,原以为是被父亲偷偷没收狠心砸毁了——
闻言,左近皆不解,为什么令尊要那么做?
忠行大人端着茶碗,但饮不语,目光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
过了很久很久,忠行大人放下茶碗转身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若是年轻人如此行为,想来其父大概是既悲且愤的吧。
两扇秘门的通向之处派遣了式神去探察,一边直达山后,也许是逃生通道。另一边曲折迂回,在山腰的位置分出几道岔口,保詹闲来无事,往每条岔路上都走了走,一条尽头是断崖,一条兜回原点,还有一条的前方是个山洞。
山洞,又见山洞。保宪只是听说,也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啐了一口,这些人是蝙蝠变的吗?!
保詹习惯性驳他,那就不是人,是妖。还哼哼两声好像嘲笑他人妖不分太低级。
山洞里面又有什么,或者山洞最终抵达何处,保詹只写了几行字交给忠行大人,说暂时没我的事了以后不要常联络。
那几行字忠行大人只给另一个儿子看了,保宪掂了掂分量,摇头说,啃不动,而且也不归我们啃。
忠行大人敲了敲那纸面,也许有一天,我们必须得啃下去。
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谁都说不清,本来就是很随心所欲的事情,旁人再多揣测,人家不动又能如何?忠行大人向来顺天理而行,于是就耐心等待,一年或是十年,或者他百年了依旧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最好。
保詹想得和他差不多,如果人生就是整日逍遥四方喝酒加调戏,那该是多惬意。而且保詹公子风流俊雅的美名,在游走法术师中又传颂得如魔似幻的,心向往者、意愿随者都不是小数目,尤其仗着身有几分超然能力且相貌姣好姿态柔媚的,更巴不得他能流连忘返在自家,增加修为是一方面,和这样文武出众的公子交陪脸上也多光彩。
保宪偶尔看不起他的地方也在这里,好歹是稍有浮名的贺茂家二公子,荤素不挑的随便,难免掉份。但看得起他的地方同样是这里,想想那些自称吃过人鱼肉吞过雷公胆的,再怎么二八青春的表像,其实肉质老得一口能甭坏满嘴牙,保詹却照旧应酬得情深意厚缱绻无尽,不能不让人佩服。
反过来看保宪,在京城及周围百里地的妖物的意识里,又何尝不是个值得敬畏的人物?!
所以保宪说要肃清城中秽气的时候,那些妖物纷纷跑来,一面散播着瘴气一面积极申请当帮手,保宪横着眉一指点出去扫开八丈远,放话说,一个月内,见一个灭一个,遇两只化一双,黄泉路上还能搭个伴。
京城包括内里的范围内果然清静了二十来天,直到临时仁王会结束那天,大中午的忽然大风肆虐,刮散了满殿经文,一只小山猫趁乱缩着脖子溜进中务省,在正殿上洒了泡尿,又打破中务卿大人很喜欢的砚台,博雅追赶的时候不慎扭伤了脚踝,肿得像馒头。阴阳寮的人过来驱除污秽,关口和博雅算是熟人,点头打招呼,顺便看了看他的脚,叫人拿冷水巾敷上一个时辰,完事了回去找到从道尊大人殿中出来的晴明,略为转告了情况,晴明处之淡然,说,那边自会去请典药寮的医师,无须我们焦虑。
关口对他们的关系大概知道点,也不再多说,只问道尊大人找你做什么,晴明说他想请师尊帮点忙,我是带话的。
唔——关口且点头且打量,晴明被他看得奇怪,说,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天和往常不太相同——对了,你脸上怎么有抓痕?看样子不像是猫狗一类爪子挠的。
晴明斜眼摸了摸那个地方,嘟囔着说,昨天晚上真葛闹的。
嗳,小孩子出手就是没有轻重,当年我家小子狠狠咬我一口,差点咬下一团肉。关口翻袖子给他看痕迹,就在这个地方,现在是很模糊了,那个时候血汩汩的流出来,疼得我真想抽他一顿,但是,唉,看他可怜兮兮的小样儿,还真下不了手。
晴明观赏完毕,关口放下袖口整理,到底是女孩子没那么凶猛,你这点小伤,几天就好。
嗯。晴明嘴上应答着,心里想,要不是被那人怂恿,我家真葛才不会干出这种事。
他略有些郁闷,但想到博雅被现世报了,又有一点欣慰,想着这个世界毕竟还是公平的。
博雅身上在出热汗单一只脚冷得发麻,连先前的疼痛都几乎感觉不到了,他歪在肋息上闷闷地想,怎么会这么倒霉?难不成是怨气发作了?真是不应该对真葛说他的脸是豆腐,又嫩又软摸着舒服……可我怎么知道她摸着摸着就换指甲了嘛……
傍晚时分,天色还大亮着,残霞透过半吊起的格子窗落下明丽的影子,晴明便坐在影子里看忠行大人给他的一卷资料,上面有少许保詹勾画的痕迹,另有只字片语的注释,像他那日见着忠行大人时做出的手势般,是属于贺茂家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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