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平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活到二十几岁,第一次,有了一件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那个决定几乎是瞬间成型。
他忍不住,对冷血微微一笑。
凌小骨蹲下去,扶住冷血的腰。冷血其实已经完全不能行走了,几乎是挂在他身上。凌小骨费力地将他扶到一处偏僻的山石缝隙之下。
“也许还会有人追来,但你就在这里,我会清理外面的痕迹。他们应该不会发现。”
其实他从来没有为冷血做过什么事,他施于冷血身上的,除了屈辱,还是屈辱。但这一刻,他心中的决定和渴望,却是他凌小骨打从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的认真。
凌小骨蹲在冷血身边,冷血失血过多的脸上苍白一片,衬着血渍,呈一种诡异的凄厉。
凌小骨伸出手,想去握一下冷血的手背,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他终于什么也没做,站起身来。
冷血看着他,他也看着冷血。
凌小骨静静地开口。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解药送到。”
十月初二,初冬。
神捕司在轩辕台救驾有功,连同舒无戏的兵马,将叛党凌落石毙于当场,生擒蔡京,尽歼数万谋反人马。
追命在附骥山附近找到伤重的冷血,彼时,离冷血离开他们去拿解药,已经七日。
皇上下旨嘉奖神捕司一干人等,无情铁手追命冷血,赐封四大神捕。
一切尘埃落定。
冷血的伤逐渐的好转。腿上那一刀伤了骨头,但在神捕司一众人的精心照料下,也渐渐好起来。那一场动乱就像一场梦。
养伤那段期间他曾经问过追命其间的过程情形,但追命也只知道那日凌小骨浑身是血的送来解药,交给他们之后便离开。当时他们顾着中毒已深的诸葛正我,也在怀疑解药的真假,顾不上其他。等到后来无情验过药点了头,给一干中毒的人服下解了毒,再想起来凌小骨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影。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这时,自冷血和凌小骨那日分开,已经过去一个月。
皇榜上通缉的在逃的叛党中,凌小骨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神捕司也在奉命追捕之列。只是一个月以来,并无消息。
直至有一日,有人来报:“发现凌小骨的行踪!”
冷血和追命赶到的时候,大批官兵早已将城墙四周团团包围。冷血同追命疾步登上城楼,远远的,一眼便看见那其中的两个人影。
凌小骨,凌小刀。
凌小骨坐在城墙墩上,两条腿吊着,偶尔甩动一下。淡蓝的天空在他身后,像一片温柔的海水,蓝得纯粹,白得分明。凌小骨和凌小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远远的,如同两个从那片无边的淡蓝中凸显出来的剪影,格外清晰。
为首的官兵大喝一声:“凌小骨! 你还不束手就缚!”
凌小骨看到他们,倒没多惊讶。他从城墙上跳下来,站定,环视了一圈,目光掠过冷血的时候,略微顿了一顿。
倒是凌小刀看到他们,神色大变。张开口似乎要喊,凌小骨伸手从她颈边拂过,点了她的哑穴。
凌小刀惊惧地转头看他,凌小骨对她温柔一笑,将她拉进怀中。
追命眉头一皱,举步就要上前。凌小骨抽出腰间的匕首,抵上妹妹的脖子,威胁到:“别过来!”
追命大怒喝道:“凌小骨你还是不是人!那是你亲妹妹!”
凌小骨冷笑不语,将手中的匕首一紧,挑衅地看着他们。
小刀眼中凄然,转头望着凌小骨,拉住他的袖子。
凌小骨怔了一怔,低下头,在小刀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凌小刀神色更加凄惶,眼望着凌小骨,一双眼里全是泪水,只不断的摇头。
凌小骨不再看她,抬头望过来,看见冷血,他与他对视,突然笑了:“你也来了。”
追命皱眉到:“你别伤害小刀,我们……”
冷血突然接口到:“我们交换人质。”
追命一惊,转过头责备地看向冷血。冷血却只是看凌小骨,沉默等待。
凌小骨看着他,目光所及之处,似是要将他看穿。沉默片刻,扬眉笑到:“好。”
冷血一步上前。追命眉头一皱,伸手便想拉他,面前却突然多了个人影,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是凌小刀。
凌小骨将小刀推过来这边,追命这一接,冷血却是已经到了凌小骨身前。
凌小骨一笑,伸手把冷血拉过来。他从背后贴近冷血,两手从他两肩上伸过去,将匕首抵上冷血的脖子。
他挟持他的姿势犹如相拥。
他就这样揽着他,一时无声。从前和冷血在一起,聒噪的从来都是他,他们之间自说自话的把戏犹如一种不可打破的平衡。但此刻,他的胸膛紧贴着冷血的背,那点暖意,突然让他有点留恋。而这留恋,甚至连他一月之前,独自要去面对未知的凶险时,也不曾有过。
凌小骨站在那里,慢慢地回想。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些话要跟冷血说,诸如这一个月里他想通的一些事,想告诉冷血的一些话。这一段时间官兵大肆追捕,他亡命逃亡,多少次死里逃生的当口,都惊觉心中万种心思翻涌,许多话恨不能当即便跟冷血说出。但此刻当真见着了冷血,心内却又一片空白,辗转沉吟,竟是一句话也没有。
他们这边这样沉默着,追命却是沉不住气了:“凌小骨!死到临头你还不知悔改,放了冷血!”举步想上前。
凌小骨蹙眉,把匕首一紧,冷冷到:“你再走一步试试?”
追命万般无奈停下来,只恨不能腿立马长到三尺,一脚将他踢飞。
凌小骨望向冷血,刚才他力度那一紧便察觉到,冷血虽然被他挟持着,整个身体却是一种松懈的状态,他的匕首抵紧冷血脖子的时候,冷血也并没有一贯的防备和紧绷,他只是站在那儿,根本没有蓄势待发准备反击的意思。
凌小骨有点诧异,一丝无以名状的酸楚突然涌上心头。其实冷血是这样简单一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对他好,他便对你好,你对他不好,他也以牙还牙。就是这么简单到纯粹的一个人,只有最直截了当的喜怒和处理方式。蠢笨如他,当初一叶障目,又怎会以为,只得折辱挑衅,才能一再交集。
他不过对冷血好一点点,冷血就可以这样放下防备。这最纯粹直接的心性,他却到了现在才想明白。
如果他早一点明白,冷血跟他之间,又是否会有不同?
“冷血……”他终于喃喃念出一声,脑中茫然,心下苍凉。
冷血沉默,举目一派远山近水,他静静站着,半响,终于道:“你走不掉的。”
凌小骨道:“我知道。”
冷血微微转头,似是想看凌小骨,但凌小骨的脸靠得太近,稍微一动,便要碰到,迟疑之下,最终放弃。凌小骨淡淡一笑,索性把下巴搁到冷血肩头上去。手里的匕首越发的不加力道,松松的拈在手指间。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回去严刑拷打,天牢大狱,最后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他摇头,“不,我不想这么死,我也不会这么死。”
冷血沉默,无法反驳。谋反这样大的罪名,间中怎样兜转,结局却永远只得一种。
一时无话。城楼四周酥风绿柳一派欣荣,凌小骨下巴枕在冷血肩头上,冷血的发丝轻轻地拂过脸庞,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从来都是个懒人,此刻若不是剑张跋扈生死临头,只觉得如果能这样在这晴好的阳光底下打个盹,也是极其惬意的事了。
冷血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冷血的脸。有一个瞬间他很想扳过冷血的脸来看一看冷血的眼睛。恨是自然会有的,古话说一叶障目,但一旦突然明白过来,心中魔障消除,豁然开朗的时候,看得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现在,甚至能够体会冷血的恨。那些从前荒唐透顶肆意妄为的,到了如今,都是无比的清晰。他对冷血做的那些事,即便再做什么,也不可能不恨,不可能忘记。何况他只是替他送了一次解药。
只是他想看一看,冷血现在看着他,眼里的恨意,是否会稍轻。
他心里想,我答应你的事,总归是做到了。
“但是冷血。”凌小骨顿了顿,突然笑了。他附到冷血耳边调笑:“就算我死了,我也是你唯一的男人。”
在这个时候,怀里的身体才终于有了一丝他能感觉到的僵硬。
凌小骨禁不住失笑。从前的很多时候,他的本意虽然是折辱,但不可否认,逗这狼崽实在是有趣的事情。
有人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的一生。凌小骨抱着冷血的肩,恍惚的想,不知我又能看见些什么。
他这一生,庸碌无为,毫无建树。一路追溯,也不见有什么峰回路转。
唯有冷血。
冷血第一次从大联盟门外走进来,风掀起他头发的时候;地牢里,石壁上冰冷的水滴缓缓滴落到冷血遍布血痕的脸上的时候;山谷中冷血在他身下痛到发颤,又倔得不肯出声的时候;他站在阴暗的街角,倚着墙看冷血从神捕司里走出来的时候;疾风呼啸的旷野,冷血满眼恳求看着他的时候。
很多的回忆,从他脑子里缓缓流淌而过。
想不到他凌小骨一生最炽烈激荡的情感,最后也可以归结成最简单俗气的四个字:情深,缘浅。
真的像一个笑话。他想笑,但是嘴角还没勾起来,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他心里想,不过能再见上一面,上天也算待我不薄。
凌小骨贴过去,嘴唇不经意碰到冷血的耳朵,轻轻一碰,又分开。
“好好照顾小刀。”
冷血一惊,话音未落,那个轻轻的尾音还呢喃在他耳边,他背后的温暖却已抽离。冷血急急回身,扑到城墙边,伸手去抓。
他的手指碰到凌小骨蓝色的衣料,他收紧手指,那轻合柔软的布料却仍然从他指缝间一滑而过,犹如生命之中那些承受不起的重量,留不住的欢欣喜乐,起舞般摩挲抚慰过指尖,便渐渐远离。眨眼之间,手心已是一片空茫。
“……凌小骨!!”
那一声,声嘶力竭。
那是自从相识,冷血第一次叫凌小骨的名字。只是凌小骨无法听到。
是夜,夜空中几点星子,含羞带怯地挂着,偶尔闪动,散出一点银色的辉光。
因为寻获在逃要犯凌小骨,宫中设宴嘉奖,神捕司自然也在邀请之列。追命坐在席间,平日里最喜欢的酒就在手边,他却提不起兴趣。
他有些担心冷血。
下午回来,冷血一句话也没说,晚宴自然也是没有参加的。
追命起身,从后面溜了出去。
他气喘吁吁赶回神捕司,冷血的房间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追命蹙眉:真是个狼崽,跑到哪里去了?
他在低低的围栏上坐下来,嘴里抱怨,却突然灵光一闪,立起身来。
冷血兴许,不,一定,是在那里。
那座荒山。
追命踩着山石往上,上到上次对月狼嚎的地方,果然,远远的,看到月色下,屈膝坐着的冷血。
“冷血!”追命心中一阵轻松,跑上前去,一拍他肩膀,“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大半夜的,又上来看你的宠物啊?”
冷血坐着没理会他。
追命有些悻悻,坐到他身旁去,偏头问:“你怎么啦?今天才刚找到凌小骨,这事儿也算有个了解,主犯都解决了,剩下在逃的叛党估计也……”
他话未说完,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冷血听到凌小骨三个字时却突然转了过来。
追命一怔,一时话也忘了接下去:“……怎么了?”
冷血定定看着他,夜色下,那眼神极其的深,仿似要透进他毛孔般,但其中神色太杂,无从分辨。似乎有悲哀,又似乎带着恨意,无端的就凌厉起来。
追命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坐立难安:“冷血……”
冷血突然倾身朝他覆过来。
“你干什……”那个么字没说出口,唇上一热,竟是冷血吻住了他。
追命脑中轰然一炸,一片空白。
干什么?干什么?!冷血在干什么?!
他挣扎着别开头:“你……”
冷血却又追过来,相接的唇齿仿若野兽的撕咬,凶狠无比。追命有点懵了,冷血欺身一扑,两人顿时扭倒在地上。
“砰”一声,他的后脑撞到山石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人清醒。到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搞清楚冷血在对他做什么。可是一旦头脑里分明过来,最先涌起的,却是一股怒意。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一丝火气就这么漫开,追命双眉紧蹙,而冷血已经开始撕扯两人的衣服。
追命一腔怒火,翻身狠狠将冷血压住,冷血又翻过来,两个人扭成一团。间中掺杂着似能带出血腥味道的吻,追命撑起身,几乎是回敬般的抓住冷血的衣衫狠命一撕。
冷血只是不管不顾,激烈的亲吻,窒息的紧贴,两人几乎都无法呼吸。
年轻的身体厮磨着,舔舐着。极致的高温荒唐的极乐。有些时候,占上风的是□和本能。
追命喉间哑声叹息,□,却也茫然。他并不知冷血在做什么,或者说,并不知道冷血为什么突然这样,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本已无法停止。
□之中无暇思考道德礼教人伦,他也就放纵下去。
亲吻,抚摸,揉弄。
这个他从未识过的冷血,或者说对冷血来说,这个从未识过的追命。
人就是这样,平日里总有一些坎,一些底线好似高不可攀深不可测,但一旦翻过了,触及了,便可以破罐子破摔般,放弃得更为坦然。
他如今已顾不得这么多,只要当下,只要此刻,只要霎时瞬间。
这么做下去似乎顺理成章,直到下腹涨得有些发疼,他这才有些怔忪,同为男子,这该怎么……
追命喘着气看向冷血,冷血慢慢张开了腿。
新奇,忐忑,刺激,不安。
只能凭着本能做下去,做这从未想过,从未历经过的事。追命伏下去,扶住自身物事,试探地要探进去。
但毕竟毫无经验加之心中有些畏缩,几番尝试下来,竟都觉得有阻滞,不得其门而入。
追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有点为难的看向冷血。
那意思是,不如算了。
但那一眼,追命却怔住。
冷血也看着他,同适才的凶狠急躁□都不同,眼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那温和之中甚至带着些鼓励的意味,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冷血。
那种温和,安静到他不安,他不忍拒绝。
他终于伏身下去,抬起冷血一条腿,温柔而慎重,缓缓地埋进去。
两人都是一声长息。
仿若要将满心郁结随那一声叹息释放出来。
冷血缓慢地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竟是有些恍惚。那眼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些别的什么。
追命抱住冷血的肩头,开始冲撞。
不知做了几次,不知做了多久。等到两人仰躺在山石上,渐渐平静下来,夜已深沉。
欲望已经消褪,逐渐清晰的是理智。
多么荒唐。
追命枕着自己一条手臂躺在地上,刚才的放纵就像一场不可名状的梦境,如此的不真实。
但是当一件事成为事实无可挽回,无论再去怪责自己或他人都毫无意义,追悔无用,不如坦然接受。
追命从来都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对于自己或别人乃至人生的态度,都是放任自流任随发展,一派的游戏人生。许多事,他习惯于去接受,而不是死守成规。
虽然这件事偏差得超出意想,但既然发生了,到这个时候,却坦然下来。他反而能静下心来,想一想同冷血这一路走来的种种。
跟狼长大的野人,杀起来不要命的捕快,神捕司里少言寡语的木头,他的小师弟。
他对这个师弟的关心与重视是发自内心,本以为是兄弟之情,但在历经这样一场洗礼之后,如果非要用异样的情感来解释,却也并无不可。
他这样想着,嘴角禁不住微微一弯。
冷血就在他身边,安静的夜里,仍能听得见他尚未平复的呼吸。追命转过头,伸过手想去揽一揽他。
冷血翻了个身,转过一边,避开了他的手。
追命微微一怔,顾自把手收回来。
就这样静静躺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冷血低声喃喃地说:“他不是。他不是……”
追命翻起小半身子挨过去:“谁?不是什么?”
没听到冷血回答,他还想问,冷血已经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那座庙宇深掩在深山密林之中,就连冷血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打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