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波兰街----晓渠
  发于:2009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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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这时候又响起来,这回是阿昆。
“接,”封雷果断地说,“说不定就是不让你过去。”
封悦按了接听键,却没说话,这次是阿昆。
阿昆比阿战警觉很多,他“喂”了一声,确定对方是封悦才开始说正事:“桂叔没什么大碍,康哥说先不用二少过去,让二少在家等消息。”
若没这通电话,封悦也许还不会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然而阿昆客气得有些虚假的电话,反证明他们心里的猜测,桂叔是想单独见康庆,有话要交代。
“看来桂叔是病得不轻,要跟康庆交代遗嘱了。”
封雷没想到局势变化得如此突然,他本来觉得还有很多时间清理当年的痕迹,结果,桂叔的突然病危,他会怎么和康庆说当年的事,他身边是否还有别人的眼线。
“桂叔身边现在是谁跟着伺候?”封雷问,“靠得住吗?”
“桂叔多疑,身边的人康庆插不上手。”
“波兰街你不能回去,封悦,从现在开始,别出门,外面的事,我去应付。”
“我不回去,康庆会对你下手……”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我封雷会怕他一个波兰街的小混混?”
“我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逃避没有用,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些年,我们躲过了什么?”封悦的冷静,让封雷摸不出底细,“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封悦想,如果当年自己坚持,不那么顺从封雷的安排和决定,也许今天又是不同的局面,“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封雷有些急了:“你以为康庆对你有多少感情?封悦,和他的义气,他的地盘,他在波兰街的声望比较起来,康庆不会保你的!”
“那我偿命给他,”封悦平静地说,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人都是为了自己争取和努力的,不是吗?哥,当年……你保我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封悦突然轻松了,仿佛卸掉了背了很多年的沉重的负担,从肩膀到心头,所有的骨肉和关节,同时解脱了桎梏的禁锢,自由的阳光照进身体里每个细小的角落,那些阴霾和黯淡,都在光线里湮灭和消散。当生和死不过是个结局,封悦才真正体会出,从容的滋味。
康庆赶到医院,桂叔的人都在等他,说桂叔怎么也不肯接受急救,怕进了急救室出不来,他还有要紧的话,要交代给康庆。在家里接到消息,这头的人不要让二少来的时候,康庆就觉得这事不简单,他不怎么太相信桂叔身边的人,让阿昆亲自去找了间病房,将桂叔推了进去,医生气得骂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催他们尽快。
人都远远遣了,外头只留阿昆一个,康庆放心地关了门,走到桂叔的身边。桂叔闭着眼,似乎努力地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呼吸长一阵短一阵。
“桂叔,我康庆,你有什么话和我说?”
桂叔好半天才睁开眼,瞪着他,说:“康庆,你大哥,他,是给封家兄弟杀死的!”
第六章(中)
急救室的灯亮了起来,康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思绪却是万马奔腾,不得安生。他早就意料到桂叔很可能知道大哥的死因,却没想到竟然是封雷下的手。那时候封悦才多大?为什么桂叔要拉上封悦垫背?刚刚他说了两句就昏死过去,想多问都问不出来,也不知老家伙有没有命,把谜底彻底地揭开。
然而,桂叔的话,又有多少可信?
康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护士小姐诶远远警告了两次,见他们的装束和气焰,也不再过来烦他。医院里雪白的灯光,没有一点温度,活人看起来也跟死人气色差不到哪里去。他真想不到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康庆微微闭着眼,在尼古丁的镇静下,慢慢地盘算着当年的事。那时桂叔是希望波兰街能把赌场生意做起来,正努力地巴结着胡家的大少爷,自己还曾经笑话大哥,说他一半时间都在胡家大少那里上班……他脑袋里的某根弦突然绷紧了。
“阿战,你带人在这里看着,有事马上联系我,阿昆,你跟我回去。”
康庆的命令,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弄不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管康哥和桂叔实际关系如何,出来混的人,多少都要受辈分和道义的限制,桂叔是康哥的长辈,怎么着也该做做样子啊!
“还有,”康庆小声交代说,“看着桂叔身边的几个人,不准他们和外头联系。”
其实,刚刚康庆一来,就把他们的手机都没收了,严禁他们和别人说桂叔生病的事。就算不治,这消息也得由康庆的嘴说出去,其他人从现在开始,禁言禁足。他们心里虽然有些不服,又都慑于康庆的脾气和威力,不敢冒昧。
康庆带了几个人,回到家里,只领了阿昆进书房:“我大哥出事的时候,波兰街除了桂叔还有谁当权?”
阿昆想了想:“辛葵和六叔都算二把手了,大事小情,都要汇报给他们的。”
没有再说话,康庆陷入一阵沉思,他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给我找波兰街和胡家大少联系的一切资料,亲自去,马上,不准给任何人知道。”
阿昆心领神会,面色凝重地走出去。康庆坐在椅子里,扬起头,听见自己僵硬的关节“吧嘎吧嘎”地响起来。封悦啊,封悦,你骗得我好惨,还巧言令色地说什么想帮我,无非就是替封雷在我这里卧底而已,康庆想起过往那些甜蜜痴缠的日夜,竟然不过是封悦制造的,迷惑自己的假象,顿时感到一股万箭穿心,无法忍耐的剧痛,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封悦,你等着,看我怎么拆了你身上每一根骨头!
封雷通宵都在书房里和人商量,阿宽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厅里的封悦,封雷说在事情明朗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去找康庆,那绝对是自寻死路。以康庆的火爆脾气,根本不会冷静考虑,头脑一发热,或者给人一撺掇,就得把封悦拆了。
“我想上楼,”封悦对阿宽说,“你干脆把我锁屋里吧,省得你还不放心。”
阿宽这个人特别木讷,好像听不懂讽刺似的,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我让人去卧室收拾一下。”
封悦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几年前,他曾象这样整晚整晚地清醒着,不能合眼,不能入睡,封雷那时忙碌地往返于太平洋上空,就怕封悦哪天挺不住,撒手走了。死掉比活着容易,封悦不止一次地厌倦,每次在绝望的最边缘,总想起康庆,想起他站在楼下,仰头问自己:“封悦,下来玩儿啊?!”
封悦的卧室,带了个小客厅,此时阿宽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封悦的床不在他的视线以内,但是封悦的每一次呼吸,都逃不过他训练有素的耳朵。封悦没有想逃跑,他甚至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终于不需要再奔逃了。
他没有睡着。
当早晨的第一缕晨光落在他的眼皮儿上,封悦就睁开了眼睛,外头还是藏青的,太阳并没有升起。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心脏平静得几乎没有跳动,他身体和精神上感到无边地疲倦,可又觉着特别安宁。
不一会儿功夫,阿宽的声音响起来:“二少,早饭端上来了,您现在要吃吗?”
“我不想在这里吃,”封悦说着,转头看了看客厅那里的阿宽,“我大哥在楼下吗?”
“大少也是刚刚谈完,在餐厅,说二少想的话,可以去楼下和他一起吃。”
封悦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到了楼下的餐厅。封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睡衣,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旁边看报纸。
“昨晚睡得好吗?”他放下手里的报纸,问封悦,好像昨天那些事根本就没发生。
“挺好。”
封悦一坐下来,佣人就过来端菜布饭,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谁也没有说什么。等茶水和水果摆上来,封悦才说:“我有话和你说,就我们俩。”
封雷抬头看他,彼此都没有回避对方的注视,封悦的冷静,让封雷难过,封悦走到今天,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喝了口茶水,低声说:“那,到书房说吧!”
书房里打扫的佣人连忙都撤了,房间里还清晰地存留着昨夜的烟味儿。窗户开了个缝,换进外面新鲜的晨间空气,一清一浊地混在在空气中。封悦走到书架跟前,上面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张他们的全家福,那时封悦才三四岁,对什么时候照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封悦坐在爸爸的腿上,封雷和妈妈坐在一起,那时候应该是春天,他们身后的迎春花开得那么灿烂。大哥不是爸爸的儿子,只有妈妈知道大哥的爸爸是谁,可是,大哥对自己很照顾,很疼爱,就是亲弟弟,也不见得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和耐心。
“你有什么事要说?”封雷看着封悦单薄又显得倔强的背影。
封悦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会和张文卓联合起来对付康庆?”
书房里的光线,随着太阳升起,而渐渐明朗,封悦本来站在阴影里的轮廓,也清晰起来,只有在封悦的身上,封雷才会意识到时光的速度快得让人不胜唏嘘。站在自己面前盘着长手的年轻人,就是当年襁褓里蹬着胖腿儿要吃奶的小婴儿?那个被自己骂了,也不会顶嘴,梗着细脖,低头不语的小倔孩儿?
封雷一直希望能摆脱波兰街的乌烟瘴气,让封悦长成一个快乐的人,没人会因为他的出身嫌弃他,因为他的病弱欺负他,他想笑的时候大声地笑,想哭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可为什么偏偏事与愿违?封雷觉得封悦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如果康庆对付我呢?”他反问回去,“你选择谁?”
封悦长久地注视着封雷,他能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鸟鸣,淡淡地卷在风里,从微微敞开的窗户,弥漫到房间里,这让他们之间,少了昨晚对峙时的冰冷和尴尬。
“我从来没恨过你,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封悦诚恳地说,他的心,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敞开着,“我不能在你们之间做选择。”
封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就是选择了康庆。”
这句话象爆破性子弹般击中了封悦,并在他身体迅速地分裂开,一一击中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片甲不留。他似乎有些站不住,退了两步慢慢地坐回沙发上,手四处摸索着,不知该放哪里才对劲儿。封雷的心,猛然揪紧了,连忙走上去,握住封悦的两手,放在自己掌心,暖暖地握住。
“你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你的心。”
封悦身体蜷起来,有些发抖,他躺在沙发上,象是经历了一次长途的迁徙,精疲力竭:“我累了,哥,特别特别累。”
“那你就先睡会儿。”封雷想劝他回楼上睡,可有怕他惊扰他的情绪和睡意,从柜子里抽了条薄毯子,给他盖上。
封悦的睫毛开始还颤抖着,呼吸时长时短,渐渐地安宁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封雷在心里叹着气,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着封悦的肩膀,他沉睡的模样,象夜色里一只半开半合的花骨朵……
封雷见他睡得熟了,走出书房,让门口打扫的人轻一点儿:“二少醒了,马上叫我。”
阿宽正从二楼走下来,对他说:“大少,楼上的房间都检查过,二少的卧室也都弄好了,二少人呢?”
“刚睡,他昨晚是不是一点都合眼?”
“眼睛是合着,但是没有睡觉。”
“你让管家叫林医生来看看封悦,我怕他会犯病。”封雷说着进了另一端的会客室,阿宽跟了进去。
“这几天,你在封悦身上多留意,我就怕他忍不住会往外跑。怎么样?波兰街有什么动静吗?”
“康庆昨晚没在医院陪桂叔,好像领了几个人回家,具体的还不太清楚。”
他们说了会儿,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踩油门的声音,封雷跑去窗边,一辆房车横冲直撞地出了大门。
他赶紧跑去书房佣人:“二少呢?”
“不知道呀!”佣人惊慌不已,“没见他出来。”
封雷开了门,沙发上只剩那条橙色的薄毯子,窗户大开着。
他急得连忙要找人去追,这时候手机却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接听,还不待他吼出“是谁”,那头先连珠炮一样骂起来了:“妈的,封雷,你耍我是不是?我等你一早上,你他妈的人呢?你当老子缺你这顿早饭是不是?还敢放我鸽子,你问没问过我是谁呀!”
封雷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约了小发吃早茶,却给昨天桂叔的事一搅和,全都忘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桂叔的事,你不知道吗?”
说完封雷就后悔,既然他还有心思等自己吃饭,肯定是不知道,那么就是说康庆隐瞒了消息!
“桂叔怎么了?”小发先是楞了下,接着说,“妈的,他怎么样关老子屁事啊!”
封雷的脑筋迅速地转动,立刻问小发:“你在哪儿呢?还在那里?我让阿宽去接你。”
“接我去哪儿?”
“来我家。”封雷果断地说。
“ 你承担得起吗?”
封悦薄薄的嘴唇轻轻一动,说得容易且认真:“我偿命给你。”
康庆闷住,手抓着椅子的扶把,用力得好像会掰断关节,他沉重的喘息,透露着怒气和阴沉,封悦点住了他的死穴,过了好久,才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这事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我不能让人伤他。”
转眼间,太阳一点儿都不见了,书房里黑下来,康庆伸手摸到开关,轻轻地拨动,发出“啪”一声微响,封悦的心跟着惊跳了下。桌子上的灯光亮起来,照着两人之间,短而厚重的空间。
“当年的事,你不想说?”康庆问,“我大哥做了什么,让封雷杀之后快?”
封悦的眼睛,追随着那一束柔润的光,台灯是他给康庆换的,他嫌弃原来那个光线太白太亮,显得刺眼,就象当年那些事,每每想起来,如同暴露在雪白的光线里,针扎一样的刺痛他的尊严,又无处可藏。
“跟胡家大少的死有关?”康庆注意到封悦的身体抖了一下,却没说话,“就算你不说,我也查得出来,封悦,在你来之前,我曾想要一根根地把你的骨头拆了。可我昨晚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只有你,能让我这样绞尽脑汁地去想,去衡量……封悦,你刚回波兰街的时候,我有多高兴?那么多年,我总是想你,想你在我身边,象小时候那样,走哪儿都领着你……”
康庆陷入沉思,在柔和的灯光里,看到缥缈的从前,他的神态,带给封悦一阵晕眩:“人是我大哥杀的,我不能骗你。你在道上混,要跟兄弟,跟芳姐,桂叔有所交代,我替我大哥偿命,你想按着道上的规矩,怎么弄死我都行,康庆,别去找我大哥,别为这件事再生杀戮,算我,算我求你了。”
康庆反倒不象刚刚那么紧张,他朝后坐回去,歪着头,嘴角放松了,跟封悦说:“你是不是认准了我舍不得动你,又或者封雷手里押着小发,才口口声声非要偿命?你真当我对你下不了手吗?”
他低身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木匣,放在桌上打开,一转,朝向封悦放着,里面是把枪。康庆喜欢枪支,封悦知道,这间书房的保险柜里,放着几支罕见而名贵的,都是康庆很上心的,这一支,他却从来没见过。
“这是我大哥的枪,”康庆好像看透他的疑虑,慢慢地说给他听:“我的枪法,就是大哥教的。他死的时候,身上带的就是这一支,上满膛,却一发子弹都没缺。他完全可以自卫,但没有,我那时就觉得他是替人死的,不得不死。”
康庆说着,把枪拿在手里。他手形长而大,对各种枪械都有研究,拿起来得心应手,提枪上膛那股流畅的动作,优美而迷人。细长的枪口,对准了封悦:“我在心里发誓,要让杀害他的人,也不得不死。”
封悦伸手,握住枪口,挪到自己心脏的地方,那里一颗心,跳得从容不迫:“应该的,康庆,我知道你大哥在你心里的地位,从小到大,他待你,比对小发好要用心。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将来再不让他在外头看人脸色做事,让他呆在家里,和芳姐享福。”
“你还记得?”往事象洪水倾覆而来,康庆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他妈的还记得?!你知道他在我心里多重,你知道我多想他过几天好日子,你他妈都知道,怎么还能让你大哥对他下手!?”
康庆的枪口颤抖着,狠狠抵住封悦的胸口,顶得一阵阵钝痛,康庆强忍的悲恸,封悦切身体会着,然而他无从劝解,他清楚地了解,自己把康庆推到绝望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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