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又道:“不过,那书倒可算一本奇书。我见其中对五种阵法的天时、地利、布局、物料等均记载得有模有样,很象那么回事。”说着,他离开案桌,来到容楼身边,扮出一付莫测高深的模样,道:“你想不想知道,在书里,你的‘凤凰石’有何用处?”
容楼听言,想起当日翻看帛大师那本手册时,独独提到‘凤凰石’就嘎然而止了,好奇之心顿生,于是道:“说来听听!”
谢玄缓缓道:“书上说,若聚齐五大神器,以‘凤凰石’为主器,可布下‘涅磐之阵’,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
容楼撇了撇嘴道:“还真玄。”转而问谢玄道:“你信吗?”
谢玄嘿嘿笑道:“我若信,哪里还用领兵打仗这么辛苦,聚齐五大神器就万事大吉了。反正,近水楼台,凤凰石和水月镜就在你手里。”
过了一会儿,容楼问道:“可带了琴在身边?”
谢玄笑道:“怎么,想我为你奏一曲?”
容楼粲然一笑,道:“正是。你琴艺绝佳,许久听不到,着实令人心痒。”
谢玄会心笑道:“正好,我带着的琴也只有你能听。”说罢,收拾了一下案桌,从榻边一个不起眼的柜中取出一张琴,平放于案桌上。
琴曰“失魂”,音色绕梁,心想念动,魄散意沉。
谢玄于桌后坐定,微微一笑,道:“此曲唤作‘广陵散’,这时奏来也算应景。”说罢,双手抚动,琴音便起。
容楼凝眉闭目细细聆听,只觉这琴音起处平和悠扬,犹如月照空山,风过花溪般恬淡。但不多时,琴声乍变,又如平地一声雷,骤然间多了一股激越之气,金戈铁马之音游走弦端,交响不绝,直至心际深处。心情正在激荡难耐之时,琴曲却已到了末尾,音色浑然厚重,令人生出无穷余叹,大有义愤填膺、豪情满怀之意……广陵散虽然终了,容楼却仍闭目孤立一边,神游于琴曲的意境之中。
谢玄抚弦止住余音,道:“如何?”
容楼意气奋发道:“真是好曲 ! 我一听此曲,便陡生斗志。”
谢玄起身大笑,显得兴致极佳,道:“你喜欢便好。斗志正是我们都需要的东西。”说话间,他白衣飘飘已到了帐门口,回头冲容楼道:“你在这里收拾一下,该带的全都带上。快要天亮了,我去吩咐人备马,准备上路。”继而一笑,灿若星辰。
容楼应了声“好”。见谢玄出了营帐,他才行至暗处,拾起听琴前瞒着谢玄偷偷扔下的水月镜,揣入怀中。他原本只想一试,待发狂疯颠时正好让谢玄看清自己,却不成想得到这么个意想不到的结果。难道当初自己没有因“失魂琴”的琴声颠狂,并不是归功于身上带着的“水月镜”?
他暗叹一声:难道不通音律的我真是他的知音不成……
容楼哪里知道,一则,是不是“水月镜”的功效对谢玄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了。二则,“精通音律”不过是精通某种乐器,以便自娱自乐,象容楼这样保有赤子之心,能全心全意去听谢玄弹奏,全情投入音色之中的人,又怎能不令其视为知音呢?
一流的琴师最需要的,从来不是技艺相当的同行,而是真心倾听的听众。
乌衣巷口,夕阳西斜,华光东泻。
谢府大门前,一如往常。
谢玄和容楼各自撂蹬下马。容楼顾及在燕国时的身份,怕谢玄为难,主动道:“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谢玄想了想,道:“我原有此意,不过后来又想,若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说完拉起容楼的手,肯定道:“一起吧。”
听他这么一说,容楼顿感心中满满,无比畅快。
能得到别人如此信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件极其满足的事情。
二人携手敲开了府门,谢玄拉着容楼往客厅而去,而开门的家仆则奔去禀告谢安了。
半柱香的功夫,谢安自后堂来到了客厅。坐着的谢玄、容楼连忙站起。
谢玄道:“叔叔。”
容楼施礼道:“谢尚书。”
谢安瞧见容楼在场,显然有些意外,但只有一瞬。继而,他不动声色道:“容将军别来无恙。”同时瞧向谢玄,目光中的意思无疑是问谢玄为什么带容楼一起前来。
听谢安称自己为‘容将军’,容楼忆起在燕国时曾与晋为敌,伤了桓温一事,于是有些尴尬,道:“谢尚书还是叫我容楼吧。”
谢安不置可否。
谢玄清咳一声,道:“容楼从长安带来了极其重要的军情。”
谢安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显出十分关注。
谢玄抬手从身边的案几上拿起容楼送来的军情资料,预备仔细分析一番,却被谢安摆手阻止了。谢安道:“军务方面你清楚就足够了,不必说与我听。”
接着,谢安瞧着容楼沉吟了片刻,却并不说话。
谢玄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他不清楚容楼站在这里的原因,有些话自然就不确定能否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想到这里,谢玄忙解释道:“容楼此行,意在入我军中,助晋抗秦。叔叔若有吩咐,尽管直言无妨。”
谢安淡淡道:“以容将军的身份,如此紧要关头出现在这里,未免有些难办。”
未等容楼说话,谢玄上前一步,单膝跪拜在谢安面前,道:“侄儿可保容楼。他完全没有问题!”
谢安稍稍一愣,道:“你拿什么作保?”
谢玄抬起头来,坚定道:“什么都可以。”
谢安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怀疑他是奸细?”
谢玄一怔,道:“难道不是?”
谢安伸手令谢玄起身,才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怀疑过他。以他的才干,足堪为将,只是,身份若被揭穿,不但会引来别人的非议,只怕还会扰乱军心,影响士气。”
的确,曾经的敌人莫名奇妙变成了现今的统帅,军心、士气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这时,容楼也上前一步,道:“若为此事,谢尚书大可不必担心。容楼此来,一不为将帅之位,二不为统领兵马,只为助谢玄一臂之力,为抗秦做点事罢了。”
其实,他实为一份心安。
谢安叹了口气,道:“若是世间之事都如你所说的,一句肺腑之言便可解决,又哪里来得那么多纷争……”言下之意,你的愿望是好的,可别人未必肯信。
容楼和谢玄都皱起了眉头。容楼低声道:“那要如何是好?”
谢安望向容楼,思寻了片刻,才道:“你既这么有心,那些事便不用管了,我会妥善处理。”
谢玄听言,面露喜色,知道容楼可以留下帮自己了,道:“多谢叔叔。”
谢安摇头道:“我留下他,不是为你,是为朝廷。”他转身于主座坐下,抬手又让另二人坐下,道:“小玄,你今日来得正好,也省去我招你回朝耽搁时日了。”
谢玄点了点头,道:“军情紧急,我已有此自觉。”
“月余后秦军必然压境,御敌一事,朝中是怎么安排的?”座位还没坐热,谢玄又站起身恭敬道。
谢安道:“你可记得振威将军桓冲?”
桓冲是桓温的弟弟,以前跟在桓温身边,深受其器重。
谢玄点头道:“桓公陨后,他代掌荆州十几万兵马。”
谢安微笑道:“我已回绝了他提出率荆州军领战苻坚的请求。”
谢玄显未料到,略怔了怔。目前,晋朝兵马人数最多、实力最强、名气最大的就是一直由桓温统领的荆州军,而谢玄的北府军成立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只有八万人,是以,他不理解谢安为何拒绝桓冲的请求。
这时,有家仆端上茶水。
谢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道:“我已举荐你领北府军迎战秦军。只是……”说到这里,他眉间微皱,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只是,我虽信得过你的能力,但你资历尚浅,军功也算不得卓著,在朝中实难服众。是以,虽然军事上由你统帅三军,但名义上,还是拜谢石为大都督,你为先锋。”
谢玄闻言不喜不悲,只低首应下。
谢安又道:“至于桓冲的荆州军,则可以用来牵制秦军,减轻你们的压力。”
他清描淡写的几句话,完全象是在讨论可有可无的战况,而绝非晋朝现在面临的身死存亡之机。事实上,谢安并非小视了秦国大军,只是着急上火又有何益?除了容易漏出错处,被别人抓住之外,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他这里一面情绪适然,气定神闲地侃侃而谈,另一面又在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地部署大局。
不知道为什么,容楼瞧着这样的谢安,莫名对晋朝的实力又多加了几份砝码。仿佛谢安就是战场上那面如巨魄擎天的大旗,只要有他在,就可以令所有人全力以赴,安心地期待着胜利女神的眷顾。
谢安忽然瞧了瞧立于面前的谢玄,又看了看一边坐着的容楼,若有所思道:“这几日,我时常想念起一位故人。”
谢玄小心问道:“何人?”
谢安摇了摇头,只说:“我那故人现居襄阳。”
容楼疑道:“襄阳虽是晋朝领地,但几年前已被秦国占领,谢尚书的故人怎会在那里?”
谢安答了句:“那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谢玄眼珠转了几转,道:“叔叔说的莫非是城池陷落时,被俘的梁州刺史朱序?”
谢安冲谢玄微有褒奖地一笑,道:“正是此人。”
容楼听言,叹道:“原来是他?听说此人率部死守襄阳将近一年,终因粮草短缺而被迫投城……真是难得。”
谢安瞧向容楼,啧了一声,道:“其实,我想找人帮忙带封信给他。”说着,他手指谢玄,道:“若论武功、机智,最佳的人选本来是他。”
谢玄忙道:“叔叔尽可吩咐侄儿前去。”
谢安摇了摇头,道:“但他已临危受命,要对抗秦军,我又岂能将北府军的主帅置之险地?所以……难呐。”
容楼站起,上前,道:“这封信于秦、晋一战而言重要吗?”
谢安点头道:“若他给了我满意的答复,便极其重要。”旋即又道:“否则,送信之人只怕就回不来了……”
容楼自信一笑,气度磊落道:“我愿一试。”
第50章
第五十章
闪电裂空划过,仿佛一条银色的巨蟒于天际狂扭,霎时将这月黑星沉的午夜耀得一片通明。借着这一瞬的光亮,才得见襄阳城中细密如针的小雨正无声地洗刷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此起彼伏的屋檐。电光一闪而逝,之后,黑暗的天幕中滚滚雷声如霹雳般响彻环宇。
朱序惊醒了 。
他不是被雷声惊醒的。事实上,在雷声响起之前,闪电划过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自从襄阳城破,他被迫降秦的这几年来,就再没能睡上过一个安稳觉,象这样半夜里被恶梦惊醒的经历,对他来说已经如家常便饭。
只是,这一次和以往似乎有点不同。
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躺在床上的他被一把剑抵住了。
冰冷纤细的剑尖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紧紧地贴在喉结上,窒息的压力顷刻袭来。
意识到自己的情形后,朱序并没有动,而是保持着躺卧的姿势,斜起眼睛,借着窗外一道道闪电起伏的光亮,忽明忽暗地打量起剑的主人来。
只见剑的主人身罩一袭黑袍,笔直地伫立在他的床前。估摸因为趁雨夜而来,那人浑身湿漉漉的,脚下还积了两滩水迹。他并没有似一般巨贼大盗般蒙起面孔,而是冷峻着一张脸,好象上面写满了坦然。看上去那人年纪不大,模样俊朗出尘,尤其一双眸子更是无比精亮,其中还敛着年青人特有的倔强与坚定。他无视两鬓已被雨水淋湿的发丝还在缓缓地滴着水,只专注地瞧着剑下的朱序。
那人的面孔很陌生,朱序断定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莫非是个刺客?’他心道。
在这样的时候, 十个人里至少有九个人会大呼小叫起来。不过朱序无疑是难得的那一个。
朱序略一低头,看了看抵住自己的剑。那细细长长的剑身泛着极淡的红光,而其上透出的森森剑气更显示出它的品质非凡。看到这里,朱序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他抬眼无畏地对上了那刺客的双眸。
那刺客也没有避让,只两眼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起来。
一时间,朱序只是木然的看着对方, 全身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他担心自己稍有异动,那抵住咽喉的剑,就会毫无疑问地割开自己的气管。到那时,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随着喉管嘶嘶的出气声,自己就要命丧黄泉了。朱序必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个中的利害不用言明,自然是一清二楚。
那刺客冷冷地盯着他,对他木然的反应似乎也饶有兴趣。
虽然那刺客的眼光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但朱序就是能感觉到他正在心里迅速的对自己做出一番审视和判断,就象自己正在对他做的一样。
二人僵持了片刻,那刺客却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之下,嘴角居然透着股如孩童般率真的气息。
“朱大将军临危不乱,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罢,他手腕一翻,还剑入鞘。
剑已离喉,朱序这才有些僵硬地坐起身来,但心中的惊骇却是有增无减。
原来,那刺客手中的剑虽然已经离开了他的要害,但他仍然全身发冷,汗毛根根竖起。换言之,对方虽然还剑入鞘,但是气机仍然死死地锁定了朱序,如果朱序稍加反抗,对方极可能发动惊天动地的攻击,而那攻击,朱序是绝计无法躲过的。所以,对朱序而言,受制于人的状况根本没有任何的改善,是以他当然不能放下心来。
朱序心道:如果他不是有随时能制住自己的能力和信心, 又怎肯把剑拿开?
对于对方的来路,其实他已觉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一边暗自思忖着:什么时候冒出了这样一个绝世高手而不为自己所知,一边苦笑道:“好说好说。现下君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就不要再取笑我这个败军之将了。”
那人轻轻一笑,道:“风云吞吐寻常事,笑到最后是赢家。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败过多少次都没什么大碍,只要能赢下决战就好。”顿了顿,那人又道:“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信给朱将军。还请将军过目。”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朱序一直在仔细观察那人的一举一动,只觉他举手投足之间看似随意自如,其实却是滴水不漏,全身上下浑然一体,绝无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心知已不可能逃离那人的控制,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书信,同时心中疑道:‘他武功无疑已达一代宗师之境。能达此境者,据我所知,整个南方自桓温逝后,应该只剩下一人有此可能。但那人却又明明并非这人……”
信拿在手里,朱序却没有急于拆开,而是举起它,先谨慎地端详了一番。
信是用火漆封口,明显没有被拆开看过的痕迹。虽然确实有好几种拆开火漆封口而又能不留痕迹的手法,但那所谓的“不留痕迹”也只是对寻常人而言,却绝逃不过朱序这样的将领的火眼金睛。
接着,朱序定睛看向封口处火漆上盖着的印章。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圆形图案,中间的名字对朱序而言无比熟悉,他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颤,口中轻声呼道:“是安公的信!”
动作熟练地拆开了信, 朱序默默读了数遍,才重将信放回信封之中。他双手握住这封密函,运起掌力,左右一挫,那信纸便化作片片纸屑,洒了一地。随后,朱序抬起头,再意味深长地看向那送信之人。
送信之人当然就是容楼。
此刻,容楼见到朱序这一手掌力露得极其漂亮,心中也不禁暗暗称奇。
即而,朱序长长地叹了口气。
容楼目光锐利如刀般看向朱序,心中却越来越紧张。他自身见识极高,自然很清楚朱序的处境。
朱序本已降秦,无论当时的条件有多么困难,选择有多么无奈,接受得多么牵强,心理有多么痛苦,但只要他这么做了,这种行为就再没了其他借口,只能是□裸的背叛。而背叛这种行为对于任何人而言,第一次都会很艰难。但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会容易得多。所以,表面上看,谢安想劝降朱序似乎并不会很困难。但是,关键的问题在于,苻坚此时兵强马壮,朱序本身恐怕很难看好南晋。这么一来,已经背上背叛耻辱的他,为什么又要背叛秦国,而去选择注定失败的南晋一方呢?苻坚如果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对于已经被苻坚封为尚书一职的朱序而言,有可能还会加官进爵,而他若在此时判回南晋,南晋最终又输掉了这场战争,那他的后果自然不堪设想。而就算南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对于曾经背叛过南晋的朱序而言,能得到什么结局,根本还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