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段时间,苻融调兵遣将颇见功力,眼见就能歼灭胡彬的精锐水师,朱序难免心中有些担忧。而刘牢之扎兵洛涧东岸,却连日里毫无动静,又闹的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只能在心中焦虑。
此刻,朱序心中一动,心想:这个苻融谋略出众,用兵如神,有他在此统帅,恐怕晋军难以抵挡。不如我趁机把苻坚从项城骗来,等苻坚一到,苻融就不得不把指挥权交给苻坚了。比起苻融,苻坚用兵的水平,就要大大打个折扣,想来会对晋军有利吧。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一番盘算,却是歪打正着合了谢玄的想法。
不知不觉之中,他这样一个手下并无一兵一卒的降将,却已经成为了这场大战幕后的翻云覆雨手。
想到这里,朱序心中稍定,放下手中的密信,确定道:“这封信看起来千真万确,胡彬军中缺粮,想来是肯定的。不过,我知胡彬为人谨慎保守,他所谓的粮草耗尽,恐怕实际上十天、半个月内也还不至于断粮。”说着,他手指信的右下角,继续道:“将军请看,这里有约定好的暗记。这个暗记是只有晋军中的高级将领才能知晓的,而信中的字迹又确实是胡彬的手书。若说胡彬在这封信中使诈,除了引来我们对他更猛烈的攻势之外,只怕也落不得什么好处吧。天下又哪有这般使诈的?”
苻融闻言,也不禁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怀疑这封信的真伪。只是,晋军的救援部队已经驻扎在了洛涧东岸,但是,除了连日里严守阵地,也不见有任何动静,难免令人生疑,不知他们是何用心。而我们一时间又拔不掉胡彬这根肉中刺,”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有这根刺扎在肉里,咱们的寿阳城也坐不安稳呀。”
朱序忙道:“驻扎在洛涧东岸的是北府军中的刘牢之。他必是谢玄派来救援胡彬的。我猜他是畏惧梁成梁将军的勇猛,所以不敢与之交战罢了。但是,刘牢之自觉拿不下洛涧,就势必会向谢玄求援,那么,谢玄很可能会增派援军火速赶来。万一等援军到了,被他们突破了洛涧的封锁,胡彬可就会顺着淮水向东逃走了。那时,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苻融皱眉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要加强对胡彬的攻击才行,必须尽快拔掉他。”
朱序‘啧’了一声,道:“胡彬乃是晋军水师中的精锐,手下士兵骁勇善战,现在又守在号称淮河第一峡的硖石险地。此地真正易守难攻,可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要快速拿下,这仗很不好打呀。”
苻融想了想,道:“朱将军说的倒也不错。你可有什么想法?如能献计献策,帮我拔掉胡彬,坐稳寿阳,必记上你的头功!”
朱序嘿嘿笑道:“其实,想破胡彬,并不困难。胡彬已经和我们苦战了这么久,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从来都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断了骆驼的背。而且从信中看,他内部又有军粮告罄之忧,所以,相信只要能够再加大一点对他的压力,肯定就会自行瓦解了。”
苻融皱眉道:“增加压力?我当然知道要增加压力。可是,这么长时间我军都苦战不止,还要怎么增加压力?”
朱序微微一笑道:“慕容垂将军带走了三万精骑开赴荆楚战场,梁成将军又带走五万兵马前往洛涧,我们的力量有所削弱,而攻打寿阳,又损耗颇大,是以,此时再和胡彬的精锐苦战,便难免有些吃力。以末将愚见,将军不妨即刻令人将此密函呈予大秦天王,请天王率领他那里的生力军赶来加以援手,定能一举歼灭胡彬的部队。歼灭胡彬之后,我们当可稳坐寿阳,向西可以压制荆楚,集合姚苌将军、慕容垂将军的兵力,一举抹平桓冲的荆州军;向东可以驰骋吴地,直逼健康。那样一来,晋军则大势去矣。”
苻融皱眉思索着。
朱序又道:“如果将军不好好把握这个良机,万一一不小心,溜掉了胡彬这条大鱼就不妙了。将军请想,若是胡彬的水军和谢玄的大军会合之后,定然会重新整顿,在淮河游弋,对我军构成持续的威胁。而我们的主力一旦离开,他们的水军就会顺流而上,端掉寿阳,甚至可能继而北上,切断我们的粮草补给,我们就首尾难顾了。”
苻融思索片刻后,终于点头道:“将军言之有理,我即刻便派人将此密函呈予大秦天王,而且会另附手书一封,向天王阐明个中关系。只等天王精兵一到,就可下手歼灭胡彬,全面控制住寿阳区域!”
朱序频频点头称是。
多日后,朱序来到了北府军营中。经过和谢玄的一番密议,他越发觉得自己选对了阵营,完成使命后便欣然而归了。而这次见面后谢玄也是心情大好,急急找来了容楼。他见到容楼的第一句话就是:“苻坚到寿阳了。”
原来朱序果然依照和容楼在襄阳时约定好的计策,向苻坚请命来劝降谢玄,其实却把秦军最新的机密情报带来给了晋军。
容楼喜道:“太好了,他果然上钩了!”
谢玄也难以抑制喜色,道:“而且,朱序这次还带来了好消息。姚苌的‘蜀汉军团’在面对桓冲时止步不前,苻融前锋军中的慕容垂已经带着三万精骑开往荆楚战场,去增援姚苌了。现在的寿阳真正算得上人物的,就只有苻融自己了。”
容楼眼中精芒闪动,道:“如此说来,决战就要打响了?”
谢玄点头道:“我已经下令,要刘牢之将军立刻全力进攻梁成的部队,务必要尽快拿下洛涧,以便我们的主力军通过,直逼寿阳。”
容楼凝神道:“据说梁成有昔日邓羌之勇,显见绝非易与之辈,你还要提醒刘将军切不可轻敌。”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却想起自己曾与邓羌交过手,心中只道:其实就算是邓羌,似乎也并不怎么样。”
这时的二人,难免生出了几分骄傲的情绪,暗地里都已经开始盘算击破梁成之后,和苻坚在寿阳的决战了。
朱序回到秦军中后并没有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而只是平淡地回复苻坚,说谢玄拒绝了投降这一提议。
苻坚皱眉道:“谢玄此人虽然名气不大,却曾把我军名将彭超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看来实是善于征战,精于谋略。所以,以他的能力,应该能看出胡彬的精锐水师已在我军的围困之下,败亡只在朝夕之间,目前的战局对晋军极为不利。我不懂,在这种时刻他还能有什么资本,竟敢不接受投降一议,小觑我的百万雄兵?”
朱序回道:“大王有所不知,谢玄此人,虽然出身南方士族高门,却并非寻常的纨绔子弟。而他的北府军和荆州军也大不相同,其中最为骁勇善战的部队,并不是南方所擅长的水军,而是他麾下的三千‘冰火精骑’。我想,他的精骑尚未有机会出动,所以,现在恐怕心中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然不愿意轻易投降。”
苻坚略微动容,道:“有了将军,真是益处良多。要不然,我们就只知道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又怎晓得谢玄的精锐居然是骑兵。这个什么冰火精骑,到底什么来历,名字也好生古怪。”
朱序道:“谢玄自幼好剑,好书,好音律,加上受其叔父,江左第一名士谢安的熏陶,自有非凡的风度。人道北府谢玄有‘四绝’,‘书中风起云动,剑上虎啸龙吟。弦里金戈铁马,阵前白衣胜雪。’这‘白衣胜雪’,正是说他作战时好穿白色战袍。正因如此,他亲自训练的一只三千人规模的精锐骑兵,个个都是身着白色战袍。这支白袍骑兵在南方名气颇大。谢玄为他们取名为‘冰火精骑’。”
苻坚听言,心中一动,似是为谢玄的风度所折服。他沉默片刻,又道:“这‘冰’字倒也好理解,因为冰雪本为白色。但火向来是红色的,这里的‘火’字却要如何解释?”
朱序微微一笑,道:“谢玄曾说,一般的火都是红色的。如果火的温度较高,则会变为青色,所谓炉火纯青是也。而一旦火焰的温度高到了极点,火焰的颜色就会变成白色。所以,反倒是这白色的火焰最为炙热、猛烈。他的三千精骑号称,未发动时,冷静的如亘古不化的玄冰,一旦发动后,又炙热如可以熔化一切的火焰--白色的火焰。所以就称为‘冰火精骑’了。”
苻坚突然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大笑,道:“好一个冰火精骑 ! 好一个谢玄 ! 且看我的大军怎么融化你的冰,扑灭你的火!”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坏消息总是在人最想不到的时候传来。
此时,大帐中的谢玄直眉怒目、面色铁青,已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帐下诸将、传递消息的探子以及等待命令的传令官等见状,俱低头噤声,连大气也不敢出。
容楼刚刚见谢玄大发雷霆,一掌劈烂了帅案,几乎怀疑瞧见的人不是自己认识的谢玄。他实在难以相信那个温文儒雅,风流倜傥的书生也能发出适才的咆哮,做出如此骇人的举动来。
谢玄怒不可遏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刘牢之与梁成之战,三战三败,不但不曾拿下洛涧,反而损兵折将,龟缩不前。
他稍稍收敛情绪,但一张脸却仍然好似冰冻三尺一般,看得人寒气直冒。连容楼抬头望见,也不禁生了些怯意。
谢玄不顾众人,只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撩袍离帐而去。身后,他留给传令官的最后一句话是:“传令下去,遣我帐下三千‘冰火精骑’前去助战!七日之内,刘牢之若再拿不下洛涧,就请他提头来见!”话音落下时,谢玄的人已到了帐外。
容楼抬眼看去,只见风卷帐帘,起起落落,间或可见那人屹立帐外的白色身影,映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显得十分伟岸,却不知他又在想着些什么。
这一刻,容楼忽然觉得这个总是会让人出乎意料的男子竟和自己如此相象。
这之后,北府军全军上下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前方报回的消息。
第五日上,前线捷报传来,说是刘牢之终于不负众望,已跨过洛涧,大败梁成部队,并当场斩杀梁成。梁成的五万精兵,几乎全被刘牢之予以歼灭。谢玄闻讯大喜,立刻命令全军全速推进,剑指寿阳。
行军路上,一切顺利。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所有将士们胸中的斗志也越燃越高。
这日,北府军又跋涉了一整天。时至日暮,他们选定好了休憩的地点后,所有人便一如平常般忙碌起来,安营扎寨,打火做饭。
待寝帐支好后,谢玄就一个人独自呆在帐中,再没有出现过。
几日来,由于自己私下里进行的事情进展不顺,容楼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定,想着和谢玄聊一聊也许能排遣一下,便走进了他的帐中。守在帐门口的士兵知他和谢玄关系密切,早习惯了他的频繁出入,自然不会加以过问。
进得帐中,容楼看见谢玄正坐在空空的帐里,手持着那把“百战剑”,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着。
容楼讶然笑道:“看什么?”
谢玄抬头,笑道:“你的剑。”
容楼摇头笑道:“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不过,不管你怎么看,它也只是一把剑,难道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谢玄指着剑上的字,轻叹了一声,道:“我越瞧这剑,越觉得有趣。这上面刻着‘一剑曾当百万师’,而我们现在,正要用这一剑,去抵挡苻坚的百万雄师!”他轻笑一声,问道:“小楼,你不觉得有趣吗?”
容楼凝思了一阵,也笑道:“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我们会赢下这一战。”
谢玄哈哈笑道:“但愿承你吉言。”
容楼也会意一笑。
转瞬,谢玄皱眉道:“现下倒是有一事令人颇为烦恼。”
容楼问道:“什么事?”
谢玄皱眉道:“以我们目前的行军速度,不日将抵达寿阳的东边。可是,寿阳的东边隔有一条河,名叫淝水。此水源于将军岭,一水分二路,同源而异归,向西北流者,出寿阳而入淮水;向东南流者,则注入巢湖。阻隔我们的正是西北流向,进入淮水的这路。”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水军、步军想要渡河倒问题不大,只是……”
容楼点头接口道:“只是,如果我军到时,秦军已在对岸沿岸扎兵,蓄势以待的话,精锐骑兵想要渡河恐怕难上加难。”
二人正说到这里,只觉帐帘一动,却是宇文贺端着点心、茶水送了进来。宇文贺见到容楼也在,冲他莞尔一笑。容楼也冲她点了点头。之后,她放下食盘,也不多话,便匆匆离去了。
稍倾,容楼皱眉道:“既然我军的骑兵过不去,秦军的骑兵想要过来只怕也不容易,所以,你这烦恼还算不得是最要命的。”
谢玄挑眉疑道:“难道你还有什么要命的烦恼?”
容楼“嘿”了一声,道:“这几日,我试遍了你军中的所有强弓,居然没有一把称我的心意。”他又连连叹息道:“它们的射程都不够远。”
谢玄“哦”了一声,却更加不解,道:“强弓,你找强弓做什么?”
容楼没有回答,只是面带微笑地望向他。
突然间,谢玄似乎从他的笑容中意会到了什么,眼中精光大盛,直逼容楼,道:“你想做什么?射杀苻坚!?”
容楼赦然一笑道:“不过想想而已,可没什么把握。”
谢玄道:“其实,我朝倒是有一把名弓……”
容楼的目光一亮。
谢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它现在远在荆州,却不在我北府军中。”
容楼的目光黯然了下去,接着似有所悟,问道:“你说的可是桓温的弓?”
谢玄点头道:“正是。那弓名叫‘大黄’,强两石半。当年,它在桓公手中,可算射杀强敌无数。尤其秦人一见到它,必定闻风丧胆。只可惜自桓公去后,他的绝技‘一弦三杀’便成绝响,从此失传了。”
听到‘一弦三杀’这个名字,容楼心中微微一动,暗道:‘原来桓温那一招,是叫做一弦三杀。’
他兀自正寻思间,谢玄却突然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倒把他吓了一跳。
谢玄大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不就是那唯一一个从‘一弦三杀’下生还的人嘛。”
容楼无限感慨道:“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绝世的英雄,也有老去的一天。如果那一仗的桓温能年轻二十岁,我便只有死在他的箭下了。”
谢玄叹了口气,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叫人间见白头。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有老去的一天。”紧接着,他扮了个鬼脸,笑道:“不过,我可不想老死在战场上。”
容楼“哈”的一声,道:“如果这次战败了,我们就极可能很年轻的死在战场上,你又想不想?”
谢玄伸了伸舌头,道:“当然不想。”心道:那样只怕更糟糕。
二人正说笑间,忽有小校来报,说是安公差人送的东西到了,指定要谢将军亲启。
谢玄心中狐疑,暗想:这种时候安叔怎么会送东西给我?真是太奇怪了。“走,一起去看看。”说罢,他拉了容楼一起随小校出了寝帐。
灯火下,谢安送来的东西装在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里,仅从外面看,自然瞧不出是什么。谢玄笑道:“好家伙,这么大一个箱子,难不成里面装了什么宝贝?”说着,他打开了箱盖,定睛往里一看,顿时再也做声不得。
容楼见他神色有异,也探头看下去,却也是目瞪口呆。
箱子里, 正是桓温的宝弓“大黄”!
一边有小校将随箱子送来的信笺呈给谢玄。
打开附上的信笺,谢玄才得知,原来谢安是从桓冲那里借来的这把弓。信上,谢安只说觉得战场上需要,所以向桓冲开了口,而桓冲虽有不舍,但碍于颜面,也只得把弓借了出来。但至于为什么他会觉得战场上需要这只弓,谢安却是只字未提。
谢玄、容楼二人面面相觑了良久,俱说不出话来。之后,谢玄率先打破沉默,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此时此刻,我已经搞不清楚指挥这次抗秦之战的人,是我谢玄, 还是远在建康的安叔了。”
容楼既便还有疑惑,却也不得不赞道:“安公的神机,果然凡人难测啊!”
转头,他瞧了眼身后黑压压的天幕下那片几乎望不到边的,坚如磐石的北府军营帐,脑海里不知怎的,浮现出谢安坐在楼台之间,不动声色地饮茶的形象, 原本有些不安的心在此时安定了下来。
容楼道:“在苻坚百万大军压境的危急时刻,能稳住晋朝上至王公权贵,下至贩夫走卒的心,令所有人合力一处,全力抗秦的人……纵然天下之大,也只有安公一人才能做到。试想,如果后方稳不住,我们在前面还怎么打?所以,这抗秦的战场,最少有一半是在安公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