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似乎,似乎……”如果有个师父那样子的美人,让我三天死都愿……人生匆匆一霎,要那般久远作什么?我答道:“大概是前者吧……”
“好,自当如此!”李明渊仰头大笑,不经意瞥见外头天色,带笑别道:“天色晚了,明日再见。等你哪日看见个可以让你三年死的美人,可记得要来跟本王一说!”
“但愿如此。”我同笑,起身,正午里来,夕霞里去。
归家,医馆中怀歌正捡拾着一日之事,见我回来了,话不多说,便打发道:“去,把外面晒的药材给我收回来。收好后我这里还有一包药,是王妈的,一会提出去送了,她说好今天来拿,也不知是什么事耽搁了。”
“喂,师叔,我出去五王爷府也不是很清闲的,不要回来茶水不给一杯就打发掉好不好?”我忿忿不平,自己倒了杯茶,呷道。
将手中帐簿一合,怀歌挑眉道:“李明渊又没有什么绝症,每天让你服侍着,他不无聊,你也该无聊了吧?回来还不出去好好锻炼身体,你要在家等着发霉?”
认命扭头,我忿忿哼道:“算了!反正我说不过你……是了,你给李明渊最近下的是什么东西?他让我看诊,我都按你教的话说了。”
“那就好……嗯,我下的什么东西你别管,反正毒不死,喝不傻,顶多让他某些运动时折腾一些。还有,那些药,对他其实还是有益的,他那些旧伤,也应该调理下了。”怀歌耸肩,道。
不等我来得及思考怀歌为什么知道李明渊旧伤这个问题,怀歌又追问道:“你按我教的答他后,他怎么说?”
我将记忆深刻的选择复述道:“他问我,是要一个美人三年后死,还是孤寡三十年不死……”
怀歌啐了口唾沫,不听我说完,便忿忿道:“呸,下次我给他开个方子,保证他三天后和他那所谓美人一个样!”
“那是什么?”与李明渊一道良久,我是没见过他有什么夫人小妾之类,忍不住好奇,我问。
“小孩子,别管太多。”怀歌挑起一包药,挂到我手上,打发道:“送药去。”
我嘟嚷着不甘情愿提脚出门,走前,想起些什么,忍不住扭头问:“师叔,什么是爱?”
“爱?”怀歌皱眉,难得的凝神思索,良久,若有所思道:“如果你……被一个人伤尽千遍,仍不可转身离去,离去尚要一别三回眸,那便是爱。”
“如果你……守着一个人,静看他喜怒哀乐,情绪会为之所动。陪他过最简朴无趣的生活,亦觉得快乐的话。那,也是爱。”略顿,怀歌续言。
我仍然不懂,茫然摇头。
怀歌长叹,为自己难得的正经后悔莫名,有感道,“夏虫不可语冰,猪宁不可言爱。”
紫渊
春暖时,最佳便是昏沉终日,长睡少醒。没有了冬季躺在何处都刺骨的严寒,慵慵蜷在被窝里,方感觉到何为人生之极乐。
我翻了个身,梦意中伸了伸压得生痛的腿,毫无要醒的意思。窗外红日升至什么位置更是顾不上,只隐约记得今朝一早怀歌对被窝里的我飞踹两脚,道了声有事出门便离开了医馆,留我一个乐得逍遥,顿时睡得忘记自己姓什名谁,只愿与周公长醉不醒。
然终究有如此不识趣之人,早早扰人清休。
“宁安,在么?”外头传来阵阵敲门声。
我极不情愿地赖在床上,纠结非常,扰人酣梦,犹如杀人父母,这都什么人,真是的!
哼……我扯开了喉咙,哈欠着叫道:“今日本人身体欠安,医馆且闭门一日,明日请早。”
“竟病至如此?”外头人问。
“当然……”然字的音未等扯完,我突然凭梦游的一点神智醒觉起门外是谁,顿时飞跃起身,往身上一套长衣便往外冲。
“五王爷今天怎么有兴致来陋宅?”我来不及整理衣衫,气喘吁吁开了门,门外果是久候的李明渊,幸而只有其一人,不然耽搁王爷之罪,他不责我,也定有多事的随从等将我斥个半死。
“本王见今日天高云朗,你又久久未至,便兴起出来走走,顺便来看你如何了。”李明渊不客气进了医馆门,穿过载了数枝红梅的小园,踏入客厅。
“呃,我没事,只是、只是……”局促原地,我伸手搔头,无言以对。
李明渊体贴一笑,道:“每日去王府那边也辛苦你了,反正本王并无大碍,这几天你便在家里歇息吧。”
“啊,真的?那好!我一会去把药方写出来,王爷这几日先按方子调理,无大碍的!”欢欣雀跃,我连忙冲往旁桌提墨划了字迹如旧蟑螂的药方,至于药材,王爷府里都有,倒是不劳我操心的了。
接过我递去的药方,李明渊颔首,闲而问道:“医馆生意还好么?”
“嗯,应该还可以吧,近来都是师叔理的账,我看见他每日总忙活着,也不知道具体怎样。”我泡了青茶,轻斟一杯搁在王爷桌前,答道。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令师叔了,上回跟他提过的事,也不知是如何了。”李明渊伸指拂过尚沸茶瓷,略略出神,淡淡叹道:“也罢,终究是没有结果的,我亦已料会是如此。”
“是什么事?”我耐不住好奇,问。
“只一些,不应有的妄念。”李明渊摇头,不欲多言。
唉,还真是与怀歌一般的脾性,就爱掉人胃口,我叹气,只好再度作罢。
呷毕茶,李明渊起身,漫步近内堂,睹见医馆内间私宅独无仅有的单房,意味深长一笑:“宁安,你与令师叔,同住一间?……看来本王的确不该为你操心了。”
“恩……啊,不是王爷你想象的那般,我、我……”只听了李明渊前半句便点头,等我猛地听清后半句是什么时,吓得尚困的梦意也醒了,刚吞下肚的茶水亦呛出,连声咳嗽。
不待我再解释,李明渊突地侧目屏息、望向不远处花草掩映的凉亭小阁,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惊道:“那是……”
我顺着李明渊目光望去,只见凉亭石桌上正搁了把琴,不通宫商的我唯一能认得的古琴——师父生前所使的紫渊。
这紫渊琴虽时日久了,然怀歌每日视若珍宝的料理,竟是使其丝毫不染微尘,一拂弦,琴音依旧铮铮,又如流水行云,绕人心魂。
李明渊走近,伸指颤拂琴弦,双唇轻张复又轻合,出神忘语,良久,紧拥紫渊琴入怀,如失而复得的宝贝,再不愿割舍,半晌定神转头,若有所思,问:“宁安,你是从何得到此琴?“
“我……我前些年在一个地摊上见这琴便宜,便要了回来。”我慌不择言,随意编造了个谎言。照眼前看来,师父以前与李明渊有纠缠是不假的了,若让李明渊知道我是师父的徒弟,不知又会徒添怎样麻烦。
“你也会弹琴?”李明渊怜惜拭过紫渊,伸指稍试了音,清音悠扬,问。
“呃,我不会……师叔,师叔他会。”我尴尬,道。
“你知道这琴唤什么名字么?”李明渊低眸一笑,续而自答道:“紫渊。”
坐于凉亭中,李明渊伸袖调弦,音未至,忆已浓,幽幽叹道:“若不是我当年冲动,这琴如今应还有另外一柄,名青淮。”
无需问,亦可猜出个大概,我默默点头,坐于凉亭另一侧,静听李明渊起指弄弦,音随轻抹间,绕三千红尘,倾一世情念。
不出所料,朱音渺渺,演的正是那首被师父与怀歌奏上万遍却犹为断章之曲,调起,弦疾雨:
终日凝眸处 流不尽弱水三千
红尘不问相思苦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不爱不想 谁将流年暗中换
回首只怕 相对却忘言
……
我闭目,李明渊的琴音比师父与怀歌的要更豪迈些,然其中的悲凉亦是更为沧桑,满怀悲凉掩抑不去。
谁与我 共明月把酒临风 高处不胜寒
只言一醉解千愁 谁又能醉卧千年
不睡不醒 任它玉座凋朱颜 蝶梦一场 相逢也惘然
……
相逢也惘然,相逢也惘然……每次到此,乐声总是戛然而止,今朝,应可闻得全曲,我闭目屏息而闻,却失望听得琴音竟又消停。
睁眼,拍掌声不合时宜响起,怀歌不知何时闯了进来,脸上带的尽是与曲中伤感不符的笑,道:“五王爷好雅致,此琴此曲真是只应天上有,闻之犹如醍醐灌顶,难以区区之言表其中味。实在了得,了得。”
“怀公子,听宁安言你亦擅琴,不如亦来一曲,如何?”李明渊起身,缓缓走至怀歌面前,目光不明闪烁,将紫渊交托与怀歌,轻笑。
怀歌侧头避开李明渊视线,又是仰天一笑:“王爷莫听宁安那小子胡言,我这人弹琴还不如老牛弹琴,王爷琴技了得,岂敢献丑。罢了,罢了。”
几度被怀歌暗中投来的目光杀死,我缩在一旁,听他们不明不暗相对答道。
“怀公子,恕我唐突,敢问此琴,若我出千两黄金,可转赠与本王否?”琴已又落在怀歌怀中,李明渊定定望着紫渊出神,问道。
“王爷见笑了,区区一柄朽木之琴,何值此金。只不过……此琴伴了我几载岁月,多少有了些感情,万金不易。”怀歌笑婉,道。
“……怀公子不愿,我亦不勉强。”李明渊淡淡颔首,话虽不勉强,却是志在必得之势,复又浅笑道:“下月初三,有几名西域贡的舞女前来王府献技,怀公子若不嫌弃,可愿与宁安来我府上共饮夜宴?”
“我……”怀歌未语,一时不知如何打发。
李明渊亦不催促,淡笑道:“此事不急,怀公子考虑清楚了,吩咐宁安下回至我府上时一说便是。”
“静候君音,今日,便就此别过。”揖手,李明渊颔首再仰一霎,忽久久与怀歌相凝望,散了眉间弄琴所积哀意,明明未得紫渊,却是带笑而退。
怀歌久立原地,长长叹气,再无踏入此间时所带的大笑。轻拥怀间紫渊,闭目,突地淡淡问:“宁安,你想听这曲子的后半么?”
我正欲问他与李明渊之事,见他如此,便暂且搁下那事,颔首静听。
……
云上龙啸九天玄
犹记小池疏雨 清荷紫竹伞 到如今 春风又绿江南
火舞三尺长剑
月下 花间 风前 池中波光潋滟
朱笛渺 春风倦 百花残
怎知是你 幽幽一缕香魂随风散 我仍在看 回望前世路断
却不知何日再续尘缘
碧血寒 香尘漫 离歌黯
夜凉似水 冷月如霜 寂寞无人见 你不再看 别后无限江山
却不知皓月几时能圆
情深 酒浅 一梦又是千年
……
一梦又是千年……一曲可否,了此缘?
隔了太多年方续上的曲,我出神,良久,庭院无声,只怀歌拨过最后一根弦,道:“明日一早,你去告诉李明渊,下月初三之宴,定必至席。”
月夜乱
一月后,初三夜。
抬眼处,见星河银钩灿烂,醉眼低眸,又是筵席喧喧,琼浆千觞。堂前美人妖娆婀娜,湛蓝双眸,七色锦缎裹的蛮腰,满头花簪玉碎,玲珑清脆。
“怀公子,宁安,依你们看,这西域的歌舞如何?”李明渊盘坐于主席,举杯邀饮,笑问道。
与怀歌共坐于侧席,举杯和饮。我腼腆,支吾不知言语,对堂上人亦确是没有怎般特别感觉。呃……这席上酒菜倒甚是不错的,我埋头,继续风卷残云眼前一切能果腹之物。
怀歌瞥了我眼,默叹,抬头向李明渊道:“确是美人,与我中原的女子相比,更别有一份风情。”
“好!酒添一壶,舞更一曲,两位难得好兴致,今夜便皆醉了罢!”李明渊击掌,酒水与配乐便又再起了,歌舞声声,长袖飞红,袖卷袖舒间有意挑逗似的拂及侧席。
似乎是喝多了两杯见色乱性,怀歌起身,勾住拂及面庞的白纱,不太稳地摇晃到正旋于这边侧道的女子旁,持着尚有半盏的酒,挑眉嬉笑道:“可人儿,西域那边可有中原这般的美酒?……来,尝一口?”
我坐于席上,道不出的不悦,紧紧皱眉。
怀歌浑然未觉,不顾一曲未休,一舞未了,拥过美人便要灌酒,偏又醉得朦胧了手一歪,酒尽洒入一旁灯烛上,顿灭了一盏。
一旁侍从连忙打过火折,重燃了烛,明光闪烁,依旧烈如佳人红唇。
“哎呀,唐突了佳人,在下不是,在下不是。”酒勉强醒了几分,怀歌拍着自己脑勺,赔礼道。
不会中原语言的女子柔柔一笑,显是毫不介意地主动又搂上前。
此回,却倒是怀歌避却了。躲开美人盛情,怀歌欠身,向上席人请辞道:“承蒙王爷厚爱,在下酒力实在不支,恐要寻个地方略为方便,免得沾污了王爷此间。”
“师叔,我陪你……”早已吃了十一分饱,我起身,欲顺势请辞。
怀歌却是不允,一把将我重按入席,借着酒意叱道:“又不是三岁小儿,陪什么陪!你留下来与王爷先喝两杯,我去去便回,你还道我真醉死了不成?”
“来人,扶怀公子出外醒酒。”李明渊不作强留,召过侍从,便把怀歌扶出了外间。
席上本只有我、师叔与五王爷三人。如今,更只余二人,王爷浅笑,怀歌离席后亦不与我多言,只自酌了一杯,复一杯。
约莫半晌,空气间隐隐有异样幽香,只久辨药材的人方可察觉出的丝毫端倪。
我闭目,知道自己此回猜测不假。只见堂上舞女侍从纷纷软倒于地,连上席五王爷亦不知什么时候,是醉抑或被香所迷,沉沉伏于席上。
起身拍拍衣袖,我拖着十一分饱但尚未醉的身躯踏出堂外。阵阵夜风袭来,我暗地吸了口凉气,若不是今天破天荒地多留了个心神,现在自己亦是倒在那里头了,哪还用像而今般,冷风猛吹下瑟瑟发抖。也不知是福,抑或祸。
对王爷府内各处行道早已驾轻就熟,我匆匆穿梭其中,遇见巡更的亦都是认得的,自寒暄一二便可放行,毫无阻碍。不多时,已走到封忆楼前。月色下的封忆楼似乎比平时更黯然了几分,栏杆依稀有泪。我缓缓靠近,只见门是虚掩着的,里头人应是尚未出来。
屏息潜入,在王府内终究也有数月,有些传闻还是略知一二的。凭着直觉,我料定这里有怀歌要找的东西,也或许……也有我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沿那凤凰纹理的木栏前行,雕缕花窗而装的二楼,仅一处房,门未掩紧,倚于房门外,隐隐可闻有人声其中,低碎断音不成字句,但却分毫无误,听得出是怀歌的声音。
“六年了……终于……”我听得清,怀歌的声音轻颤哽咽,但又不是哀戚,反似是解脱,幽幽自语:“今夜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尽忘川,绝奈何,再无牵顾……”
痴言间,怀歌隐隐起了笑,我在房外,心却难以自抑的阵痛,只听里头怀歌又轻叹自语道:“今夜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怀空,也不会有……”
……果然是,是那让我陷了半生不返的名字,百感交杂,我难忍低泣。里头怀歌猛然惊觉,喝道:“是谁?”
“……宁安?”隐约听清了人声,怀歌缓下口气。
我入房,紧紧抿唇,借着缕窗外疏影的月光勉强可辨出,房内深朱纱帐的床上躺着一名男子,素衣薄被,月眉浅唇,肤白如纸,年华永远凝固在心死的那一霎。
“师父……”蓦地跪倒于地,似乎是又回到了那么多年前,看他命灯熄去那一霎,万念俱灰。
我从未想过师父对我而言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是那么……看不得他受半分的伤。即使我,没有能力去护他丝毫。
正如现在,只能跪倒在他没有生命的躯壳前,泪满襟裳。
怀歌见状,怔立一旁,久久默言,良久仰首,对月兴叹道:“小宁安……其实你也不是一事无成,我觉得你,去做奔丧的,一定很好……”
……
理不清哭笑,哀戚难扫,我欲问怀歌的事成团成结,然未等我得知丝毫,外头铁甲马蹄声忽隐隐入耳。
怀歌脸色刷地一白,拉起我便往窗外纵身跳去。我大惊,连连回头望向床上依然静谧之人:“那师父呢,师父他,怎么办?……”
“你想搭理个死人还是一会自己变死人?”怀歌白了我一眼,拉起我匆匆逃离,几下起跃,已是逃出王府之外。
一路逃窜,直奔到不知几里外的城隍庙,在我死于跑路的前一刻,怀歌总是有良心地停下,领了我进已废弃的城隍庙内,着我稍息。
我生起火,烤着适才因跑太快不慎摔进河而湿了大半的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