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心·绝情----湮色城主
  发于:2009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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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澜跪下,扶起辛如铁,颤抖着把手探到辛如铁的鼻下。谢天谢地,尽管气息微弱,但总算仍有呼吸。段澜心中一宽,泪水却一颗颗地掉了下来。他又去找药,却发现辛如铁怀里空无一物。
伸手擦了眼泪,段澜把辛如铁抱起来。眼下不会有比去破劫谷更好的办法。他正想把辛如铁放上马背,却见辛如铁微微地睁开了眼。
“……段澜。”低哑的声音,语气却是不容违抗的威严。
这样的语气,辛如铁只会用在向下属施令的时候。
段澜微愣,随即恭声应道:“在。”
“不能……送我去破劫谷。”辛如铁竭力忍受疼痛的表情,使得他的命令失去了不容置疑的气势。
但段澜却是立即就听从了。默然点点头,他抱着辛如铁坐上马背,慢慢地开启了返回山庄的旅程。
段澜能在短短六年时间里得到辛如铁的全心信任,理由正在于此——他不会违背辛如铁的任何命令。从来不会。
在段澜的心目中,辛如铁每作一个决定,必然有他的理由。段澜从不去想那个决定的对与错,只知道,如果那是辛如铁的意愿,他就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这是他对辛如铁的爱戴与崇敬,也是他对辛如铁的回报与答谢。
为尽量减轻颠簸,段澜只能让马儿慢慢地走,又把辛如铁牢牢地环在胸前。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感觉到辛如铁似乎回复了些精神,段澜问道:“庄主,我们去附近的小镇上歇一天,明天再回山庄,好吗?”
不料辛如铁竟轻笑出声:“段澜……我的药在庄里……”说了这句,便是一阵急喘,半晌才接着道,“若不尽快服药,下一次发作,只怕就……”
段澜听出了那未竟话语中的不祥之意,只觉得心头一阵难过。环着辛如铁的双臂紧了紧,段澜勉力压抑落泪的冲动,颤声道:“庄主……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问得隐晦而含糊,可是段澜知道,辛如铁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浅近一些的:为什么会在深更半夜突然跑来这里?为什么坐骑不见了,人却倒在谷外?为什么症状险恶,却不能把你送去破劫谷?
深远一些的:为什么尊贵荣耀,却终日抑郁不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症,又瞒过所有人?为什么身体已这般虚弱,还不知珍重爱惜?
段澜知道自己是逾越了,可是这声“为什么”再不问出来,他怕自己会憋闷得疯掉!
曾经是那样神采飞扬的男子,竟然在不足七年的时间里,变成了这副沧桑迟暮的模样!隔着厚厚的冬衣,段澜仍能感觉到掌底那嶙峋的瘦骨。
辛如铁回答他的,是他意料之中的沉默。
正在段澜以为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辛如铁的声音却低低传来:“段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段澜一时愣住:“不知道。”当年辛如铁从庞延手下救出他们两兄弟时,他正自昏迷,事后从段淼口中得知经过,只以为这是辛如铁路见不平的行侠仗义之举,从未想过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收留你吗?”隔了一会儿,辛如铁又轻轻地开了口。
段澜茫然摇头。辛如铁肯收留他、栽培他,这件事情对他而言恩同再造,多年来一直令他感激不已。他也曾想过辛如铁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想来想去都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要说是利用他,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利用之处;要说是帮助他,碧血山庄可不是善堂,何况这天下间需要帮助的人也多的是,为什么偏偏就他这么幸运呢?后来他干脆不想了,只是尽好自己的本分,以报答辛如铁的知遇之恩。这时听辛如铁提起此事,不由得又勾起了心底埋藏多年的疑问。
辛如铁淡淡地笑了:“我救你、收留你……是因为,我羡慕你和你弟弟兄弟情深……”闭上眼睛,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也曾有过一个兄弟……”
在潮水涨落般地侵袭他的阵痛间隙,辛如铁闭着眼,梦呓一样说出了一生的心事。肆虐的病痛与极端的疲倦终于把他伪装的坚强消磨了个一干二净。一个濒近死亡的人,已经不需要顾忌太多。因为这段可笑可悲的感情,被他用重重黑暗圈禁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即将随着他的消失,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倾诉,辛如铁虚弱的嗓音夹杂在马蹄声中,时断时续。接近四个时辰的返程,段澜多次停下来歇马休整,而辛如铁的诉说一直不曾停止。
那个白眉白发的老僧说,施主,你的脑中,比常人多出了一件物事。
每逢练功疲倦,你可觉得承光穴隐有刺痛?
每逢用神过度,你可觉得正营穴如遭轻击?
每逢雨雪天寒,你可觉得天冲穴麻痹不适?
倘若不错,当知老衲所言,并非虚妄。
施主脑中物事,其根早种。此物与七情相伴,一哀一怒均能激其生长。其形愈增,其性愈恶,天长日久,必将致命。
唯遇华陀再世,为施主开颅取患,施主方能死后重生。
施主目前无恙,然今后身上必现种种异症。七窍流血,头痛难忍,逐日而深,终致殒命。
老衲观施主面相,可知施主乃性情中人。但凡性情中人,逢喜愈喜,遇忧更忧,一动心意思虑,往往不能自持。兼之施主身负重责,每日劳心费神,烦扰不断,又添大患。
若施主肯随老衲出家,离此红尘攘扰,回归六根清净,或能有望得享天年。否则任凭施主有通天本领,亦不过仅余十载寿数。
“我怎么可能……出家……碧血山庄是外祖一生的心血,怎能……无人承掌……”
“何况……即便是出了家,我就当真能忘了他……断了七情,绝了六欲吗……”
“人人都说他是神医……我又如何能让他为我开颅……就算是华陀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倘若施术时出了什么差池……他此后余生,要如何自处……”
“十年……哈哈……我决定娶妻生子,好让山庄后继有人……却没想到,心里有了一个人……却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竟是这么痛苦的事……”
“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还以为,我总能赢过陆真……不料,我的时间只剩这么少……只够我……一败涂地……”
淡淡的笑容在阳光下闪耀着绝望的光芒,照得段澜两眼生痛。
是那样的深重的痛苦,在把五脏六腑都煎熬了个遍后,终于化成激喷而出的血珠,在雪白的前襟开出触目惊心的绛花。
“庄主!”
碧血山庄上下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恐慌里。
先是庄主夫人告知大伙儿庄主失了踪,于是庄中弟子四出搜寻了一整夜,将方圆百里都翻遍了,结果发现不仅仅是庄主没找到,连段澜都不见了。
而在那天午后,正当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段澜与庄主出现在山庄的大门口。
简直没有人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贯冷静的段澜满面泪痕,紧紧地抱着不省人事的庄主。庄主的衣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伤。
面对众人的急切询问,段澜状若聋哑,只径自把庄主抱到了思义楼,就要关上大门。谢宣忧急交加,正要出言喝止,挽剑却道:“谢总管,让段兄弟去吧。”
挽剑这么一阻,大门即在众人面前缓缓闭合。谢宣不解地回过头来,刚想问原因,却见挽剑的泪水流了一脸,满腹的疑问只得吞回了肚中。
挽剑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既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眼里却渐渐透出了无限酸楚。

相思

这一个梦真长。
梦中,还有温热的水滴不停地落在脸上。
悠悠地睁开眼。辛如铁一时有点恍惚。
此处何处?今夕何夕?
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慢慢地感受到喉间还残留着熟悉的香气。
是七心莲的香气。
长于西域雪峰之巅的七心莲,是圣僧给他的礼物。
仿佛一下子打开了思考的闸门,他坐起来,周围的陈设熟悉而陌生,是他和挽剑的的卧室。
忽然觉得有点异样,转头一看,那倚门而立的女子雪肤乌发,是他的妻。
他呆呆地看着挽剑,两行清泪静静地淌了下来。
他的面容很平静,似乎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恸,可是那泪水却流淌不绝,打湿了衣襟,漫湿了被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上庄主之后他就没有再流过眼泪,可今天,却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一样。
挽剑的神情也很平静。只是这平静中又掺了一丝了然,一丝伤感。她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用袖子轻轻地拭去了他的泪水。
挽剑说:“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相公,我也不是你的妻子。”
挽剑说:“我们都以为自己过得很不快乐,却不知道,对方又何尝有一天快活。”
挽剑说:“若你愿意,我们可以试着做彼此的朋友,一起抚育孩儿们长大;若你不愿意,我可以把悦儿带走,让愉儿留下继承你的事业。”
挽剑说:“人生在世如同白驹过隙,原本没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自苦。”
往陆真的身上刺下了第一百零八枚金针之后,段淼敛气屏息。他知道,他是否能创造出一个奇迹,在接下的一刻钟内就能得到证明。
凌绝心那两只按在陆真膻中、天池两穴输送真气的手掌,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不过是短短的一刻钟。凌绝心却好像过了千年万年。
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真,生怕错过一个最微小的颤动。
终于——
陆真右手的食指,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而后,是睫毛。
凌绝心的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
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段淼安静地退出房外,掩上房门。
十五年相思终于得偿的欢喜,师父需要一个人慢慢品尝。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师父看着师祖的眼神,那么温柔。
段淼走在小山坡上,胸中充塞着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他知道他多年来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肯定,他的从医之路至此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没有想象中的满足。他在一个避风处停了下来,抱着膝盖坐了很久,终于想到,他想见段澜。
没有段澜分享的喜悦,是折了半的。
此时此刻,他最渴望的,是告诉段澜:你的弟弟我成功地救醒了师父也救不醒的师祖呢!
扳着指头算算日子,上一次段澜来时是十一月末,如今已经是二月中旬了。快三个月没能见到段澜,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不过,他也听说了碧血山庄的老太爷去世的消息,知道段澜肯定是抽不开身,不然早就找上碧血山庄去了。
想来离见到段澜的日子也不远了吧。段淼宽慰地想。丧事一办完,辛大侠得了空,还不就急急忙忙地往这谷里赶?这近七年之中,他一个多月就来这里一趟,风雨无阻。有时段淼也很羡慕师父,还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那些用在师祖身上的珍贵药材,听师父说,大半都是辛大侠送的。啧啧,辛大侠对师父可真不含糊哪。
看看天色已经黑了,段淼又慢慢地行回碧玉斋,一进大门就看到了凌绝心。
凌绝心的眼睛有些红肿,微笑着开口:“你师祖他刚醒来,还很虚弱,我让他服了些安神的药物,先睡几个时辰。”
段淼略有点吃惊:“师祖他睡了这么久……这安神的药物……”瞧见凌绝心泫然欲泣,却不敢再说下去。
凌绝心涩然道:“可若不让他睡上一会儿,只怕他就……在我看来是十六年前的事情,在他,却像是昨天刚刚经过的一样……”
段淼隐隐约约地猜到师祖当年肯定遇到了什么惨事,心情还未能平复过来,师父才会让他再睡一觉。当下不便再多说什么,段淼道:“师父要出门吗?”
“嗯,”凌绝心敛了泪意,“我这几天要呆在碧玉斋里,就不能出去了。谷里的医务要先安排一下。”
“师父若想传话,不妨让弟子代劳。”段淼忙道。
“也好。”凌绝心点头,“那你明天在大家去医庐的时候说吧。”便把要交代的事情都告诉了段淼。
第二天段淼起了个大早,好赶在众位师兄弟前去医庐传话,路上竟见到有一匹黑马在随意走动。
破劫谷内向来不许车马进入,能破此例的只得一个辛如铁。一想到此节,段淼不由大喜——辛如铁每次来破劫谷,段澜总是跟着的,并且都会在医庐里等他。谁知飞奔入医庐,里面却冷冷清清。段淼到处看了一番,才信段澜的确不在。过了一会儿,众人陆陆续续地到了,段淼逢人便问:“见过我哥哥吗?”大家都只是摇头。段淼无奈,宣布了师父交代的事情后就忙活去了,心想那匹马定是哪个糊涂的病患没拴好,才从谷口的树林里蹓跶了进来。
凌绝心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个小碗,正在慢慢地喂陆真喝粥。
陆真是在卯时再次醒来的。看到在一旁守着自己的徒儿,他从那俊美无俦的脸上读出了时光的痕迹。他终于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岁月的长河已经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流逝了十六年。
凌绝心痴痴地望着陆真,然后开始静静地啜泣。陆真心中一酸,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让这个孩子担心了。凌绝心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孩子,懂事的,乖巧的——哪怕如今凌绝心已届不惑之年。
“……别哭……”陆真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凌绝心跪了下来,伸臂环抱他,把头埋在他颈侧。这个动作,当年刚刚失去母亲的凌绝心常常会做。
“……别哭了……我……这不是……醒了吗……”陆真勉力抬起自己的手,在凌绝心的背上轻轻地拍。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哭泣仍未止歇。这时,陆真想到,不只是刚才,事实上,他让凌绝心担心了十六年。
想起了一个总能让凌绝心迅速停止哭泣的办法,他轻声说道:“我饿了……”
喂陆真喝完粥,天色已经大亮了。凌绝心收拾好碗具,又扶着陆真躺下,自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
“这里是……碧血山庄吗?”
“不,这里是我行医的地方。”凌绝心看着陆真,微微地笑了,“叫做破劫谷。”
陆真一颤,定定地望着凌绝心。
那些仿佛还浚染着血色的字句,是他十六年前留给凌绝心的最后的话语——
“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过……我这一生中……有一个避不过的劫……情劫……”
“你别……难过……遇上他……只是应了这个劫而已……”
凌绝心的眸光温柔如水:“师父,前尘旧事,我们都忘了,好吗?”他的掌心轻轻地覆上了陆真的手背,“这里只有你和我,再没有别人。如果你愿意,等你大好了,我们便像过去那样,周游四方,治病救人……”
再不必更多的言语,凌绝心的双眼已经把他要说的一切都告诉了陆真。很多人都认为,若以容貌而论,凌绝心是要比他父亲折桂公子略逊一筹的,唯有这一双眼睛,则胜过了折桂公子。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珍珠配着墨玉,被养在一泓碧水之中。而这对珍珠墨玉,此时正饱含柔情,熠熠生辉。
陆真明白,在十六年前他就明白,他在凌绝心心里的分量,远远地超过了“师父”这个身份所应得的。但他没有想到,那个孩子的热切能够持续十六年,并最终把他带出了死亡的深渊。怎么有可能不感动?怎么有可能不怜惜?凌绝心竟把最好的年华都放在了他这个活死人的身上。而他,虽然那颗心早已随着那个人到了地府,但躯壳毕竟尚在人间,只要凌绝心想,只要凌绝心快乐,他陆真的余生都是凌绝心的。
“好。”陆真微笑。
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回答,凌绝心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欣喜若狂。想想也是,其实他是笃定的。他太了解陆真了,他早就料到,只要陆真最终能醒过来,就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你外祖……他老人家还好吗?”陆真忽问道。
“他老人家……”凌绝心的眉宇间淡淡地笼了一层悲伤,“听说,在月前去世了。”
陆真是个聪明人,“听说”两字中包含的深意,他一想就明白了。辛致昀和折桂公子都绝不是泥古不化的人,但以碧血山庄声誉之隆,又如何能够容许子孙和他这么一个声名尽毁的人在一起?想到凌绝心与亲人的关系因自己而断绝,陆真一阵黯然;又想到岁月无情,自己尚在黄粱一梦中,忘年之交已然故去,心中感慨万端,嘘唏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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