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心·绝情----湮色城主
  发于:2009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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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外祖和父亲都没有真的责怪我,我知道。我二十岁时,父亲让我弟弟送来冠礼的表记;外祖临终前,也让我弟弟来告诉我他一直以我为荣。”凌绝心柔声道,“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你弟弟……也长大了吧……”陆真叹道。
“是啊,他很了不起,十六岁就当上了庄主,在江湖上的声望已经超过外祖了。”凌绝心微笑道,“如今还生了一双儿女……”不知想到什么,笑容竟慢慢地淡了,也没再往下说。
“你折腾了一夜,想必也累了,不如去歇息一会儿?”陆真虽见他神色有异,却也没多问。
凌绝心点头道好,回到自己房中,躺了一阵,却怎么也睡不着。披衣下床,踱到窗边,窗外风疏雪霁,天气正在慢慢地好起来。
可是,辛如铁呢?他也好起来了吗?
刚知道外祖去世的那些天,正是陆真的治疗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那时他一门心思都在陆真身上,别的事情根本无暇多想。这时心中一宽,浓浓的牵挂便都浮上了心头。
那个固执的傻瓜,一向和外祖感情最深。这一下他该有多伤心?小时候一难过了就哭,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哭得那么厉害呢?说起来,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他掉眼泪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在斋戒?是不是还是那么憔悴消瘦?……

断义

陆真恢复得很不错。先是坐上了凌绝心早准备好的轮椅,不出半个月,已能让凌绝心搀扶着慢慢走上几步了。躺了这十六年后,他的手足已经不可能回复到正常人那样灵活,但只要他还能走路,凌绝心就已经心满意足。
凌绝心搀着陆真行出碧玉斋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破劫谷中杏树成林,这时正是繁花似锦的时节。花瓣嫩白,花蕊娇黄,灼灼地踞满了枝头,给这幽静的山谷平添了几分热闹。
来到医庐,凌绝心只对众徒说陆真是自己的师父,其余的一概不提。大家对凌绝心的医术十分佩服,这时见到师祖,都是恭恭敬敬。陆真见当年的小徒如今已桃李满门,颇为感慨。
陪着陆真把医庐大致地走过一遍,凌绝心见陆真不显疲倦,又把他带到了医庐后面的药圃。这药圃里种了不少珍罕的草药,花费了凌绝心不少心血。陆真见了,连连赞叹。
一时两人在药圃内着意观赏,走了好一段路,陆真的气息便有些粗了。凌绝心忙道:“我们到那边的大树下歇歇吧。”陆真自无异议。
凌绝心搀着陆真朝大树慢慢走去,远远就见到树下躺了一个人。近前一看,原来是段淼。段淼见到他们,连忙爬起来行礼。
凌绝心伺候陆真坐下,随口问道:“你今天的病人都诊完了吗?”
“是的。”段淼道,“今天我手上只有五个病人,只需开好方子就都让他们回去了。我见医庐里也不算忙碌,因此出来透透气。”
凌绝心知道段淼向来勤快,平时只要医庐里还有活儿他就不会离开,遇到哪位师兄弟忙不过来时就主动搭把手。听他这样说,心里就有些奇怪,再细看两眼,便觉得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于是温言问道:“淼儿,你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吗?”
不料段淼闻言竟略现忸怩之色,好一会儿才道:“也不是……”他看着凌绝心,似乎有些犹豫,“……我只是有些挂念我哥哥。他和辛大侠,差不多有四个月没来咱们谷里啦。”
这句话勾起了凌绝心这一个多月来的挂念。自从去年年底那次不欢而散之后,辛如铁竟无半点音讯。虽说是有孝在身,但总不至于足不出户吧?凌绝心蹙了眉,不安的感觉渐渐涌上心间。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凌绝心登时一喜,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段淼摇摇头:“那不是辛大侠的马儿。”便把那天见到黑马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有师弟把想它带到了谷外的树林里拴好,谁知它竟然十分性烈,没人近得了它的身。奇怪的是,它也不出谷,总呆在医庐后面这山坡上,大伙儿都说稀罕,后来也就不管它了。”
凌绝心听得这话,面色微微地变了,却没再说什么。三人闲话了一会儿,凌绝心就陪陆真回去休息了。
送了陆真回房,又看他睡下,凌绝心立即出了碧玉斋,直奔医庐后的小山坡。在坡上转了一遍,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匹黑马。
只需看上一眼,凌绝心就知道那是辛如铁的坐骑。
因为那副鞍具,是凌绝心十六岁时送给辛如铁的生辰礼物。这么多年来,辛如铁换过不少马,却从来没有换过马鞍。
辛如铁来过,就在陆真醒来的那一夜。
来了,又走了。没有见他,却留下了坐骑。
为什么?
为什么?
与无数个疑问相伴而来的是愈加强烈的不安。凌绝心呆呆地在房中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房门被推开才回过神来。
陆真歉然道:“段淼送了饭菜过来,我想叫你去吃饭。可是敲了很久门都没回应,所以进来瞧瞧。”这些天来凌绝心在碧玉斋里不出去,膳食都是段淼代为准备好然后送来的。
凌绝心向门外看去,原来已届傍晚,天空有些灰暗,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时凌绝心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比这天色还要阴沉,勉强地笑了笑:“是我一时想得入神,竟没听到敲门声。”一看更漏,竟已是酉时八刻,顿感过意不去,“我竟坐到这个时候了,师父你早就饿了吧?”站起来便要扶着陆真去用饭。
陆真却不动:“先不忙吃饭。”他的目光中盛满关怀,“你有心事,怎能吃得香甜?”
“师父,我……”凌绝心咬咬嘴唇,也不知该怎么讲。
“那匹马儿……是你弟弟的?”虽然是询问,陆真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嗯。”凌绝心的眉心又拧了起来,“他来过,却没来见我,连马儿也没骑走。不知道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碧血山庄势力庞大,若是庄主出了什么事情,江湖中必有传言,谷里肯定不会什么也没听说。”陆真安慰道。
凌绝心一想不错,心中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但眼里还是有着抹不去的忧色。
陆真笑了笑:“只怕他是知道我醒了,不愿见我,一时间找又不到马儿,这才匆匆忙忙地走了。”他的笑容有点无奈,“你弟弟他……从小就不喜欢我。”
“不是的师父,小孩子不懂事,长大了哪里还会这样。”想起辛如铁小时候对陆真的确是不甚礼貌,凌绝心急急辩护,“这些年来,他常常会带珍贵的药材给我来治你的伤,可知他对你也是很尊重的。”
陆真叹道:“那可真是很承他的情了。”顿了顿,又道,“他不喜欢我也很正常,你们兄弟感情要好,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你离开山庄……”
凌绝心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若他还是这般不懂事,那可真是叫人笑话了。”心底对陆真的话却早就信了大半。
辛如铁小时候对陆真一直显得很不友善。有时凌绝心会觉得好笑,自己这个弟弟,明明在什么人面前都是个彬彬有礼的小公子,偏偏在陆真面前就成了个毫无教养的小泼皮,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凌绝心当然也知道辛如铁对陆真不满的根源就是自己,因此在第一次接过他带来的说是“给陆先生”的一大包燕窝时还愣了好一阵子。后来这么多年中,辛如铁每次提起陆真时总是毕恭毕敬,在医治陆真一事上又显得尽心尽力,凌绝心也就当他是真的不再介意自己因为陆真而离开他的事了。
可是现在……难道事情就像陆真推测的一样?
你还是那么介意我因为他而离开你?
介意到,知道他醒了,就连我也不见了?
如果你不希望他醒过来,当初又为什么要帮我医治他?
辛如铁,在你的心里……究竟把我当作什么呢?
破劫谷的清风送走了草长莺飞的暮春,迎来了桃小杏青的初夏,并且终于附捎上了段淼心心念念的人——段澜。
段澜双手呈上一个白玉盒子:“凌先生,这是庄主让我转交给你的。这药膏是南越皇家秘制,庄主说,令师久未活动筋骨,一时间想走动只怕有些不易。用它来按摩关节,可以舒筋活络。”
他果然知道陆真已经醒了!凌绝心拿过那个巴掌大的盒子,皱眉道:“他人呢?”
段澜垂头道:“庄主说,他……”
“怎么?”凌绝心冷笑,“他很忙,所以没时间过来?”
“不是。”段澜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庄主说,他以后都不会来了……若凌先生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他会给你办到。”
“啪”的一声脆响,白玉盒子立时四分五裂,里面的药膏洒了一地。凌绝心怒道:“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我原来是稀罕他这些?”盯着段澜,凌绝心的眸子里冰与火交织着闪烁,“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他,我凌绝心虽然比不上碧血山庄庄主财大气粗,却也还不至于要向他乞讨。从今往后,我跟他再无瓜葛!”说完,拂袖而去。
一旁的段淼只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谷中多年,从没见过凌绝心这般横眉怒目的模样,知道师父这次是动了真火。有心跟上去劝说两句,却见段澜仍垂头站在原地,还以为段澜是被凌绝心大发雷霆吓着了,于是他走近段澜身前:“哥哥,师父只是气在头上,他不是故意要骂你的。”
段澜一动也不动。
“哥哥……”段淼正待再说,却被段澜一把抱住了。段澜抱他抱得极紧,并一言不发地把脸贴在了他颈侧。
段淼深感诧异,却也不再多言,只伸臂圈住段澜。过了一会儿,段淼只觉得颈间凉凉的,竟是湿了一片。
“哥哥……”段淼担心起来。
“淼儿……别问……”段澜哽咽着说,“什么都别问……你让我抱抱就好。”

对峙

那日段澜抱着昏迷的辛如铁回到思义楼,找到药丸喂他服下之后,一直守着他。岂知到了半夜,辛如铁面色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段澜见情形十分不对,上前一探,才知他正在发烧。段澜急得就像热窝上的蚂蚁,正想唤人时,挽剑进来了。
段澜正在犹豫着要怎样应对,挽剑却道:“我知道庄主不是受了伤。”她浅浅一笑,竟是说不出的凄婉,“他流鼻血流得那样频繁……又怎能当真瞒得过枕边人……”
段澜默默地抱起辛如铁,跟着挽剑回到傲雪馆。挽剑差人去唤大夫,段澜正想劝阻,挽剑道:“我不会让大夫给庄主把脉。”那双美眸似已洞悉一切,“本有隐疾,偏又积劳,内里忧急攻心,外加风寒侵体。庄主的病源,你跟我都最清楚不过,又何必再问大夫?我只需把庄主的症状跟大夫说一下,让他开个药方,设法让这高烧退掉也就是了。”
当夜折腾半宿,辛如铁始终昏睡不醒,幸好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热度终于退了下去,再过得两个时辰,人也醒了过来。但这一场高烧,竟像是把他原本硬撑着的那一股气戳破了。他不单是精神体力大不如前,发病也更加频繁。为避免在众人面前露出异状,他几乎是一步也不出傲雪馆,山庄里的一应事宜多由段澜传递,来了客人也全让谢宣接待。碧血山庄的子弟都觉得,庄主自从受了一回伤之后,与夫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了。原先整天呆在思义楼里处理公务,如今却总在傲雪馆里与夫人厮守。
段澜却知道,傲雪馆书房中的灯光,经常一亮就是一夜。
不算很大的空间,只摆了一张软榻,一个书架,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软榻上一套半旧的枕具,书架里是塞得满满的卷宗。每次段澜来到,都看见辛如铁坐在椅子里批阅着书桌上的一摞摞文书。
但今夜,段澜进房时,辛如铁正若有所思地站在窗边。
段澜行礼:“庄主。”
辛如铁回过头:“你回来了。他……怎样?”
“凌先生……”段澜有些吞吞吐吐的。
“你只管直说。”
“凌先生……他……”段澜嗫嚅道,“他摔了那盒药膏。”
“那盒药膏,本来就是给他摔的。”辛如铁竟微微一笑:“若我没把那铁盒子换成玉盒子,只怕他还要踩上两脚。”
段澜有些愣了。
“他还说,从此跟我再无瓜葛,是吗?”辛如铁的语气淡淡的。
看着他了然的神情,段澜忽然觉得心头一痛:“想必凌先生是一时气在头上,才会……”
辛如铁淡淡地打断:“他说得不错,日后我跟他人鬼殊途,自然再无瓜葛。”
段澜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那些安慰是怎样的苍白无力,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张了张嘴,最终黯然垂首。
“我已经跟谢总管他们说了,明天会出门一趟,归期未定。”辛如铁走回桌前坐下,“这一次你不用跟着我。”
段澜有些愕然。自从他入庄之后,辛如铁只要是出远门都会带着他,这些年来从无例外。现在辛如铁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一人在外必有诸多不便,为什么反而把他撇下了?他是要去做什么?“庄主,你……”
辛如铁没等段澜说完,又道:“我不在的时候,庄里的事情就由你和谢总管来拿主意。” 他深深地看着段澜,“给愉儿悦儿教文授武的事,就有劳你和挽剑多操些心了。”
段澜猛地一震。他突然明白了辛如铁的意思!
没有交代去向和归期,把庄务和儿女交托给他信任的人……辛如铁这一出去,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像是看出了段澜的心思,辛如铁一边翻开一卷文书,一边道:“也未必就到那个地步。只是万一……”
“庄主,我……”段澜的声音已经哽了。他真的很想为辛如铁做点什么,他怎么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尊敬的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不知名的角落!
辛如铁的目光只在手中的文书上巡逡:“我今夜会把这几件事都理了,你明早过来,我跟你交代一下再走。你先回去休息吧。”
事已至此,段澜深知多言无益,只得应了退下。临出门时,段澜忍不住道:“庄主,你明天要出门……不如今晚好好歇歇。”
辛如铁眼皮也不抬一下:“去吧。我很快就能好好歇歇了。”
段澜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
终于,万籁俱寂。
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竟然有点模糊。握着笔杆的手一滑,一道长长的墨迹就涂坏了两行批示。
“呵呵呵……”他抛下笔,掩面大笑。
真可笑。
自己会难过。
凌绝心的举动,不都是自己意料之中的?——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凭着他对自己的感情,设计一出能激怒他的好戏。
自己居然会难过。
他跟自己断了情分,从此两不相闻,将来就不用为自己伤心难过——他和陆真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不是最好的事情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过?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辛如铁喃喃地回答那不断在脑海中回响的问题。
“辛如铁!我在问你为什么!”是朝思暮想的嗓音,却挟带着亘古未有的怒气,就像是凛冽的寒风卷起个装满火炭的铜盆,兜头泼来。
辛如铁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而此时的凌绝心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辛如铁吗?
孝服底下的身躯,消瘦得直如一副骨骼,单薄得叫人心寒。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憔悴深深。如霜的两鬓,疲倦的双眼……那曾让凌绝心引以为傲的英挺之气,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颓然的,迟暮的气息。
心,痛得像是被谁狠狠地剜了一刀。凌绝心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轻轻地发抖。
他是一个大夫。他知道,能在短短的四个月里,把他的弟弟折磨成这副模样的,不会仅仅是劳碌、悲伤,或者别的什么心事!
“为什么?”同样的三个字,语气和含义却已经完全不同。恐惧如同潮水,从极痛的心底深处涨起,瞬间已扑灭了凌绝心的熊熊怒火。
辛如铁震惊过后,飞快地敛去了一切表情。那点泪光,那丝脆弱,好像是凌绝心的错觉一样,刹那间就消失了。而在那苍白面容上慢慢浮现的,是凌绝心熟悉的微笑。
“未知贵客前来,有失远迎。”他站起来,缓缓道:“不知凌先生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凌绝心死死地盯着他,咬牙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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