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来寿摇摇头,“不了。发生了那么些跟事儿,我名声在外,留下来明面儿上说不过去,反而让你们惹人怀疑。我会偷偷去跟郑老爷道谢,还有些东西在他那里寄放,都了结以后,我就离北京远远的,不再回来了。”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被唤作大师兄的人琢磨了下,突然问。
“啊?”钟来寿脸色发白,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你和卢家的那个少爷……你是想还跟他走?”
钟来寿垂着头,快把头伸进怀抱着的罐子里了。
“我,我不知道……经过今天,他有可能不会再信任我了……不过这样我也不会把你们的事儿给别人说,你们放心……”
“呃……”那人犹豫了下,“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们也不勉强你。咱们后会有期!”
望着那背影消失在黑暗里,钟来寿又垂下头,咬着嘴唇,说不上的滋味从心底涌出来。
他看着陶罐愣了会儿神,唯恐再出什么变数,跑到城门口,窝在个风吹不到的旮旯,简单的打了个盹,赶着城门开放的时候,头一个出了城,向当年那荒村奔去。
他紧跑慢跑,中间又搭了个运货的汽车,到了地方天都又黑了。
乌云黑腾腾的盖了整个天穹,单从有月亮的那一处破了个厚薄不均的大洞,看起来像一只眼睛在从上往下窥伺着什么。村子里除了干草和残瓦,什么也没,北风呼呼的刮着,更显得这个荒废的村落阴森诡异。
钟来寿一连两天没睡过什么觉,东西吃的也不多,到了地方体力接济不上,脚也有些发软,忍不住口渴,晃晃荡荡的寻着记忆去找村子中央那口井。
冰凉的水下肚,一点也不舒服,浑身上下跟进了冰窖似的。
他用袖口擦了擦嘴,抱起陶罐四下张望,辨别方位。
草丛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冲那草丛喝了一声:“谁?”
果然动静更大,先是一支枪从一人高的草丛里伸了出来,接着就是个人,就着月光,他终于辨认清楚来的人,一张盆大的脸,许多坑点明暗相间,更显得狰狞。
“可让我找到你了。”麻子脸说。
钟来寿一怔恨的牙痒,却忌惮他手里的枪,转身就要逃,没跑出两步,自己膝盖一软先绊了一跤,陶罐跟着滚了出去。他又爬起来赶去捡,不想被麻子脸抢了先,一脚飞出去,陶罐跳出了个弧线,咣的声碎在乱石堆里面。
见状,他眼里冒出火星,像疯了一样大叫,冲着就扑过去。麻子脸一时没反应过来,向后仰了过去,地上的石子硌的背生疼,他拿着枪托的手一甩,打在钟来寿脸上。
钟来寿侧身滚到一边,哇的下吐出口血来,麻子脸也急了,爬起照他小腹又是一脚。
“奶奶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来找你是为了咱们新堂主,只要你说出绑了咱们章堂主的那伙人,干什么的,老窝在哪儿,他老人家答应不为难你!”
钟来寿痛得缩成一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瞅准时机又扑到麻子脸腿上,不顾脏净,隔着裤子冲那小腿肚子咬了下去。
这一咬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麻子脸吃痛,嗷嗷乱叫蹲坐在地上,挣了几挣才把钟来寿踹飞出去。
钟来寿跳起来,却出乎意料的转身扑向了那堆碎陶片。
麻子脸气得急了,抓起了块拳头大的石块,随手就掷了出去,不偏不倚的砸在钟来寿的后脑上,人哼了一声,便再没了动静。
怕有诈,过了好一会儿,麻子脸才爬起身走过来,踢了两脚,人还是没动静,于是俯下身,用两根手指去探鼻息。
还活着,他松了口气儿,自言自语道:“真他妈的悖运,吓死我了,你死倒不要紧,我拿什么去跟新堂主邀功啊。哼,每回都是我出头矮个儿占便宜,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麻子脸解了腰里的布腰带,将钟来寿的手剪在身后绑结实,自个儿提着裤子站起来。
“你不说,到时候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姓章的去那就给按了,不是你搬的人能是谁?”
他说着对地上的人又是一脚,很满足的看着他在昏迷中痛苦颤抖。
“你还真是让人插上瘾了啊,拼了命的倒腾,叫你丫使诈,叫你丫逞能,叫你丫……”
他边骂边踢,累的停下来,突然萌生了一解恨的主意,伸手去扯钟来寿的后腰,露出白嫩嫩的后臀。
“你那么喜欢让人插,今天让你看看爷的厉害!让爷尝了你的滋味,再带你去见新堂主。”
麻子脸把裤腰退到膝盖,就要往钟来寿的身上扑。
身后有动静,他赶紧提了裤子去摸枪,才想起掷石头的时候丢一边了。不用想,此刻顶在后脑勺上的肯定就是那支。
手一举裤子就滑,他又狼狈的去抓。
“不用提。”身后的人显得很不耐烦,声音又冰又冷,命令道:“脱掉,立刻!”
拾玖
麻子脸把裤腰退到膝盖,就要往钟来寿的身上扑。
身后有动静,他赶紧提了裤子去摸枪,才想起掷石头的时候丢一边了。不用想,此刻顶在后脑勺上的肯定就是那支。
手一举裤子就滑,他又狼狈的去抓。
“不用提。”身后的人显得很不耐烦,声音又冰又冷,命令道:“脱掉,立刻!”
麻子脸自叹前途多难,斜眼瞄了眼身后的卢约理,不知道要他干什么,一双手紧攥着裤腰,就是不肯脱下来。
“我的射击可比搏击好,何况离这么近,信不信我一枪可以让你做太监。”
麻子脸身子一颤,乖乖的把棉裤退下来,拎在手里,下身赤条条的,连同腿上都长满了毛,脸不咋样,屁股倒是光光白白,嫩的象水豆腐似的,让人看了更觉恶心。
他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卢约理一抬下巴,指的是水井的方向,然后恶狠狠的说:“扔进去,然后快滚!我不想杀人,不过你给我记住,今后你胆敢碰他一下,我就要你知道什么叫做求死不能。”
麻子脸乖乖照做,捂着屁股跑开。扎到草丛中又停下来,还打算埋伏着,等没防备的时候搞偷袭。
没想突然一颗子弹擦着脚趾,给他的大棉鞋侧面穿了个窟窿,吓得他跳起一尺高,心想逃命要紧。赶紧拔了堆草,围在腰上,窜的比猴子还快,两步一丈的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卢约理估计他不敢再回来,将枪也扔到井里,在晕了的人旁边蹲下,帮他拉好衣服,解了捆绑。转脸,看见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碎陶堆里那个某人心心念的东西。
就差那么一点,在一伸胳膊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掏出丝帕拾起来,对着月光细细的看,纵使长年的阴干,以他的经验多少也猜出了那是什么。
忖思之间,忽觉得小腿一紧。
钟来寿转醒,迷糊中见卢约理手里拿着爹的宝贝,面色冰冷。吓得扑上去抱着他的腿,哀求不断:“约理……求你,那是我爹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骗了你,卢少爷……你怎样都行,求你,求你放过我爹……”
跌倒时脸上被碎石碎陶片划出好些个口子,唇上还挂着血,钟来寿就这样像个乞丐似的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拼命的哭着央求。
那模样看在眼里,卢约理感觉心被重重的捶了一下。他动了动,想抽出腿,抱得那么紧,他完全动弹不得,只好撇过脸把目光落到远方。
良久,才问:“你去找我,又跟了我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个?”
钟来寿渐渐止了哭,也撇过头看向旁边的地面,手仍不肯放开,“是……他们抢走,用来威胁我……”
卢约理深吸了一口气,用那块绢帕子把手里的东西裹成小包裹,轻声说:“坟,不远吧?”
钟来寿顿了下,象是明白了什么,忙不迭的爬起身,用袖口胡乱擦了脸上糊成一团的血和泪水,跑在头里,边跑边向后看,唯恐卢约理会拿着东西逃掉似的。
寻着记忆,没走多远两人便到了一排坟地面前,一个个鼓起高高低低的坟头十分不起眼,坟前长满了枯草,歪歪斜斜的木牌子插在前面,仔细看上面的字迹原先应该很工整,可也都辨认不清了。
钟来寿在最边上一个坟头扑通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开始用手去扒土。
冬天土地冻的结实,钟来寿挖劈了好几根指甲只拨开了浅浅的一层。卢约理上前掣住他胳膊,将一柄匕首送上来。钟来寿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那张没有看向自己的脸,颤颤的接了。
能容下宝贝的坑很快挖好,卢约理把绢帕包裹放在里面,钟来寿培了土,动作慌忙,象是怕晚了它会从里面飞出来一样。
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终于尽完最后一点孝道,让爹的尸首完整的埋在一起。
“没有什么要说的?”看他培了最后一捧土,卢约理发问,音调平缓。
钟来寿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开口说话,“十三年前,爹就从这里把我捡回家的……爹养我疼我,待我比亲爹还好,他,他的……”
“跟传言说的一样,你爹真的是太监?”
听了这话钟来寿猛地抬头,瞪着卢约理,眼神里的是倔强,是温顺掩盖的骄傲,还有隐隐的怒火,就跟卢约理在武昌的时候,说让他留在那里时的眼神一样。
卢约理有些吃惊,眼神有点飘忽。
“传言?你听说过什么?”钟来寿问。
“关于你爹,还说了你……去年大概这个时候就有了。我原以为,只是青帮几个喽啰不满你几次给他们难堪,故意撒下的,话说的很难听,我不想你听到。”
钟来寿收回那目光,又低下头看着地面。
“没错,爹是太监,十多年前那场逼宫,之前逃出来的。”他闷闷的说:“可在我心里,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爹辛苦一辈子,为人温和待人也好,别人求他帮忙,他从来都不忍拒绝……活着的时候不完整,爹死了,我发誓一定要他囫囵的走!”
“为这你不肯告诉我?我等了整整一年,原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小度量?”
“不是!虽然我的确是害怕过,怕被你瞧不起。”钟来寿跪在坟前,声音猛然大起来,停了会儿又小声沉吟:“不过开头我想过要告诉你,可是你中弹负伤那次,让我怕的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后来,周大哥告诉我有个人可以帮我,条件是我不能告诉别人他真实的身份。你从来计划的圆满才肯做事,我怕你不肯,所以……”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完了。
“周闻?”卢约理再也抑制不怒火,嚷起来:“你什么事都告诉他?他给你出了主意,所以那晚你跟他……?你还跟谁有过交易,你还有多少事骗了我?”
“卢约理!”钟来寿踉踉跄跄的爬起来,用尽了力气大吼。
“根本不是,就算我爹是太监让人看不起,我为你做的事见不得人,可我不贱!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不会拿那种事去做交易!”
“你没有对不起我?那汉口他们收到的第三封线报是谁给的?青帮怎么会一步一步紧跟着咱们的行程?在王老爷子那里的最后一次,你去过哪儿,见过谁?咱们出发前在南苑那夜,你给我下的什么药,半夜又去过哪儿?好,就算你有口难言,你拿到了东西,又为什么不回来给我个解释?最初是我强了你,我一直心怀愧疚,我不逼你,可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给我说实话!我到底算什么?”
钟来寿退了一步,霎时间感觉心跳都停了,只剩呼吸,茫然的呼吸,再用力也没有用,冰冷的空气吸入身体,又冰冷的呼出来。嘴唇不停的颤,一个“我”字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连不成句子。
卢约理嗤笑一声:“是啊,谁能想到北京堂堂的警界新秀,日本人眼里最听话的一条狗,是地下党埋设的线。也万万没有人会想到,暗地里收编打理照映平和形象的体操会,一群不谙世事的小鬼,竟然一到晚上,也能做不少让他们瞠目结舌咬牙切齿的事儿。”
钟来寿惊得瞪大眼睛,把刚刚呼出的凉气尽数都吸回到肺里。
“你在那学过几天的吧,怎样,师兄弟也都见到了?”
望着僵住不动的人,卢约理痛苦的皱起眉,声音却干脆有力,“你忍辱负重这一年多不就为了这一刻么。乔探长,不,世事变换,应该叫做乔局长了吧?尽管他蒙着面,我也认得出,他也知道我认得出,只是我通缉在身说出去也没人信。我还知道,你和姓郑的根本也没有反目,你醉酒那天不小心提过他们,多好一场苦肉计!”
“原来……”钟来寿垂了头,象断了线的风筝,清晰而平静的说:“我不过是个小丑……你都知道,你也从来没有真的相信我……没错,是我骗了你,所以我心怀愧疚,顺便请他们救了常叔,也了了你的心愿,你也是这么猜的吧?”
卢约理没有吭声,怔怔的看着他,他接着又说:“你猜对了,事实就是这样,你有钱,吃好的住好的,跟着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现在我被拆穿了,那咱们散了吧,这样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当个正常的人!”
卢约理身体一抖,心脏象被猛然插了一刀,一个“好”字半天才吐出来,背过身,又转回来,口气温和,象两人刚刚没有吵过那些话一般,“我……我最后再问你,倘若,倘若当初没有青帮拿这个逼你,你还会去找我么?”
钟来寿抬眼看他,目光有些恍惚。
“我要实话!”卢约理一字一句都敲在钟来寿的心上,他身体抖了一会儿,咬着唇,转过身子对着坟,背对着卢约理缓缓的摇了头,“爹留给我的家好好的,我去找你干什么?”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碎裂。
他听得到,还有那个人的叹息,忍着啜泣的呼吸声,决绝的脚步声,然后灌到耳朵里只剩风的声音,冰冷的风。天地碎了,只剩一堆残片和黑暗,连月亮都不肯再施舍一丝一毫光亮。
好象所有的力气顷刻间被抽干净,膝盖一软,钟来寿又跪下来,索性整个上半身都倒在坟包上。
坟包上长满了枯草,还没来得及修理,他伸出满是泥血的手,一棵一棵的揪,动作很慢——心愿完成了,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做这件事。
近处的拔光了,他象蠕虫一般挪动了下去够远的,膝盖被什么东西咯着,坐起发现是卢约理刚刚递给他的匕首,磨得精光的手柄似乎还留着一点温度,他记得在武昌的巷子里,他用它挟制一个恶徒,在郊野的时候,他用它刨开土地挖出香面的番薯。
每个藏着灰的缝隙里都是回忆。
心痛的厉害,他忘记了拔草的事,把匕首揣在怀里侧躺着绻在地上。
有白色的浮点飘下,轻轻的落在脸上,落在手上,没有一点感觉,他冻麻木了。
地面还是黑的,形成一个凸凹不平的剪影。剪影有处高些的,那是爹临死前坐过的砖台。
爹曾坐在那里,笑着跟他说:“……只要你中意的,啥样我都喜欢……”
眼泪终于溃堤,流出来便再也止不住。
“爹,真的是我中意你都喜欢么?可是我都搞砸了啊,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爹,你老说我没心没肺,可有了好难过……爹你从来都不说,可我知道,你喜欢崔伯伯是吧?崔伯伯是爹的朋友兄长亲人,是爹最喜欢的人。”
“都是因为我,爹你为什么不怪我呢?为什么呢?”
“爹当初把我扔了多好,我这么没用,扔了你就不会死了,说不定还会长寿呢!我现在也,也不用那么难受了……”
他絮絮叨叨自言自语,雪渐渐大了,在身上覆了一层白色,又被风吹走,他也不在意,缩了缩手脚躺在坟头上闭了眼。
不知道风一会儿会不会停,战事会不会歇,城里还会不会热闹如往常,那些个认识的旧友会不会还记得有他这么个人,爹,还有田中他们又在九泉之下过着怎样的日子。
好些个记忆中的场景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飞过,而他只想安安静静的睡着。
更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来推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动。一只手被猛的扯起来,有些痛,他哼了一下,仍旧没有睁开眼。
推他的人从他怀里掏走了那支匕首,他突然着了魔似的跳起来,扑上去就抢,紧抓匕首不松,发了狠的大嚷:“啊,滚开,滚!谁也不能拿走……”冰凉的手指抠的死死的,简直要把拿走匕首的那只手也一同戳出十个窟窿。
眼里蓄了好多泪,这样一动,一股脑顺着脸颊流出来,卢约理那张节奏分明的脸渐渐清晰,一双眼明亮而深邃,诉说着主人不愿表露出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