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子莫若母,虽然镜竹不说,司徒夫人也知道他是在等人。她放下剪刀,轻拍儿子的肩膀,留一句“早点睡吧”,便带了下人离开。
镜竹合上书,走到半开的窗前发呆。
夜已深,满天星子粲然,钩月早就掉下西天。晚风一动,园中的花香合成一气,飘飘渺渺透窗而来。
镜竹已经在家等了一天,什么郊游宴请都推了个精光,司徒盟主被他气的吹胡子瞪眼,最后却也耐不过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只得自己出去应酬。镜竹不出门,无非是怕万一那人找不着他,但现在看来,凌霄怕是根本没打算来赴这三月三之约。
“也对,刚当上教主,只怕没我这么闲吧。”镜竹叹了口气,心里的郁结却分毫不减。
去年年末,玄教教主病重大限将至的消息突然传出,直搅得整个武林一团乱,蠢蠢欲动者有之,妄图渔利者有之,就是想看戏的都不在少数。几波势力轮番找去玄教挑衅,虽然都是铩羽而回,却也算证实了消息的真实:玄教教主隐而不见,出面处理的都是教主之子——凌霄。
有爱出头的得了消息就赶来胤州游说武林盟主趁机剿灭玄教,什么权位交替玄教不稳,什么新主年轻必有漏洞,一批一批的来客折腾得整个司徒家都没过好年。镜竹从长垣山回来时,正赶上铁扇门门主带着弟子来请愿,辱骂玄教新主的说辞听得镜竹差点当场翻脸。
司徒盟主一手按在他肩上,脸上对着铁扇门一众人笑得越发厚道:“门主说的极是,在下也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只是目前对玄教现状大家都只是猜测,实情如何却无人知晓。想年前几派前去试探的,后来都元气大伤,恐怕这玄教新主也有些手段——现在又过了大半月,说不好这新主是不是已经坐稳了教主之位……这样吧,既然门主如此为正道同仁着想,不如就由铁扇门为先锋,先去探探对方虚实吧。”
“这……”铁扇门门主脸色微变,面上沉吟,心里暗骂:好你个司徒空!竟想让我铁扇门去当那有去无回的问路石!
司徒盟主倒也不逼他,话锋一转,道出另一个可能:“我司徒空虽武艺不如先父,但既然大家承认我这武林盟主,那么如今我也不怕把实话跟大家说了。先前玄教教主病危的消息来得蹊跷,虽然之后几派豪杰亲自试探,那凌子期果然不曾现身,但我与那凌子期交手多次,此人阴险狡诈,善用计谋——这次病危之说,在座各位可有谁能出面担保不是他凌子期的诱敌之策?”
堂下一片沉寂。各位英雄豪杰你看我我看你,眼珠子瞪得比牛大,就是没人吭声。
司徒盟主笑笑,继续道:“教主之位变动,按理该是尘埃落定才透出消息。即便是有混入玄教的探子传出消息,各位难道不觉得这消息传出的太早了么?玄教是什么样的地方,较量了几十年大家也该清楚。这凌子期是什么人,在座各位更是不会陌生。不是我司徒空长他人志气,但我是万万不信那凌子期会由着我们的探子在他眼皮底下这么轻易地传出他病重之事。”
“盟主的意思是……”有聪明的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一脸凝重地替他说出,“他们故意放出假消息?”
“不错!”司徒盟主严肃地点点头,“若是我们此次冒冒然前去攻打玄教,那凌子期却分毫未损——”
“啊呀!盟主英明!我等险些上了那魔教的当了!”众人擦了把冷汗,心道好险。
镜竹看得发笑,正辛苦憋着,堂下却有人不服:“盟主所言确实有理,可万一这消息不假,我们岂非白白放过一个大好机会?”
司徒空含笑点头,算是对他的赞赏:“龙掌门说的不错,可龙掌门此次之前可有听说过玄教教主身体有恙?”
姓龙的大胡子一愣,缓缓摇头:“确实不曾听过。”
“这就是了。”司徒盟主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既然摸不清对方底细,我们不妨再等段时日。若确是玄教诡计,我们就是胜过一筹;若是实情,那凌子期一去,料那新上任的小教主也不是我等对手。”
此话一出,座下再无人反对。司徒盟主彬彬有礼地送了各家掌门门主出府,回头一关门,含笑的面孔却笼上愁云。
镜竹跟在他身侧,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司徒空看着儿子,长叹了口气:“镜儿。”
“在。”
“不用再去你师傅那儿了,从今天起爹会教你如何当这武林盟主。”司徒盟主脸色严峻,却让镜竹觉得莫名悲伤,“霄儿已经接了玄教,你也得快些接了我的位子。”
镜竹听了他的话,心下竟没觉得意外,只是有些担忧地问:“那凌霄的爹呢?他怎么样了?真的病重了么?”
司徒空不答,径自转身离开,那背影落寞得无可言说。
于是镜竹明白了,那位曾经的魔教教主只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而凌霄,也真的当上魔教教主了。
“唉……”镜竹扶着窗棂,又是一声叹:已经等了这么久,凌霄恐怕真不会来了。
他抬手合上窗,绕回桌边,打算灭了油灯上床睡觉,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却突然响起。
“笃笃笃。”连着三声,不紧不慢。
镜竹一喜,急忙开了卧房的门:门外,许久不见的凌霄披着满身星光,笑靥如昔。
“小霄!”
“你的屋子真难找。”凌霄压低了声音,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在你家绕了两圈才找到。”
镜竹惊喜地说不出话,赶忙拉了他的手进屋。他让凌霄在桌边坐下,自己就着火光仔细打量:“恩,瘦了。最近很辛苦么?”
凌霄勾着唇,答的似是而非:“谈不上辛不辛苦,就是赶着来见你,我连晚饭都没吃呢。”
司徒镜竹一听,立刻要叫人准备。凌霄又好笑又好气地拦住他,自己捡了他桌上当零嘴的果子吃起来:“别惊动你府里人了,武林盟主之子和魔教教主——你不怕被人看见我还怕呢。”
司徒镜竹摸摸脑袋,傻笑着坐下陪他。
凌霄边吃边跟他闲聊,聊的大多是两人分开后长垣山上的情况。镜竹有心想问他凌子期的状况,却总被凌霄有意无意带开话题。
这么说了一个多时辰,凌霄就显出疲态。不能再叫下人送热水,镜竹用自己的帕子勉强帮他擦了把脸,然后和凌霄一起脱了外衣躺进床上。
凌霄大概是赶路赶得太累,不多时就睡着了。
镜竹侧着身,对着他消瘦的脸很是心疼。
“明天要带小霄去一味楼好好吃一顿。”他这么琢磨着,也渐渐觉得困了。
在无名居时两人有时贪玩,晚上就挤在一张床上睡。现在再同床,镜竹也不扭捏,自然地朝凌霄那儿挪了挪。
凌霄没有净身,镜竹也不介意会不会有汗味。可真嗅到凌霄身上气味了,镜竹却是心头一跳,惊得再没有半点睡意:凌霄身上的不是汗臭,尽是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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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都臭了。”
因为怕肖林胃病再犯,朱靖委屈自己在肖林的小房子里睡了一晚上沙发。结果第二天,朱靖不得不继续穿前一天的衣服。
“更正一下,是前两天穿的衣服。”没了病痛困扰,肖林又有力气去取笑自己老板。
朱靖恶狠狠瞪他一眼,暗自纳闷自己昨天怎么没趁机弄死那小子一了百了算了。本来被林媛拉去在别墅过夜他就没考虑到,身边自然也就不会带换洗衣物,现在好了,他一套衣服得穿三天了。
“其实你今天起早一点的话,还来得及回家换一套的。”肖林同情地笑笑,只是这笑容在朱靖看来,根本就是幸灾乐祸。
乐归乐,肖林自认为还是有良心的,于是他转身回衣柜摸出条没拆的内裤丢给老板:“我的衣服你穿嫌小,只能借你条内裤了。”
朱靖嘴角一抽,脸色又青又红,跟变脸似的。
肖林心情愉快地回到餐桌前,解决掉剩下的早餐,朱靖也妥协地换好内衣。
时间差不多时,两人一起出了门,朱靖继续当司机,一路稳妥地开向公司。肖林悠闲地坐在副驾驶位看风景,开车的朱靖却是越来越别扭:或许是尺码问题,或许是心理问题,朱靖的注意力总被分散到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一亩三分地去。倒不是说他有什么不良反应,只是那条肖林给他的内裤实在太有存在感了。
“难道是那家伙的尺码太小?”朱靖恶意地扫了眼副驾驶座上某人的同一部位,然后更恶意地偷偷加快了车速。
可惜,没等到肖林有不良反应,他们就到了华容。
朱靖的办公室里附有一间休息室,因为偶尔会在公司过夜,休息室里倒是放了好几套衣物。朱靖换下脏衣服,神清气爽地对着镜子照了十分钟,确定镜子里的帅哥今天依旧魅力四射后才对着那条换下来的内裤瞪眼。
“扔了吧。”他这么想着,顺手却把它收进了该洗的衣物里。
出了休息室,还没有开始工作的美女秘书们正聚在一起八卦。朱靖没出声,站在后面颇有兴趣地听。
“哎哎,看到没?今天林小姐又来了。”
“还是来找小肖的?”
“可不是嘛。要我说,她肯定是看上肖林了!”
“哎,你说奇不奇怪——按身份什么的,她不是该跟太子爷才是一对么?怎么会对我们小肖有兴趣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跟花花公子比起来,我也会选肖林那样洁身自好的好男人啊。”
“说的也是……其实想想小肖人还真是不错!又勤快又细心,要是能拐到手,一定是那种超体贴的男朋友!”
“喂~说这话……难道你打算抛弃你家小齐了?”
“去你的!”
“……”
美女们笑闹着一起出去泡咖啡了。朱靖默默站在原地,身边气压低的吓人。
“洁身自好?体贴?”朱靖咬着牙冷笑,语气里很有些酸溜溜的感觉,“他那是虚伪!明明我才是好男人的典范吧?”
可惜,没人听见。
朱靖低气压地出门,打定主意要折腾肖林。可他一出电梯,却正看见林媛红着脸在肖林颊边印上一个艳丽的唇印。
朱靖的脑子一空,只觉得心里有什么打翻了似的,酸的越发厉害。
第八章 醉花阴
镜竹摸摸胸口,只觉得那里堵得厉害。他不是没想过玄教教主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但想毕竟是空的,如今闻到那血腥,镜竹才像被当头打了一棒,疼的无以复加。
玄教被称为魔教不是没有根据的,玄教中人功夫大多狠毒,下手更从没有留情一说,每次权利更替,上位者足下都是尸骨成山。司徒镜竹从长垣山回来的路上,就听到不少关于上任玄教教主阴毒手段的流言:什么酷刑,什么淫药,什么用叛徒的骨骸当灯座拿敌手的头骨当酒盅,直说的凌子期魔头再世,面目狰狞。因为见过在传言中被贬的面目可憎的凌子期,镜竹一直不理睬那些酒楼茶馆里碎嘴的侠士,甚至他有时候还暗暗为凌霄的父亲抱不平:魔教那种地方,不以血立威,那教主的位置怎么坐的稳?万一换个手段更狠野心更大的,那大家的日子不是过的更惨?凌子期在位近二十年,御下极严,除非正道先动,否则极少主动挑起事端。多少年来,正邪两道虽然还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大的冲突却是从来没有。
镜竹曾想,就这么一直下去也不错,正道自己家管着,邪道凌霄压着,整个武林一派安宁,多好啊。
可他现在后悔了,他司徒镜竹后悔了。
凌霄就躺在他身边睡的深沉,平稳的呼吸和在无名居时没有分毫差别。镜竹坐起来,倾身去看他:凌霄确实是瘦了,下巴更尖颧骨更突。他睡着似乎也有烦心事,细致的眉蹙着。镜竹有心替他抹平,手快贴上他眉心,却还是收了回来——怕吵醒他。
司徒少爷懊恼地倒回去,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为什么凌霄要当魔教教主?他明明那么好,那么乖巧,明明就该干干净净站在太阳底下开开心心笑……
为什么要有玄教?为什么要有邪道?
“正派邪道,少了哪一个,这武林都不能安定,都不成武林。”郭老先生的话在镜竹脑袋里兜兜转转,转得他心烦意乱。
“恩……”身边人翻了个身,梦里轻喃。
司徒镜竹浑身一震,僵硬地躺好不再乱动,只勾勾瞪着那窗棂,直到熹微的晨光透进来,映得屋里显出浅浅的青。
同床的凌霄倒是一宿好眠,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他大大方方伸个懒腰,起身对镜竹一笑:“早啊。”
那笑容融进了清晨微光,看得镜竹有些呆愣:这样的早晨明明是属于长垣山上那段日子的,无忧无虑,亲密无间。
凌霄被他那恍惚的神情吓了一跳,伸手轻轻拍他脸颊:“镜竹?”
司徒镜竹一眨眼,回过神来。“你,你怎么起这么早?”他有些尴尬,被凌霄碰过的地方隐隐发热。
凌霄笑笑:“你不也起的这么早么?”
镜竹摸摸头,“嘿嘿”傻笑。凌霄也不说话,坐在床边陪着他笑。
笑完了,镜竹招人送来大桶热水供凌霄沐浴。凌霄也不推辞,脱光了钻进澡桶,隔着屏风和镜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镜竹坐在屏风旁,杂乱的水声就在他耳边,一声一声,几乎搅进他心里。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这想法刚在他心里冒出头,就深深扎下根。那根须舒展着包裹住他整颗心,镜竹只觉得自己的全部心思都被它占了去,连凌霄的问话都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问你,”屏风那边,凌霄也不恼,“今天你有没有空。”
“当然有!”没有也得有!
“有空就好。从小就听你说胤州一味楼的菜好吃,这次你可一定要请客啊!”
镜竹忙不迭地应:“那是当然!你不说我也会带你去啊。”
“这可是你说的——为了赶过来我可是好几天没吃到正经饭菜了啊。”
凌霄似真似假地倒苦水,镜竹听的鼻子发酸:“你赶紧洗完我们就出门,一味楼的早点很不错的。”
“好!”
水声蓦地大起来,镜竹知道是凌霄起了身,估摸着他差不多擦干了,就隔着屏风把准备好的干净衣物递去。衣物是司徒镜竹的,但两人身材相仿,凌霄穿出来也不觉得怪异。
镜竹帮他擦干了头发,退开几步看他整理衣物。
凌霄低头系好腰带,一抬头,正看见镜竹一脸严肃。他摸摸身上:“怎么了?哪儿不对么?”
镜竹却不答,径自走上前,两手一翻,扣在他腰上:“你怎么瘦这么多——以前没觉得你穿我衣服会大多少啊。”
“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胖了。”凌霄笑着拍掉他的手,略宽松的长衫带出无限飘逸,“快点去吃饭吧,我可饿的撑不住了。”
因为凌霄说不想被司徒家的人看见,镜竹熟门熟路地带他翻院墙出了司徒府。日头渐起,街上的小贩已经不少,有认出镜竹的,道声好便继续吆喝买卖,偶尔有好奇打量凌霄的,都被镜竹不动声色挡了去。
凌霄一路不语,进了一味楼楼上雅间才突然笑出声。
司徒镜竹打发了小二去上菜,转过头问他:“在笑什么?”
“笑你这司徒少爷倒是有模有样啊。”凌霄推开临街的窗,俯视楼下往来的行人,“胤州真热闹。”
“你要喜欢就常来。”镜竹这么邀请时,心里是希望他答应的。
可惜凌霄只是笑,并不答复。
镜竹点的早点很快就送来,碧玉羹配水晶饺,搭上一味楼大师傅秘制的酱菜,凌霄难得的吃到了撑。
有司徒家在,胤州常住的暂居的武林人士不少。虽然明白凌霄这位新任玄教教主别人只知道名号没见过真人,镜竹还是不放心带着他在胤州瞎转悠。幸而胤州城外的景致不错,两人才没有在一味楼枯坐一天。
胤州位临祁水,一条分流横过胤州城郊,映带了两岸垂柳桃花一路蜿蜒东去。三月正是踏青时节,水边桃林开出一片粉蒸霞蔚。镜竹带着凌霄出去城门时,岸边已经有人驻足流连。镜竹隐约认出几个熟面孔,有心避开他们,便拉上凌霄用了轻功绕开。
这个时节临水的生意里少不了游船画舫。画舫多是富丽堂皇,夜晚挂上灯笼彩绸,在水里光是漂着都是风景。普通游船一样有篷有窗,该有的东西也不少,只是船型偏小,外观也朴实的多。
镜竹要了艘游船,下足定金。撑船的汉子请了他们上船,自己站在船尾一心一意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