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很希望，就这样幸福简单地生活，和你一起。但是不可能吧。”
赵光义抬起头，渐渐走近李煜，他的手搭在那对细微抖动的肩膀，轻柔却绝对地转过。
他的眼直视进那对幽深的眸子，温柔的色彩荡漾开来。
“因为你的心里，并不想逃避，不是吗？”
李煜愣住，抬起头来，那份体贴就射入他心中。
“我清楚皇兄的性子，他肯放我走，只是因为我当时已无可挽救，现在，他一定后悔了吧？”赵光义笑得苦涩，“甚至……已经开始想要我回去了吧？他可能找不到这里，但是落梅谷，他是知道的。那个慕容也不是寻常人，想必此刻，定有了消息过来吧？”
他伸出一只手，“看你如此焦虑……究竟，是到了如何的情况呢？或者……”挽那僵硬的身躯在怀，柔亮的声线涌入耳廓，“他已经有了动作了？”
“告诉我，因为我看得见你心里的痛苦与挣扎，他们是你最亲的人不是么？我不想你因此而悔恨一生。”
“我所求的，不过你的快乐。即使要付出痛苦的代价。”
李煜有些惊愕，不过随即僵硬的肩却放松。他用力拥紧了那个清瘦的人。
“你考虑好了么？”闷闷的声音，“师傅他们一定也不希望我们回去……”
“煜。”
“……御林军已经开始向山谷靠近，用的是围剿山匪的名字。”
意料之中的淡淡笑容，“我们回去吧。”
“做个了结吧，我不想就这样一辈子躲下去，甚至是以牺牲别人为代价。煜，你明白么？无论何时，我的心意亦不会变。”
没有听到回答，拥抱自己的手却加大了力度。
没有明天了，也许。他们的心里都清楚。他们所要面对的，将是一位帝王的威严，无可违抗的天下之主。
为爱而疯狂的男人，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莫名地，李煜的心里回响起那位帝王曾经说过的话。
“李煜……我把我的所有生命，交给你……”
“但是你要记住，我，时刻就在你的背后。”
终于无法再容忍停留在阴暗中的男人，终于，走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他将要夺回他自己的生命。这一次，不惜一切。
一直以来被关押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咬开了锁链，结局，待定。
慕容微笑看着他们，旁边是准备周全的行李。
他早已经料定我们会走。赵光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在去检查行李的李煜背后。
然后带丝调侃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地响起。
“你可知为何我名为十一？”赵光义略略讶异。慕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样的问题？他没有回头，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我家至少有十一个孩子吧……按照长幼排列下来……其实不是的。”
“我家里，一共只有两个孩子。”脚步声轻轻地，却是稳重，慢慢走到他面前回转的面容，夹带一丝忧伤。“因为其他的，都死了。”
“在我的家族里，能力不足的人永远无法生存，无论性别，无论年纪。”
赵光义冷冷地看着那张俊美的脸。
“每一代都只能有两个孩子留下来……因为只有威胁到生存的竞争才能真正使人灭绝人性，无可顾及。所以这一辈子，这两个人都要一直仇视敌对，到死为止，不死无休。”
他轻轻拍了他的肩，“至少他是爱你的，即使只是以爱的暴力的名义，你却依然是幸福的被爱的人。”
慕容十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光义站在原地，良久无法言语。
即使只是以爱的暴力的名义。
却终究还是暴力罢。尽管加上了爱的幌子，也只是独占的欲望。
他努力地令自己这样想，慢慢地，却是痴了。

39．情至深处

颜色雪白，无可挑剔的好马。彪悍的身体微微现出血色的汗水。
却再一次倒卧于地。
经过连日的加急赶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汗血宝马，也不知道累死了几匹，目的地却也终于近了。停在一处小小的驿站歇脚，两人要了一壶粗劣的茶水慢慢喝着，水是新打的井水，倒也清凉润喉。
赵光义将又一杯水举至唇边，却又放下，举目望向远处的连绵山峰，心里有一点隐隐的刺痛，也如远山一般绵延。
一星烟火，隐隐闪烁于山间。淡淡的，又被风吹拂去，朦胧不可见。心中却是痛得深了些。旁边李煜侧过半个头，握住了他的手。不可察觉地笑了一下，他的手也握紧了。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倚枕。
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古人常云近乡情怯，赵李二人来到渊夜山畔，心下却是别样心思。执手携立，只是惘然，恍惚中直如隔世。
千般苦楚，如丝缕绵延不绝。人既存于世，便需受这永世折磨。放了马儿自己离去，赵光义回首含笑。静静的一点夕照掠在他面上，暖暖的金色，只令人安心。
“煜。”恬淡的语气。“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爱你。”
暮色渐暗，逢魔时刻。心是否也会为那暗中隐秘的妖魔所迷？真实与虚幻……在没有未来的未来之前，多一瞬间亦是温柔。全世界，亦胜不过那一句轻语。
“我也爱你。”
烟般往事梦中休， 绕梁芳踪难去留。
君言相思一样苦， 却叹离散两般愁。
意到浓时怎忍舍, 情到深处无怨由。
孤影月明应寂寞， 问君何处是归途。
往前的路，多一步亦是不确定。脚步没有停留，然而心中是否仍然有怀疑与恐惧？想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什么。架构在愧疚之上的幸福，是否真的可以成为幸福？而可能会失掉唾手可得的一切的勇气又真的会成通向永远的桥梁呢？
赵光义不知道。李煜也不知道。
那时，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而关于后悔的一切，就留给明天吧。
晚霞淡淡的红色，边缘有缕金色光华镶嵌。山崖上的风很大，比平时都要大，吹拂过，有如哀歌。
挽了他的手，便是完整了生命。即便下一刻就会失去，即便可能是最后的相守，人总是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许多许多的无奈，尽管不愿承认，却确确实实地占据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时刻，想要凝留住的空间。
落梅如雪，缤纷流萤。落梅谷的美，一直是超脱凡俗，淡淡清冷的。而此刻，这样的美丽已浑不可寻。
从高处看去，到处都是烈红的火焰，熊熊燃烧着。那些挺拔直立的梅树，在火里一点一点染上了鲜血般的颜色，所有的纯白，终于不复存在。与一地的雪色相比较，更是惊心动魄。浓黑的烟卷上了半空，往日脚旁觅食依恋的小鹿小兔，早已倒在一片片血泊之中。墨色盔甲的军队，沉默而迅速地前进，直到不远处那间小小茅屋。
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惊，军队竟然已经突破了谷外的阵法，那月和痕师父……默契地对视一眼，李煜转过身在地下拉了几下什么。
然后他回过身来，“不远处有一处地道，可以直接回到屋子那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赵光义。“其实你可以不必和我一起回去，他们是我的师父，我有责任去救他们……可是你，大可不必去冒这个险，我……”
赵光义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李煜痛苦地垂下头。“这个地道只能走一次的。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再从这里出来。而到了这个地步，师父他们还没有出来，多半……我……”
平静地拥那颤抖的人如怀。赵光义闭上了眼。
“我都知道。可是到了现在，你还不能明白我么？”
若我离去，你会遇到怎样的事，你一定想不到，但我却知道。皇兄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如果我也一起，或许你还有活下去的可能。为了你，我早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即使，是付出我所有的人生。
所以，哪怕只有一瞬间，就让我再这么抱着你……
狭窄的通道，只容一人行走，制作明显比之前的粗糙许多，隐隐的泥土气息弥漫着。
李煜在前面带路。地下却是安静，听不到那些冰甲碰撞的声音。“这条地道，是月师父很久之前所挖。那时他遭遇大变，心灰意冷，又有外敌在侧，于是独立挖就一条地道决定外出寻找给痕师父的解药，后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这条地道因此留了下来。”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线光明。

40．生离死别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线光明。
烟火的味道传来，而后升起的烟雾，遮掩了视线。赵光义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就看到了两个人。
痕和月。然后他们清晰地看见了那两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庞上亦带上丝惊讶。尤其是在这已经不复当初冷清游离，如今满是尘土飞扬的山洞里，即使是痕那样绝美的面目亦是有几分可笑。于是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首先打破沉默的却是几声开怀的笑声。
顺便，某两只脸上挂起的黑线。
四个人在山洞里找了位置对面坐下，痕和月一边，李煜和赵光义一边。
沉默了一会，首先是月开了口。
“为什么……你们会回来？”他的面上有丝无奈和淡淡愤怒。“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回来亦是与事无补？”痕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带丝抚慰的意味。
“师父……”
“你以为你回来我们就会高兴么？我们都是半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子，何必为了我们再搭上你们的人生！若是走了就不要回头，决定做了什么事又怎能如此优柔寡断……我不记得我这些年来却教了你这么多无用的瞻前顾后！”越到后来越是加厉的语气，月有点气喘，轻轻咳了两声。痕于是轻抚他的背脊。略略思考一下，他亦开口。
“你们真的回来了……我之前也有和月考虑过，我们并不想你们知道，皇帝此次的行为并没有大张旗鼓，我们本想你们若在远方，消息定传不过去……”
“师父……”李煜的面上流露一丝混杂了悔恨无踌躇的表情，“其实我……”
“听我说。”痕冷淡无表情的脸上亦流露一缕几不可见的叹息，“你们没有经历过长久的离别，自是不懂那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古来一直是相守难，离别易。你们这许多年来过得也并不是快乐，于是现在有了可以让你们两个幸福的方法，我们两个半老头子自然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受到外界的影响，舒心过自己的日子去。”
“前辈……”赵光义忍不住插口，“这件事……”
月扫他一眼，“小子，到了现在你就不要说什么这些事都是由你引起的话了……煜儿既然跟了你一起，你自然也便算是我家人，我虽然糊涂，但是护短这些事情，总还是懂得的。”
“本想就此解决了这些事，没想到这个小皇帝也真是难缠……啧啧。”月叹息两声，也不知是头疼还是赞叹。
“可是师父，你们却也不必死守这里，你和痕师父大可以离开这里，虽然这里有你们过去的回忆，可是还是人重要，有了人什么样的……”
痕打断了李煜的话，“若只是这样我们自是会离开此地……不过，”他抬起头望向洞外，“皇帝似乎早已料到此着，他早散布了我二人仍在世并藏身落梅谷的消息到整个江湖。昔年我们在江湖上树立了仇人无数，纵是此次离开这里，日后亦定是纷扰无穷。于是，月设下计谋假死决定以避世人之口。”他目光转温柔，“有了月，什么野心什么争霸，对于我早全无意义，他的提议，我自是同意的。”
月的脸上流露出痛苦来，“可是我二人自恃武功，却大意中了陷阱……”他闭上眼睛，“赵匡胤不愧可以做到皇帝，他的心思机变，便是合我二人之力，亦是不敌。”
“……我中了毒。”
痕温柔地抱月入怀。轻轻地亲吻他的唇角。
“是情根深种。难道你没有发现我早已全无内力，与常人无异么？”
李煜面色大变，急急伸手过去抓住月的手。赵光义却是默然，李煜关心则乱，他却是一进洞穴就为李玉二人粗重的呼吸感到不对。
“情根深种……”月慢慢地念，“你自然是知道是什么毒。”
“两情相许，无怨无悔。它并不是致命的毒药，解起来亦是简单，连解药都不需。只要一位与中毒者本身功相若的人以全身内力灌入中毒者体内运功一周天，便可散去全部药性，只是两人却会失去所有功力，越是武功高强者发作越快，若置之不理则中毒者半个时辰之内全身溃烂而死，而对于不会武功的人，它几乎不具有任何毒性。”
“是不是很厉害的毒？”他抬起头微笑了一下。
李煜和赵光义愣住，无尽的疲惫和苍凉自月口中漫溢而出，看他此时无事，自然是痕已为他解毒，于是两人岂非已经……
“好狠毒的心计。”李煜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怨毒，“师父武功既失……捉你二人便全不需费力，纵然我们不回来，以你们为饵，我们又岂不只能乖乖上当！”
赵光义静静地听，他的皇兄，却真的做到了这一步。那人心机之深沉，谋略之决绝他自是知晓，本以为他并不会做到这样决裂的地步，他的心里本还存着一缕小小的希望能与兄长和解，如今却全做了泡影。
月轻咳几声，唤回了他游离的心绪。
“到此地步，我们唯一的希望便是盼望着你们不要回来……皇帝便没了筹码要挟你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啊……”月长长叹息，“我这辈子自视甚高，玩世不恭，从来不敬天畏地，到最后也终于叫老天玩了一把……”瞬间仿佛苍老十载，他向后倾倒靠在痕的背上。“……天可怜见，至少死前老天怜悯，总叫我见到了痕。我这一生，也算是无悔。”
再无一丝力气地倚靠在痕的胸前，月的脸深深地埋进了痕的怀里。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们走吧，命运若避无可避，便须直面……将来的人生，尚未有定论，只盼你们能得个善果，我就再无遗憾了……”
听出师父口中的辞世之意，李煜心下立时巨震。
“师父！你不可……”他向前几步却为痕所拦下。
“煜儿……”那张绝美的脸庞第一次温和微笑起来，光华突绽，如百花开放明丽无比，连满是灰尘的洞穴竟都亮了几分，“你还不懂，其实人生中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死亡，那不过是另外一种开始，任何人都无法避免。你会觉得我们不过才团聚便要分离是一种痛苦，我和月却是甘之如饴。要多大的幸运才令我们再次相聚。人若太过贪心终将一无所有……若是活着痛苦，便不如归去。与和月再一次离别相比，我们宁愿携手共死，再不分离。将来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若是心中存爱，地狱亦是仙境，与致爱与共，离别即是相聚。”
山洞开始摇晃起来，凝聚的冰块开始碎裂，折断而后坠落，痕抱起月向山洞深处走去。“煜儿，我不擅言辞，又与你和月长久分离，月因我之事，亦无心教导与你，对于你那一段痛苦的回忆，谁都都没有付出任何的关怀照顾，我们一直深为内疚。现在我们就要走了……以后更是不能再补偿于你，幸好你的身边也有了你在乎相爱的人，把握好自己的人生吧，时间不会再来一次，放手就是永远的失去。我们的一切已经终结，剩下的便是你们的人生……已经无法再在你们身边帮助你们，但无论在哪里，我们总会为你们而祝福。”
震动愈发剧烈，眼前的景物开始迷朦起来，李煜看着白色的身影渐渐融入阴暗的深处，慢慢地消失不见……酸涩的感觉涌进了眼睛，却流不出眼泪。他安静地站着，看着他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走出他今后的一切，永远地。可是他却连挽留都做不到，因为那是痕和月的决定，再不容他置喙参与。
谁都不能左右别人的人生，悲喜也好。
“义……”他回过身，“他们是幸福的，是吧？”
赵光义停顿了一下，而后淡淡地微笑，“月前辈和痕前辈一定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已经永远在一起了。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什么都不能。”他们的血肉从此融合为一，灵魂与记忆紧紧缠绕，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再不会分割。
赵光义伸出手，“我们也走吧……我们的将来还需要我们自己去面对。”我不会辜负前辈们的一片心，即使是为了离开的他们所给予我的这份勇气与希望，我不会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