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明微微一笑,稍有些怀疑的问道:“这‘有何用’当真无法察觉?当真有那般狠毒厉害?那瓶中份量只够一人,现在却要分作两份,只恐会有闪失。”
齐罔神色间闪过一丝不耐烦:“我只在多年前便知道麒麟山上必有‘芳菲暮’,却一直不晓得它生在何处,没料到霍然竟真能调制出‘有何用’。这也是天助你我!”他黯然道,“当年西风老儿让我制得‘帘卷星光’,和这‘有何用’相比自是大为逊色。独漉先生说的清楚,那慕非有个宝贝‘文犀辟毒簪’,殊不知此簪几乎能辨别天下各种毒药,包括‘帘卷星光’,却惟独不能识出‘有何用’。慕非定是无法提防的。”他幽幽道,“若是成年人服下足量的‘有何用’,必定顷刻毙命,现今分作两份,那半份毒药也是无药可解的,只是死的稍微慢点。”他探头问道,“若俞盟主实在担心,也可以唤回独漉先生,吩咐他将整份毒药都下给慕非。他儿子年龄尚小可从长计议。”
俞清明摆一摆手道:“留着后患无穷,还是一并除去的好。既然横竖都是会死,慢一点又有何妨。”
齐罔哈哈大笑道:“慕非慕非!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只可惜我双眼失明无法看见你死去的惨状!”他声音尖锐凄厉,“只求俞盟主能答应我!若能得到他的尸首,必要敲断他的足骨腕骨!也将他的双眼挖出踏在脚下踩得稀烂!”
俞清明听他说完,悠然开口道:“原来齐神医对他如此恨之入骨。”他冷冷一笑,“我也与你一般,只不过不止慕非,连带着霍然也是杀我亲兄的凶手!”
清明大侠俞清明的兄长正是清风门的掌门人俞清风!
当日俞清风中了光华教的“等闲”之毒,想借霍然之力拔毒,谁料到半路杀出个慕非来,硬是将霍然拖走,并好一顿冷嘲热讽。
俞清风只得黯然离去,他心胸狭窄,回去后愈想愈怒,又总觉得弟子们看他的眼神带着鄙夷轻蔑,当晚运功疗伤之时神思无法集中,以至于走火入魔毒血攻心,没两日便一命呜呼,清风门也因此解散消亡。
从那之后,俞清明便认定了慕非是罪魁祸首,霍然则是袖手旁观的帮凶,此次攻上光华教,既能扬名立万又可为兄报仇,可谓一石二鸟。
他轻轻咳嗽一声,呢喃道:“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太久,都快等不及了。”他忍不住又问齐罔,“我听人说起,当日你被慕非捉住,本要在老教主的忌日当天用极其残忍的方法处死,最后却是霍然苦苦哀求慕非放你一条生路,怎么今日……”他轻轻咳嗽一声,抚一抚面上长须,“是我唐突,不该问的。”
齐罔神色诡异扭曲,恶狠狠道:“我还未满十岁,尚拜师于玄机门下的时候,若不是他,我又岂会被玄机当夜赶下山去!只为了那几只不起眼的小虫,就断送了我的大好前途!知情人不知给了我多少白眼嘲笑!他是救了我!可我最看不惯他那悲天悯人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世上知晓‘帘卷星光’之毒的人除了玄机便只余我和他两人,那慕非能找到我,不是因为他告密还能因为什么?他在地牢里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恶心模样,大话空话说了半晌,最后放我出去想必也是良心不安了吧!”他恼怒的满面通红,“我成了废人,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他却成了天下第一神医,成天逍遥活着被人捧在手心!岂有这样的道理!”
俞清明望着窗外幽幽一笑:“过几天就没有这天下第一神医了。”他轻轻摇一摇头,“当真可惜啊。”
第二日清晨,俞清明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中珍重掏出那绿色小瓶放入一光华教众打扮的人手中,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千万小心,等下开战,打斗激烈之时,你就趁乱混入光华教内,将药粉洒入左护法喝的水中,再将水端给他去。是非成败,均在此一举了!”他又向众人道,“此人是我多年前就安排在光华教的,左护法并不疑他,只要小心谨慎,必定万无一失。”
霍然紧紧盯着那个药瓶,直到看见那人将它藏入衣襟才收回目光,他给吴叶使了一个眼色,吴叶轻轻点一下头,又不动声色的挪到那人身边去。
有何用7-4
光华教大体景致未变,这条上山的路是从前走的熟了的。
欧阳沉铸剑成名,也爱种植奇花异草,每次前来拜访之时都会携带一包种子,霍然便将它们沿路洒下,姹紫嫣红长的茂盛可爱。
这么些年过去了,原来的花草依旧未变,只是昔日的细小树苗如今已经高大挺拔,慕非曾经得意笑称:“这条路出自你手,可是我光华教最美的景致了。”
今时今日,花娇艳依然,树叶碧绿可喜,只是一路上刀光剑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鲜红的颜色直渗进土里,慢慢糊成浓重的深褐,散发出填满鼻腔的刺鼻味道来。
鲜血、死亡赤裸裸的展现在面前,一呼一吸之间,便有人倒下,再也动弹不得。
任凭你狂吼嘶叫,任凭你顽抗挣扎,到了最后,都归为一片寂静,金帛声音渐渐消失为无,死去的人仰面躺在地上,再也无法言语动作,活着的也气喘吁吁,握着兵刃的手指忍不住的发抖。
微风吹过,光影摇曳,一阵子忽明忽暗都让人寒毛倒竖,生怕从某个没留意的角落里再跳出几个人来。
武林同盟虽然看似胜了,却也元气大伤,不得不停顿休整。
霍然穿梭在人群之中,为伤者包扎施药,他踩在被浸泡的有些绵软的地上,心里只觉得奇怪莫名,十几年前这一路上且有机关无数,如今却半个也无,这一路上虽然遭到顽强抵抗,却走的太过顺畅,诡异至极。
他正在狐疑犹豫,前方突然哄乱一片,他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喊:“这可如何是好?”
又见到吴叶挤上前去,拽住那名满面尘土一副教众打扮的人,不由分说便在他身上仔细搜索,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惊愕道:“真的没了?”
霍然拔高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他分开人群跑上前去,正看见那人面色土黄眼神呆滞:“那小瓶不见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惶然的看向吴叶,吴叶焦急道:“他身上确实没有。”
那人细声辩解:“或许是刚才趴在草丛之中的时候丢了,我本已来到日月殿前,一摸身上发现没了,便赶紧又折返回来……”霍然还未来及发作,只见俞清明大步上前,脸上阴的几乎滴下水来,他忿忿看向那人,气的无法言语,用力的甩了甩袖子,朝向霍然放缓语气问道:“霍神医,那‘有何用’可有第二份?”
霍然心乱如麻,回答道:“绝没有。”
众人安静片刻,继而议论纷纷,俞清明高声道:“如此一来,只能更改计划。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且一切顺利,就绝没有回头的道理!左护法暂且不顾,先冲进日月殿,将那魔教教主慕非生擒了来!”
众人发出一阵吼,各个摩拳擦掌,霍然急急拽住吴叶衣袖,压低声音道:“小叶!我有一事相求!”
吴叶声音低缓柔和:“我知道的。”
“若是真的到了兵刃相加的时候……我希望是你与他动手……”霍然艰难说道,“你切莫伤他要害……我求你,把他带回来……”
慕非武功再高,也难敌众多高手的夹攻,若是吴叶,必定会下手知轻重有分寸,无论如何,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会留有一线生机。
吴叶冲他笑一笑:“你放心。”
霍然舒了口气,颓然松开手指,又道:“你也小心。”
吴叶点点头,身形一闪,便提起剑直向日月殿冲去。
日月殿内,慕非正在紧张布置,左护法阴沉着脸站在他身边,额角泌出冷汗。
慕非沉声道:“怎么上来的这般快速?沿途机关无一启动,这是怎么回事?”他虽是疑问,心里却已经清楚的知晓了答案,左护法缓缓道:“怕是出了内奸。”
慕非冷哼道:“眼下无暇理会此事,先避一避,待日后慢慢查明,定让他生不如死!”
他抓起手边佩剑,恨恨道:“就这几个微末功夫的毛人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先出去抵挡一阵,你带着锦儿瑟儿先下密道,安顿之后再来与我会合!”左护法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他转身吩咐背后教众,“还不快领着少主和二公子跟我走!”
慕非刷的拔出佩剑,突然身子微微一抖,手上竟然一时无力没有抓稳,咣铛一声剑落在地上,左护法闻声回头,见慕非脸色惨白,赶紧跳上前来,急问道:“教主!怎么回事?”
他本就精通医理,当下屏息为慕非切脉,只觉得他体内有股邪气在五脏六腑之间奔流,来势汹汹,脉象之奇怪,闻所未闻。
他大惊失色,待要再仔细的观察慕非脉象,慕非却缩回手腕,慢慢的俯下身子捡起那柄剑,深而绵长的吸了几口气,微微闭上双眼,那干练英俊的面孔上立时浮上一股沉重的疲倦感。
他平静和缓的开口:“我或许是中毒了。”
左护法脱口而出:“谁下的毒?什么时候?”
慕非道:“应该就是在刚才那茶水中。”
左护法目眦欲裂:“难道是右护法端来的那碗?”
慕非勉强一笑:“不错。”他伸手拔下发间的那支文犀辟毒簪看了又看,忽然翘起嘴角喃喃道,“没想到,他也来了。”
一时间他的神色说不出的落寞,眉眼间失去了一切凌厉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柔软的悲哀。
他并不很恼怒,甚至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口中呢喃不断:“十七年了,你终于来了。”
左护法急道:“教主!我立刻助你运功将毒液逼出体外!”
慕非摆摆手:“你可知道我中了什么毒?连这簪子也察觉不出来的。”
他接下去说:“这毒名叫‘有何用’,无药可解,任何手段都无法无用。”他想到在当年两人的那些好时光里,霍然曾经心血来潮,细细给他讲解过有何用的种种神秘稀奇之处。
若是服下整副“有何用”,任凭你多高明的武功多深厚的内功,都会顷刻毙命,七窍流血而死。若是只中了半副,待毒性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蔓延至全身经脉,便武功尽废,余下只是慢慢等死的时间。
还记得当年当日,自己曾携着他的手约定,待到“芳菲暮”开出蓝色小花的时候,两人定要一齐来到麒麟崖上,摘下那两株“芳菲暮”做成独一无二的香料。还记得曾经拍着胸脯笑嘻嘻的说句庆幸,只因世上唯一防不胜防的毒药只有霍然一人能够调制的出来,而他,绝不会加害自己吧!
只是再怎么也想象不到,当日一句玩笑话,今日竟成了真!
霍然霍然,原来你竟如此恨我。
十七年间,慕非虽再未踏上麒麟山半步,却时时关注着霍然的一举一动。
也知道他在这么多年间一直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听说他成了天下第一神医。
听说天下第一神医淡泊宁致,常常微笑,一副温和文雅的表情,仿佛每日心情都不错。
只有他一人知道,霍然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并不爱笑,他会时常发点小脾气,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冷冷的神情,袖子一甩掉脸就不理会人,要他哄上半天才会好。
曾经最爱将他圈在怀里紧紧抱住,不管不顾他的挣扎抗议,直到他重重的哼出一声,恨恨说道“罢了”。
慕非不禁抚一抚自己的面颊,想到当年,这张脸不知道给甩了多少巴掌。
不论武功变得多么高强,只有这一招是自己心甘情愿不闪不避就接受下来的,好似想躲也躲不开。
十七年了,霍然从未下过麒麟山一步,兴许是在等着自己,可自己终究没有回去。
他也如此,再也没有来过光华教。
因为心知肚明,念想终究是念想,当初做出那般选择,当日夜里一杯“忘川”,就注定了再也无法回过头去。
只可惜“忘川”徒有其名,爱恨情仇,无一忘记。
就如同说过要亲手摘下“芳菲暮”,终于还是落了空。
这些年来,每当做些血腥暴力强硬残忍之事,慕非总会蓦然的想起霍然轻轻皱起眉头,眼里露出些不忍和悲哀的样子来。
他最见不得鲜血,却从未对自己强硬的抱怨过。就连最后,也是默默无声的走掉了。
霍然霍然!你竟如此恨我!
你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所作所为,便来给我服下这“有何用”么?
你看不得别人死在你的面前,却要亲手杀死我么?
你想要我的命我自然会给你!可为何偏偏挑这样一个时机!可为何和这样一群如蝼蚁般的人物一拥而上!
罢了罢了!终究是我欠你的!
只是你若真的恨我至此,为何只下了半副“有何用”?
难道是害怕我死的太快太急,难道是一心想要看看我武功尽失手足无措的落魄模样?
你到底想要怎样?
有何用7-5
左护法拽住慕非长袍,十指几乎要将那布帛扯破:“是谁!到底是谁?是右护法下的毒那是谁配出的毒药?”
慕非沉默不语,殿外吵杂之声愈发的大了,刀剑碰撞,叫喊撕扯血肉飞溅的声音都清晰可辨,慕非沉下声音命令道:“你且带着锦儿瑟儿先走!”
左护法刚欲开口,一人跌跌撞撞跑来,怀里抱着脸色发绿的慕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教主!左护法!少主不知为何忽然吐了一地,脸色奇异!”
慕非只觉得耳边轰鸣一阵,赶紧抱过慕锦上下打量,左护法抓起慕锦小手,细长的手指按上他的脉门。
慕非着急问道:“锦儿,你可有什么不舒服?”
慕锦声音清脆:“刚才喝了一杯水后觉得有点气闷,便不小心吐了,小瑟说我定是早晨多吃了一个桂花糕吃坏了肚子,现在没事了。”
慕非再看向左护法,左护法露出半边脸来,已是面如土色,嘴唇微微颤抖道:“教主……少主的脉象……”
慕非脸色大变,捏上慕锦脉门,稍许功夫过后,他的脸色一片惨白,无丝毫血色。
和霍然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可谓琴瑟和谐,他教霍然武功,霍然便教他切脉,他虽然不算精通,可这等诡异无二的脉象又怎会认不出来?
天下至毒,有何用。
耳边仿佛又响起霍然声音:“若是小孩子中了此毒,倒不会立时毙命,只因孩童经脉未通,毒素便扩散的慢一些,若是辅以至寒至阴的药物,拖延个三四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心中像是被千万根冰棱直扎进去,说不清是寒还是痛更多一点,只觉得整片胸膛都变成冷冰冰的一片。
这是我的儿子!这只是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啊!
慕非静静的将慕锦交到左护法的怀里,腾出手来轻柔的抚着他的头,捏捏他的小脸蛋,对殿外的厮杀声音充耳不闻,他忽然张口问道:“锦儿最喜欢什么?”
慕锦想了想,响亮答道:“最喜欢小瑟和爹爹!”他看了看左护法,嘿嘿一笑,扑着他的脖子道,“左护法也是喜欢的!”
慕非抵住他的额头道:“那锦儿就和左护法和瑟儿好好活下去。”
慕锦惊惶道:“那爹爹你呢?”
慕非眨一眨眼,指着门外道:“爹爹要去见那个仙人。”
慕锦向他伸出双手,扭着身子挣扎:“爹爹是不是见了他就不回来了?我也要去见!”
慕非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哭闹,只定定看向左护法:“你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去到我教密道,那地方右护法也不晓得,必定是安全的。待到日后出了密道,切记要找到天下至阴至寒的药物才能压制锦儿体内之毒。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让他练武,否则只会加快他的毒发速度!”他向殿外迈步,再不回头。
左护法叫声尖利:“教主!是谁!”
慕非一言不发。
左护法愣了片刻,拔高声音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一定是他!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叫着叫着忽的从右眼角中流出一条细泪,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属下定为教主报——”
话音未落,只见慕非转身过来,狠狠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记住!无论如何,我光华教上上下下不许动霍然一根寒毛!”
他握紧手中长剑,正是欧阳沉在他大婚当日送给他的礼物,剑到了手中的时候便开过刃,自是锋利无比,也是他多年来的心爱之物。
此时此刻,他用剑尖对准左护法,冷冽道:“你可听清楚了?”
左护法直直跪下,手中紧紧抱住慕锦,垂下头道:“属下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