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哑,力竭,并且痛苦万分。
唐先生捂着耳朵说,“哎呀!现在都两点了,你小声点儿!”
“没关系。”我关上窗户,“这儿没多少人住。”
许应的房子是一套一的小间,客厅小,卧室大,而且中间还有个长长的阳台,构造很奇怪。而且地震之际,这也算半个危房,能搬出去的人都搬了,只有实在不想走的或者无处可走的人还在。
凌晨两点,整个楼房就完全漆黑了。
“你去把房门关了。”纪夏对离门比较近的唐先生说。
“……唉。”那人叹了口气,走去阳台那边,“我也顺便去客厅的沙发睡。”
纪夏没有说话,我对他招了招手。
“喂,你朋友出去了。”
“你不去睡?”
“不。”我想了想,“……我的机票是明天一早的,我怕睡了会起不来。”
“明早?”他转头问,“那许应呢?”
“你不是还在成都?”
“我?”他笑了,“你就那么相信我?”
“那你为什么要来成都?”
“……是许应叫我过来的。”
“你可以不来。”我坐在床边,跟他一起看着在电视里流动的剧幕。有很多人出来了,扶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灯光让那个交叉的阴影照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上,男人躬身跪地,女人低头面对那个阴影。
阴影越来越来,周围变得吵嚷。
“我不会签字。”纪夏说,“……我不会签。”
“有人会帮他签。”我举起双手说,“我就想签。”
“你不能签。”
“为什么?”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一手撑着额头,皱眉吸了一口烟,“你明早要走,……时间不对。”
“所以,该你来签。”
“我不签。”
“那就找到他的妹妹。”
“他没有妹妹。”
“有。”我从床头拿来一个相框,看了看,然后对他点头,“他有妹妹。”
“……”
我手里的相框中有一张照片,已经很久了,上面有黑黄的光点和曝光过度的灰白。
……照相的地方我认识,是南城的南郊公园。红色的拱门前面,三道门前的长路上。周围有人,穿着灰蓝色的衣服,甚至连整个天空都是那种色调。而许应在其中笑得非常开心。
他很小,穿着棉袄和长裤,抱了一个熊正咧嘴大笑,那是他。他的妹妹站在一边,也穿着棉袄,不过是红色的,比许应那件要漂亮很多,头发上还有一个结,也是红色。
许应在笑,妹妹在哭,歪着嘴,拧着眉,好不伤心。
我看着照片笑了笑,指着小女孩说,“这是他妹妹。”
我看着纪夏的眼睛,告诉他,许应有一个妹妹。
许应一直都说他有一个妹妹。
一直。
我买了一袋桔子放在收发室的门口。
从八点就该坐车往双流机场去。路上天很亮,纪夏在车站前招手,唐先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
“回北京再联系。”
我说。
“……好。”
他点头,在窗口另一边微微皱眉。
我的手机响了,来不及说再见车就往前开,我习惯性地回头,纪夏也往前走了过来。但他也只走了两三步,然后就停在原地一直往这边看来。
我看着倒退的景和人,好像我在向前方去,他就永远地留在在后面。或者换句话来说是他自己选择了留下,而让我能离开,继续往前路走去。
我心里很难受,说不了话,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三个小时前,我和他坐在床头看完了红字的最后一幕。
男人死了,女人活了。
男人杀身取义,并且是用莫大的勇气来完成,最后的一步走得毫不犹豫。
“喂,……喂?”
“喂。”我把手机凑在耳边说,“妈,有事么?”
“你在做什么?”
“才起来呢,今天要去街上。”
“哦,……那样。”母亲在那边犹豫了一下,她想了一会儿,但还是开口说,“……刚才妈妈看到了一个女孩好像你啊。”
我闭眼,“可我在北京啊。”
“那好,那好,不要回来,现在不要回来。”她的话开始乱了,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她说,“就是六月了,你放假了也不要回来,……你知道现在都还在震,还有,昨天我又跑了出去,在外面睡了一晚。”
“昨天不是没有余震?”
话一说完,我就后悔。
但她没有听出来,反而在那边笑,“……就是啊,现在只要有一点点动我都呆不住。所以你不要回来,在北京打工或者玩一个暑假都可以。”
“看吧,如果我能找到工作,我就呆一阵。”
“那就好,那……那,拜拜。”
母亲好不容易才说出再见,我也知道她其实不想再见的。她还想再听听我的声音,在几乎只剩了她一个人的成都能听到我的声音,这样就算再心酸那都可以暂时忘掉。
“妈。”我靠在座椅上看着外面,成都开始降下阴凉的雾,渐渐地就下雨了。我说,“我还想再说些什么。”
“别说了,浪费钱,……长途的话费贵呢。”
“你怕么?”
“……怕?……怕什么?”
“地震的时候。”我笑了,觉得这个问题着实无聊,但也是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新鲜的。
“怎么不怕?我脚都软了。”母亲也笑了,“不过一想起你我就不怕。”
“不怕?”
“对,你在北京。”她的声音渐渐带上哭腔,她在强忍,我能听出来,“妈妈现在很庆幸能把你送去北京读书,……你才没感受到这些不好的事,只要一这想我就不怕,一点都不害怕。”
“我很快就回来了。”我说。
“……”
“六七月吧,这学期的课少。”
“也好,要不要妈妈帮你订机票?”
“再说吧,那还早呢。”
我对着手机讲话,看着打在车窗上的雨。
六月将临,阵雨就提早来了,很快,很急,可走过了一段的路又云开日出。之前的阴霾,在雨后都是同一个模样,有雨水的味道,有树叶的味道,也有一种只有成都才有的味道。
东边日出西边雨,……所以我怀疑不是雨停了,而是我走出了在下雨的地方,一路向北。往机场去。
然后等雨停。
『看来你年纪也四十出头,这四十多年来,总有些事你不愿再提,或有些人你不愿再见,因为他们曾做过些对不起你的事。或者你也想过要把他们杀了,不过你不敢,或者你觉得不值得。其实杀一个人好简单。我有个朋友……其实杀一个人不是很容易,不过为了生活,很多人都会冒这个险。』
“东邪西毒?”
“正解。”
“你搞到剧本了。”
“什么搞?你去网上一搜就是遍地开花。”
我拉开椅子在许应身边坐下,看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的字迹很漂亮,虽然潦草,可好看。他不会刻意依照格子去写,但凑合在一起就是好看,也不会让你看不懂,是乱得恰到好处的。
“中间不是还有一段,你怎么不写出来?”我指着省略号的地方,“就是说他那朋友怎样厉害的。”
“那些不重要。”
许应抬头笑了。他换了一副耳环,是一个红色的钉以及两个环,从工艺和材料上都能看出来那并不便宜,虽然也不会贵到哪儿去。我有点喜欢,也有些羡慕,毕竟自己还不是一个拿工资的人,这种程度的东西是不好伸手向父母要钱。
“你喜欢张国荣?”
“还好。”
“只是还好?”我问他。
“对啊。”他眯眼看眼前的咖啡,指了指奶精和糖,“也帮我加点吧。”
“好。”我拿了两盒奶精两包糖,全部倒进杯子中,抖了抖,确定没有遗漏。
“你是不是以为GAY都喜欢张国荣?”
我看桌面,没有说话就意味着默认了。
“哈哈。”许应笑了起来,习惯性地弯眼睛咧嘴,“老实说,……我直到他出事前都不知道他是GAY。”他喝了一口咖啡,因为我放得太甜而皱眉,“太甜了。”
“我不喝苦的。”
“这也太甜了。”
“……”
“换吧?”
许应问,一张脸都带了笑意,看着非常友好。
我低头叹了口气,只有叫服务员过来再上一杯。……那最好苦死你,我在心里这样诅咒他。
“不过,我是喜欢这个电影。”趁着这个空隙,他把本子收起来放进包里,并且确定它没有折角。
“我不喜欢王家卫。”
“他的剧本很不错。”
“不是说他从来没有剧本?”我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所以我觉得他的片太散了,像在肢解后才把人重新缝在一起。”
“恐怖的比喻。”
“还好。”我学他刚才的语气,挑眉带笑着说。
“那你喜欢看规规矩矩的东西么?”许应也学我的样子比了一个正正方方的形状,“……棱角分明,条理清晰,极端理性。”
“总比乱七八糟的好。”我笑着回答。
许应皱眉,“你在规范自己。”
“……不觉得。”
“你总是喜欢说不觉得。”
“我真的不觉得。”
“你该关注一下自己心里面的感受。”许应低头指了指他的心口,又指了指我的,“在这里面的感受。”
“……”我搅动咖啡。
“不然,你不会总说不觉得。”
“行了。”我闭眼说,“我不感性。”
“但你是有感情的。”
“许应!”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声音很响,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他没有说话,坐在对面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若他说话那还好,我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否生气又是否觉得我的举动幼稚可笑。但他都没有,只是静静坐在对面。
沉默,等于可怕。我一次又一次如此清楚的感受到了。
“许应。……我们俩……不一样。”
慢慢地,我坐在沙发上吐了一口气,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和许应不一样,这肯定。
我也从未对此产生过怀疑。我和他无论过去和未来,无论外表和内心都截然不同。
“我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坐在他的面前,全身发冷,尽管在一月寒春下已经是很冷了。
许应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扯出笑脸,“我们换个话题,要不这样,你陪我去买双鞋。”
“怎么突然买鞋?”
“坏了。”我露出帆布鞋上开胶的地方给他看。
“那坐一下再走吧。……而且你刚才点了东西还没上来。”
“也好。”
我点头。
我看着许应身后来来回回的人,试着去转开注意力,也努力将注意力转开。……因为现在需要一些其他的事来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许应垂眼在想什么,他该一样,我不怀疑。
他也是在努力忘记一些事。
在面对尴尬和不平和的时候,我和他都不是那种能自由调节气氛的人。只有一个负责移开话题,一个跟着装傻,让那些不愉快就那么过了。
这真的很有效,趁摩擦还在孕育的时候就被扼杀掉,以后也不会留下后患。
北京是很难得下雨的。
我一年之间会在北京呆上八个多月,这期间下雨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到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个城市到底有没有雨水,难道每次的降雨都是人工的,不是小学教科书里讲的那样,不是蒸出的热气使积雨云受不了。
……才开始哭了?
“谢谢。”
我接过朋友递来的伞,站在房檐下不知该往哪边走才有地铁。
“左边,100米左右。”她把脖子缩在衣领里面,靠着公寓的铁门说,“这儿离你学校不近,要不要租还是再想想吧。”
“怎么?不想和我做邻居?”
“那不是。”她笑了,“那房子没窗,相当于地下室了,你受得了么?”
她的意思我懂,没有窗口不透气。冬天还好,但夏天就完全不能想象,而且房间也很小,只有学校寝室的一半大,很可能我的东西一搬过去就会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
但我还是想搬,一是便宜,二还是便宜。
在北京三环,500一个月,而且月付就好,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大便宜了。天上是不会掉馅饼下来的,我是这么想,于是不敢要求太多。
“想好了?”她问。
“挺好的,有热水,有网线,对我来说足够了。”
“唉,……你自己决定吧,不过要是再找的话少说也要1000多。”
“是啊。”我背上包对她招手,“那我走了,明天就搬东西过来。”
“要我帮忙么?”
“不必了,我东西不多。”
我出院外拦了辆车,回头看看,她已经走回房内。
我从车窗里往外看,那栋房子远看起来很旧,比许应在成都住的地方都还要旧。5层高,是有电梯的,我租下的地方正是最顶层,那里有十来个并排的小房间。每一间都差不多大,有些有窗有些没有,暖气还是地暖,就意味着冬天不会很暖和。……500一个月的房间在最西边,靠近电梯。室内照明还算好,但是没有窗,整间屋子只有一个铁床。我问过房东,床可以还给她,这没问题。
我不用床,睡觉直接铺上褥子和垫子就可以,平时把它们卷起来还能腾出很多的空间。可以拿来放书还有一些做好的设计实物,……还得有一个空间来放电脑,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把本子拿出来,先画了一个框,然后在方框左边画上门,旁边是网线接口。
整张图现在是空白的,我闭眼想了想,……不管怎样,现在必须想自己要怎么去塞满它,让房间不会太空旷,不然会很冷。
因为我是一个人住。
晚间收拾东西的时候纪夏打来电话。
我拿着手机出去寝室的阳台,看着面前一棵树,在黑暗里被风吹得沙沙响。寝室里一个女孩总说很喜欢它,因为它很大,有绿叶的味道,有氧,有呼吸。
我记得我第一天到这个寝室的时候她就说,你看,那儿有棵树。一边说一边在笑,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的表情。
但我也只记得那么多了。
“喂。”
“是我。”纪夏在那边说,“我回北京了。刚到。”
“辛苦了。”
“……没什么。”
“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有些事想问你。”
“有事?”
“对,等会儿能见个面吗?”
“现在太晚了。”我把手机拿开看了看时间,“都八点过。”
“你学校在哪儿?”
他的声音很固执,不管我尽量含蓄着在告诉他我其实不想出去。
“明天见吧,我今晚得早点儿休息。”我想了想,补充一句,“明天也不好,后天怎么样?”
“就明天。”他让了一步,听那语气我知道只有明天了,他不会让我再拖一天。
“下午?”
“上午。”
“上午不行,我有事。”
“什么事?”
“……跟你没多大关系吧。”我叹了口气,摇头看着一边在帮我收拾东西一边竖起耳朵偷听的人说,“我要从寝室里搬出去,得忙一个上午。”
“……搬去哪儿?”
“学校附近。”
“那你行李怎么运?”
我想了想说,“打车。”
“……我帮你。我有车,可以帮你搬点东西。”
“不麻烦了。”
“我顺便也要问你一些事。”
“……”
“就这样,明天八点我过来,你待会儿把地址发给我。”
“……八点不行,七点。”我摇头,“你跟门卫说一声就可以进学校,不过在寝室楼前还有一段距离是不能过来的,我就在那儿等你。”
“好,明天见。”
说完,他挂断了。
手机里的声音一下子停止,我先有点不能反应,还是呆看着外面的树。
寝室里的人来拍肩说,“明天有人要过来?”
“嗯,……对。”我点了点头。
“那我们……”
“你们就不用起那么早了。”我看了眼地上的三个行李箱和一个旅行包说,“我一个人可以搬去宿舍门口。”
她点头,转身靠在阳台上叹气,“唉,要不是今晚得赶一个活出来,我明天应该可以帮你的。”
“没关系,你做吧。”
我向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