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海----Banana
  发于:2009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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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为你好,……你这次回来你妈不知道吧?要让她看见了怎么办?!”
“不会那么巧,我后天就走,……票都订了。”
我先前招了招手。
纪夏走过来,皱眉问,“……怎么那么久?”
“呃,你朋友?”本来要上楼的人停步回头。
“算是。”我拿出包里的通话单交给纪夏,回头对他笑了笑,“没事了,我先走了。”
“恩,再见。”
也许是见到纪夏,他的神色很怪异,是用我不曾见过的表情打量过来。人都是好奇的动物,我只能这么想。并且日后还要为这些事情解释一番。
“别查了。”
纪夏走出营业厅后叹了口气,把通话单握在手上。
“别查了?”我摇头问他,“到这一步你说不查了?……还有意义么?”
“……”
他没有说话,直接向前走去,穿过街道走向林荫下面的车边。唐先生在里面招了招手,在叫我也过去。
“你在怕。”我小跑过街拉住他的手,“你为什么要怕?”
他回头,脸上热出的汗一滴一滴地滑下来,“我怕什么?!”
我举起手机拨了一个键 ,“……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知道是谁。”
“没用。”
他转身笑。
“谁说的?他虽然删了手机的记录,但移动还是可以查出来。”
“我知道。”
“所以你才害怕。”
他来不及接话,车内响起了一阵音乐声。
声音很小,但都可以听得很清楚。唐先生摇下窗口把手机递了出来,说,“电话。”
“……许应最后是给你打的电话。”
我皱眉,想到了夜里,许应站在窗台边,眼前是万分紊乱的成都。
“我不知道。”
纪夏越过我,看着对面。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换了号码。”
“为什么要换?”
“工作。”
“为什么不通知他?”
“他走的时候不也是没有说?”纪夏双眼微微睁开,眉头紧皱,……他闭眼摇头,“三年了,除了那封信,已经三年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挂断电话,音乐停止。
“开车。”
我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唐先生问,“去哪儿?”
“……让我想想。”我点了根烟看着外面,树荫下有垃圾发出来的异味和周围饭馆里的油烟。有几个人从车前过去,一边看着这边一边走远。
唐先生皱眉,抽掉我的烟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小姑娘一个抽什么烟?包嘴里涮几口就吐了,想骗谁呢?!”说完他转头看着靠在车门上的纪夏,推了那人一把说,“上车去,那个什么许应的事你给我从实招来,少一个字都不行。”
纪夏看了看他,点烟又一口一口地抽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手在镜子里面颤抖,他紧抿嘴唇盯着路口。……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什么,但更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在等别人来帮他。
当然,唐先生又做了一回好人。
叹了一口气,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大吼,“你妈的走不走?!不走我带姑娘吃饭去!你就在成都饿死吧你!”
纪夏还在抽烟,一直到最后一口他都没有上车。
他始终是看着街的对面,那里有人有人在买东西,有人坐在外面,也有人背着书包站在人行道的边缘上,面朝这边,好像也在看着什么。
我靠着车窗,从市区到二环天变黑,再从二环到市区亮起街灯。
唐先生不知要去哪儿,所以只有在这个环形的城里转着圈,纪夏不说,我也不说,在车里一前一后地坐着。
……许应说过他有一个家,他在成都有一个可以供他休息的地方。
晚上,他一定回去,穿过几条路和小巷,他的家就在一群建筑之中。那是文 革期间修的老房子,水泥的,五层高,远看方方正正,很难看。
我曾去过一会,不过没有上楼。
我记得那里有个看门的大爷,许应给了他几个桔子,他就很高兴了。
对于外面,许应是觉得害怕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家里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安全,但我是这样想。如果有家,那一定是最好的事,……我在北京没有家,所以我羡慕有家的人。
我看着纪夏的后脑勺,他偏着头,短发收在衬衣的领子下面。
成都晚上的灯光绿色和黄色偏多,他一只手挂在外面,衬衣撩在手腕上。上面黄绿一片,染在这些自然形成的衣褶上非常好看。
我想,家。
对每一个人来说是什么?这到底不是一件能轻松定义的事。
这个城市里流浪的人太多了,流浪的心也太多了。……有人来了一天就走了,也有人来了十年,二十年,可最后还是提着行李箱离开这里。而许应,他的死间接让我知道这个一直想知道的的答案,……北京,T形B座,就是到了最后也没能成为他的家。
或许曾经是,不过后来又不是了。
……我闭眼靠着车窗,渐渐地,窗外的说话声变成了海水拍打礁石,暖风是海风,有腥味也有远处深海碧绿色的湿润。我试着去想一片海,它平静异常,在黑暗中只有灯塔照出一束亮光,他漆黑,它的堤坝边站了一个人,他是谁?
他走,他停,他好像回头看了。
我借灯塔转动的光束看他站在高高的堤坝上,走了一步,流了一滴泪。……然等灯塔再回一圈之后他却不见了,只有海水的声音,一声声地过来。
他昂首前行,他义无反顾,他茫然呆滞,他泪流满面。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这是剧本。
爱之海,痛之城。
站在海岸线的女人,行走的男人,守在河堤的第三个人,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似乎从未相见。
他们伤痕遍布,他们满目疮痍。
北京有海,故事。
还是一个故事。这或许真是一个故事,我这样安慰自己。……我只需要回到家,睡一觉,再醒来。做过的梦就不会太清晰了。
于是,回家吧。
你的梦,只有自己知道吗?……是吗?
我以前曾经奔跑过,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喜欢跑,一跑上了就停不下来。……体育场,学校,路上,在很多地方,我跑,我一直向前跑。
我很喜欢,但却是没有好好珍惜。
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更想要,因为曾经失去现在才要懂得珍惜。我自问,……贪心我有;失去,我也有;可珍惜,我懂能它的意思,但是做不到。
很多人都是一样,受过教育,考过高考,知道“珍惜”在汉语词典里面的位置,知道“珍惜”能造出什么样的句子,甚至能用“珍惜”为命题写出精彩绝伦的论句。
但很多人就是做不到。
我跑过,也放弃过。我曾经后悔,可最后还是只有后悔留给了自己。
有人说过:『杀身,以取义或者成仁。』
但他说得太晚了。
“你从没有说过你的梦想。”
许应说,他喜欢把梦想写下来。因为他时常会看,因为那些能左右他的希望,他的颠覆,他的所有情绪。他依赖它,他靠着它,他是它的全部,它给了他的全部。
“……我的梦想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和他不一样。我和梦想,是相对立的。
我们不依赖,我们永远平行。我是我,梦想是梦想,我这么对许应说,“你能懂么?……为什么我的梦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真可怜。”
许应摇头,皱眉看着眼前的河水。
“不,……我不可怜。”
我也摇头,背靠河岸的栏杆,面对河堤绿化带和对面的车流。人不算多,寥寥可数,清早的成都除了破雾的日光外,许多人,许多事都还在小城里做着梦。
梦一直延续下去,顺着河流,迤逦每一个春夏秋冬。时常抬眼的时候见到春鹊,闭眼的时候却是夏花,拂手捋开一雨掉尽的银杏,梦醒了,会有冬末的黑枝寥寥,将天空分开,也将你带进下一个梦中。
年复一年。
又一次,年复一年。
许应在身旁叹了口气,“……你以为精神能强过一切?”
我踩开地上的积水,翘动的石板缝仿佛成了一个沟壑。我转身和他一起看着河水,问他,“支撑你生活下去的,难道不是精神?”
“……不。是梦。”
他摇头,水里的影子是一个模糊的黑色,没有表情,只有晃动的波纹和一个轮廓。
“我不做梦。”
“……”
“许应,……我跟你不一样。”我说,“我们会做的梦和会做的事都不一样。”
“可你才说了自己不做梦。”
他抬头,抓住我前言不搭后语的毛病,眨了眨眼睛。
“……”
“其实你自己都不知道,有梦,或者没有。”他用手指了指我的额头,“弄不好,你现在就是在做梦,一直都是在梦中。”
“笑话。”
我偏头看着他笑了。
我们吵不起来,而且是双方都不想吵架,都是在自己的坚持上让对方一步,从不逾越。
“我说的梦,不是指睡觉做的梦。”他也笑了,笑得有些酸,“……唉,我知道你听懂了,只是在装傻。”
“你真固执。”
“你还还有脸说我固执?”
许应难得生气,扭头去看着另外一边的两个亭子。
桥下,岸边的树和座椅都有一层雾水,所以是不能坐的。我和他顺着河道走,从锦江一路向西走去,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一个既定的时间。只是在走,不停地走,就像我以前喜欢跑一样,绕着体育场一圈又一圈地下去。
直到回到原地,直到觉得累了。
才能肯定那是身体真的需要休息了。
“姑娘,……醒醒?”
我睁眼,看见唐先生在遥我的肩。
“……我们到了哪儿?”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在那个人住的地方。”
他口里的那个人,就是许应。
“你怎么这儿的?”我从车窗外看着淹没在夜色里的旧楼,水泥色和黑色混合在了一起,一进到里面,我才发现这跟我在院外看的又不是一个模样。我问他,“纪夏呢?”
“地址是医院给的,因为联系不到你口中的那个……呃,……那个妹妹。”说到这里,唐先生尴尬地断了一下,看了眼身后亮光的地方,“所以可能只有下放了。”
“……不是还有我和纪夏?”我摇头说,“我和他应该也能签。”
“可是……”
唐先生声音越来越小,身后有人过来,遮挡住了光源。
纪夏摇头说,“我不会签。”
“我签。”
“你的户口在成都?”
“我是成都人,为什么不在成都?”我想了想,又问,“再说,这跟户口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我知道你想找什么理由,但很遗憾,……那根本不是理由。”
说完,我拉开车门下去。
他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头垂得很低,几乎碰到了衣领。
守门的大爷从收发室里出来。这才是第二次见面,不过他还是认出了我。他说,“那是许应么?怎么不过来?”
“……不是。”我对纪夏和唐先生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笑着说,“……许应住院了,我们回来帮他拿点东西。”
“住院了?”大爷皱眉,“怎么会,他这个月不是去北京了?”
“去北京?”我回头看了看纪夏。他走过来,在暗黄的灯光下微眯着眼睛。
“哎……这小子,有病也不说。还以为他能躲了地震了。”大爷弯身坐在收发室前的藤条椅上,伸手指着路口的站牌说,“那天清早他背了个包出去,问他什么都不说,我还以为他又去北京了。……你看,他每次走的时候都是从那儿坐车的。”
“他没有来过北京。”纪夏摇头。
“你怎么知道?”我用手肘向后抵了一下。
“……他每个月都要走那么几天。”大爷偏头想了想,然后问我,“……你上次不是跟他来过么?他隔天就走了,个把月才回来。”
“啊,是寒假的时候。”我想了一下,两个月前。我还在成都。许应说要回来拿东西,我就顺路一起过来。
“对对,都快三个月了。”大爷点头,眯着眼睛打量了纪夏,能看出他有些话想说,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转头来问我,“他是不是一直有病?……他之前说去北京其实是去医院?”
“……”我皱眉摇头,“他一直都不说,我们也是才知道的。”
“严重么?”
我点头,“挺严重的。”
“那……那会不会出事?”
“……”
我看着他。我其实也很想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
这个人已经再也不存在了。
“唉,可惜,……那么年轻。”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用跟护士长一样的语气。
我转头看着院子外面,夜深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收发室里的灯光,把我和纪夏的影子拉长照在院口的人行道上。那里有两棵树,我和纪夏的影子被茂密的枝叶打散了,散到每一片叶上都是影子。
我听到背后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远。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一场戏开始了。
有人在舞台上面来回走动,在检查幕帘是否装好。然后会随着一身高呼,厚重的帘子拉开,有一束光从左上方斜斜地射在十字架上,在黑色的舞台上,那个木制十字架发着白光。
非常刺眼。
“我有罪!”
一个男人跪在地上,背影朝向观众,脊骨颤抖起伏。
“我有罪!”
一个女人又出现在舞台的右方,戴着帽子穿着灰蓝色的长裙,长裙及地,她神色木然,似在要面对整个世界的狂风暴雨前最后的宁静。
然后灯光缓缓游移,从地板到十字架,再到女人的胸前。
一个红字,比血还要红的红字。
一个A。
“神啊!”
男人高叫着起身向光束看去。
“神啊!!”
女人低吟着从十字架面前走过。面孔被灯光照成一片亮白。……里面有一个眼神,在移动,始终在移动,从顶灯移动到地面,然后她向男人看去。
“欲望。”男人说。
“还是欲望!”
女人转身,昂头向左离开。
面对了白光,融进了白光。
我闭眼,坐在天鹅绒的靠垫上面。看到幕帘合上,如同布满异星的夜空被双手遮住一般。……那双手苍老,布满皱纹,没有一丝的缝隙和机会,能让我再向外面看去。
他温暖,但令人窒息。
他寒冷,又让人恐惧。
“红字,第三幕。”
纪夏坐在床前抽烟。唐先生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我靠着窗,吹着背后的凉风。
“……暴风雨,卡门,复活,……哈姆雷特。”纪夏站起来从柜子的一边走向另外一边,一边看一遍念,“如梦之梦,君子,雷雨。”
“他是学戏剧的?”
唐先生睁开一只眼睛问。
“不是。”
“表演?”
“不。”我摇头,看着他越发茫然地表情笑了笑,“油画。”
“油画?!”他坐起来往室内看了一圈,“这看不出来。”
“……你知道一管油画颜料要多少钱么?”我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及的问题,……表面上是。我伸手比了大约十公分的长度,三公分宽,“……就这么大。”
“呃,……两块?”
我摇头。
他又接着猜,“六块?”
我还是摇头。
唐先生笑了,“唉,隔行如隔山,我怎么猜得到?”
“一般的八块,贵的十五。”纪夏停掉DVD,转身面对窗口说。
“啊,那还好。”
“……你觉得这么多能用多久?”我问。
“好几次吧,我侄儿就是学美术的。那么大的水粉都能画很久呢。……呃,不过水粉也不是那个价。”
“油画不一样,加了松节油后那么一管有可能一幅画都画不完。”我指着垫在茶几上一张完全摊开的报纸说,“如果是那么大的画布,常用的白色和黄色得准备一桶。”
“一桶?……那么多!”
“差不多,要是多了可以留着下次用。……我以前也修过油画,不过最后还是没学下去。”
“那你学的是什么?”
“设计。”
我一说完,纪夏就抬头看着我。
一眼后,什么也没说,转头继续按播放键让《红字》又进入第四幕。他调高了声音,舞台剧里的对白就如真实的人在眼前嘶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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