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海----Banana
  发于:2009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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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尽管打。”
“那好啊。”
说完,许应终于是笑了。看着最后一班车到,他推了推我,“该走了。”
我用力拉开车窗,探出脑袋,“拜拜。”
“嗯,路上小心。”
他站在车下往上面看。
在夜色和阴影之间,那种几分女气的五官看起来非常有魅力。他伸出手在前面摇晃,路灯也在跟着一起摇晃。我一直向后看,直到彻底看不清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车站旁边离开进入巷子里面。
我产生了一种想把他拉出来的想法。把他从那个黑暗到有些阴森的小巷子里面拉出来,到街上,到有人有灯的地方。……可冷风一吹,我摇头,那种想法又渐渐淡化了下去。
眼前的街头亮起来,是一个十字路口,路灯和广告牌都很亮。到我下车往十字路口走去,穿过家俱城和书城能看到几座高楼在黑暗里默不作声。楼前的广场还没有规划好,用墙围着。我看见院内的灯光零零散散,四座高楼像山壁,像黑夜里的山坳。有灯火在半山腰,不过不多,再往下走是有树有水的凹地。
这个时候不可以抬头,应该加紧步伐往林荫下面走去,不然就会害怕,就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一样地害怕。人在低处,就要知道天空已经离得很远,尽管它不曾近过,但确实,它变得更加遥远。仿佛一个几辈子,再加多少个几辈子都不可能碰上。
坐多久的车?告别多少个人?还是经过多少个十字路口?……这始终是在地球上,在不断地行走,顺着一条终究会回到原地的路,而不是换一个方向,面向天空,或者深入地底。
……去展开新的探索。
“挺好的嘛。”
我取下耳机看着几年不见的人,胖了,长了胡子。人也更加的油光水滑。
“哈哈,你先随便看看。”于朗才回来,看见坐在会客室的我,一边取了卷画的盒子交给助手,说,“怎么不倒杯茶?”
“哦。”
助手是一个留中分卷发的小女孩,个子不高,人也显得懒洋洋的。
“不用了。”我取出包里的绿茶瓶子,“我自己带了。”
“还是绿茶。”于朗笑着向我走来,“从以前就爱喝这东西,怎劝怎不听。”
我摇头,“我现在都喝白开水。……今天是碰巧,看到楼下有卖的就想买。”
“总的来说你还是喜欢,这没错吧?”
他低头眨眨眼睛,拿来一个薄画夹子。很常见的美术用品牌子和中等纸张,泛黄,用炭笔和炭条比较容易出效果。他看了我一眼,把画夹递过来,“还能画画么?”
“……能吧,不过手有些生了。”
我从工具架上拿了根插在泡沫上的炭笔,握了握,竟觉得有些冰,也重,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能让自己拿得舒服。
真的是手生了,一两年没画,也不得不承认。
于朗过来拍了拍我的肩,“里间有艺考生在画画,帮改一下画如何?”
“哼,我还以为是创作,原来是做起生意来了。……让我当廉价劳动力啊?”
“哈哈。”
他插着手往里面走去,一边大笑着。他的背影穿梭在挂着画的墙和练习色彩的木架中,胖得有些臃肿和呆滞。我看着旁边用来蹭颜料的布块,上面的油彩好像干了很久,黄色和红色都发黑发灰,甚至干裂下来。
我问他,“你现在就教艺考生?”
“对啊,这样都忙不过来,……你可别小看这个,这不能跟成都比,北京的考生多得多了。”
“哦。”
我点头,这样解释也合情合理。
“今天休息,但还是都有人来。”
“是跟以前一样,学一个星期,然后周一休息?”我想起在成都学画的那段时间,周一是没有安排的,前几周还会回学校听课,但后面就懒了,班主任也没让我回去。索性一玩儿到底,整整玩了一个高三。
“是啊,一样的。”于朗开门。
里间没有外面大,有许多画放在地上,水桶和工具,应该都是于朗的。另外一边的窗台前面有两组人,一边色彩一边素描,正对着两边的窗户。
于朗简单介绍了一下我。
“老师!”有人问,是个女生,带点撒娇的意思,“瓶子画不出来了,帮我改吧。”
“我看看。”于朗笑了笑,脾气跟以前一样,甚至更好。
我也想起了以前,我握着炭笔站在教室中间,那个女孩就是我,坐在小板凳上画画。水粉弄了一身,零食摆满旁边的小圆椅子,在听耳机,心里面想着漫画。
我低头看了看眼前一个留长发的男生,他正在努力抠石膏像上的半个耳朵。
“这里不要用太多的线条。”我伸手在耳廓上画了一个圈,把那些过长,超过体面关系的线条弄模糊了一点,“要分清楚什么是重点,局部模糊一点也没有关系。”
“哈哈,这可是我教你的。”
于朗在身后接腔。
我面着画板带笑,用炭笔混合铅笔帮改了起来。石膏像的耳廓和头发的体面阴影是很多人的硬伤,因为线条难以控制,又不好掌控应有的韵律所以画出来总会奇奇怪怪。
“……这里,还有这里,跟这个方法一样,……还可以用卫生纸或者纸笔抹,那样比较自然。”我把笔还给站在身后的人,“自己画。”
他点了点头,坐下来收紧两腿夹上画板继续琢磨那半个耳朵。我的话全当耳边风了。
我看了看于朗,他耸肩,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转身看着室内挂的油画,抽象居多,色彩很亮,用拼凑的色块组成,绿色,粉色,凌乱更难统一。我皱眉,还是没看出点什么。
画不是不好看,但不是一副画。于朗所有在房里的画都一样,只有背景没有前景。
也没人说话了,房间里有刷刷的声音,和哪个人的耳机里飘出来的音乐,隐隐约约的。我站在于朗身后看他改画,那手抖得很厉害。
有学生问,“老师,你的手为什么要抖?是这样好画么?”
“……”
于朗没有回答,盯着画纸发呆,一只手垂在身侧,画笔泡在水里许久未动。
“老师以前是学国画的,……是不?”我拿起炭笔凭空舞了一下,做了做停顿和抬笔的示范,“有这样的习惯了吧。”
于朗说,“是。”
“其实都一样,怎么画好看就怎么画。”我指着于朗改的花瓶,上面白色的花被他加了青,紫,灰,蓝,幕布是红色的,但于朗把它画成黑色。我笑着说,是对自己也是对于朗,“央美的灰调子又来了。”
“哈哈。”
于朗笑了,停笔把画还给学生。
“不过这幅画呢,你觉得也有灰调子么?”我把彩印的剪报拿出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你……”
“好看么?”
“……红色。”于朗转身看着堆在墙角的画和颜料。
“红色。”我点头,只要不是色盲,都能看出来是红色。
“烈阳花。”
“……什么?”
“这幅画的名字。”于朗点了一根烟,大抽一口。
我问他,“许应的画?”
“对,这叫烈阳花。”
“是真的么?”我眯着眼睛笑,“我对植物不怎么清楚。”
“花是假的,画是真的。”
我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
“这是得奖作品,以前看过了。”
“但它给你的印象很深。”我点头肯定,并十分肯定许应的画影响了于朗很久,让他至今都忘不掉。
“得过奖嘛”于朗说,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像是笑。
“对啊。”我点头,“但它只是个三奖。”
“……”
于朗接不下话。
我转身看着堆在角落里的画框,里面有画,都是一个色调,一个笔触,甚至连尺寸也相差无几。我想起了年前听说的事,于朗参赛,落选,结了婚,又离了婚。
“你认识许应?”我问他。
“不认识。”
于朗摇头,眼神平淡地看着地面。但吐了一口气,皱眉抽完一根烟,又轻轻地说,“……噢,对。是见过一面。”
他眯着眼睛,好像在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有人说:于朗没有才华了;也有人说:于朗画不出来了;还有一句:于朗开始做生意,但并不怎么顺利。
这个画室里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画,很漂亮,非常漂亮。于朗把它们都锁在房间里面。这些色彩无比精彩和美丽的画一直被他藏了起来,我不懂。
我不懂他为何那么做,就像我不懂纪夏为何要守着北京不愿离开的原因一样。
在当初,……如果于朗展出了这些画,如果纪夏南下去了成都,那现在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了。我或者不用赶回成都去见许应的尸体,也不用帮他排遣在死后也不曾断绝的寂寞。
这么说,如果当初在火车上我没有遇见他,是不是也会有所改变呢?
这个问题,有谁能给我一个答案?……要明确的,肯定的,我能懂的。
突然的一天,纪夏叫我出去唱歌,他公司上的一些朋友也一起。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我去,但事实上我还是去了。端着自助餐的盘子站在升降梯里面,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个傻子。
“嘿,你也出来拿吃的?”
“恩。”
我点头,看着站在身边的男人,他端着盘子说,“嘿嘿,我不大会唱歌。”
“我也是。”
“所以被叫出来端吃的了。”他说,“你从刚刚开始就没有说话,连那小子也只顾着抽烟。”
他口中的“那小子”是指纪夏,也是一个一首歌都未唱的人,不吃东西,光抽烟和喝酒。一个人皱眉坐在角落里,翘着二郎腿,一边吞云吐雾,时不时还看你一眼,让你非常地想揍他。
“不熟。”我摇头,“我和他其实不是很熟。”
“不熟?他不是说你是他妹妹?”
“妹妹?”我微愣,看着电梯的门打开,纪夏站在外面,皱眉叼烟,看得出来他非常不高兴。我连忙改口,“他是我表哥,碰巧在了一个城市而已。”
“哦。有个亲戚照应着好,你现在还是学生吧?”
“嗯,是。”
我从电梯里出来,面着纪夏。
他没有什么表示,接过我手里的盘子朝房内走去,比平时冷淡了许多。我看他的背影,除了时间实在过得快的想法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了。
“都不帮我一下。”
身后的人在嘀嘀咕咕,我回头对他笑了一笑。想说点什么,但这个人我不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像许应那样,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和他谈上许多。
这是需要很多的巧合,要非常多的巧合碰在一起才能让两个萍水相逢,甚至毫无关系的人联系在一起,在某方面说是幸运,某一方面甚至可以夸张为命运。
我遇见许应,非常地突然。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一下,他随之融入。然后有一天他又被什么带走了,留下影子陪我一起。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走廊上黄色的金属壳反射的灯光,当然,还有影子。
三个人,我,纪夏和纪夏的同事,形成一条古怪的直线,高低起伏,相互错落。我仔细看了看,里面还是只有三个人,并没有多,也没有少。
“你在看什么 ?”
纪夏回头。
“没什么。”我摸了摸在裤袋里振动的手机,比划一下,“……有电话,我等会儿过来。”
“好。”
他答应,和同事端着盘子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怕他,只是他的存在感太强烈,和许应一样强烈。
许应像影子,他像光线。让我不得不去正视一些被刻意忽略的事。我明明是刻意把那些埋藏起来,很深地藏了起来,不想拿出来说,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甚至有点害怕,我不敢想象自己内心里的东西被外人知道了会有什么下场?那就像脱光衣服游街一样,恐怖,羞耻。
……但是,那个人的眼睛会逼我去想这些。
我躲不掉,也不知往什么地方逃去?只要一看到他向我走来,我就很想转头离开。
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旁边是一个水池,里面红色和蓝色的灯光照得水波闪闪发亮。
“喂?”
手机里没有声音,好像独立在另一个空间。隔着厚重的墙,铁门,和无法越过的高山峡谷,以及河流。用沉默简单地告诉了我这个距离。
我突然想到许应自杀前那一通电话,没有人接,响过了以后就是沉默,连电波传来的紊乱声都没有。没有一丝的希望,没有任何一丝在双眼里所能看到的希望。他站在高楼上往下看,有树有花园,还有石桌,这些让他无法想到北京,让他觉得北京已经离得很远。
承载他所有精神皈依的海已经干涸了下去,苍凉的沙地上只有深山的云雾缭绕。
他什么都看不到,他觉得无比绝望,就是再也看不到生的希望了。
只剩绝望陪着他,孤独,寂寞,恐怖。
“……怎么了?接那么久的电话。”
我回头,纪夏提着一个包站在沙发后面。
“他不说话。”
我拿下手机握在手上。
“那就没必要理他。”
“……”我看着水池想,想想自己还能说什么,可没想起来。
他问,“你想走了?”
“……嗯。”我点头。
“再坐坐吧。”
他在一边坐下,是背向水池的沙发。他把手放自膝盖上,不安地抖动,很轻微,我知道他不想让人看出来。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抬头,看见他哭了。
他背对水池看着我,默默地流泪,没说一个字,也没发任何的声音,就连最简单的动作都没有。
我又想到了许应,想他笑,想他哭,想他为什么会说他爱这个叫纪夏男人,想他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又要死呢?
在他死之前,他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吗?
“还是想走?”
纪夏问。
我摇头。
“要不要烟?”
“不要。”
我想喝水,但手机又响了。
他别开脸去看外面,玻璃窗外走动过形形色色的人。他看得很认真,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夹着烟垂在沙发外面。
手机里传来哭声,在一片静默里有一个人在恶狠狠地哭,声嘶力竭。我听到了,他也能听到,那人的声音很大,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于朗?”
那人声音很细,很尖,是个女人。但我除了问来电显示出的那个名字,就想不出该问什么。
“救我。”
那人开口了。
我看着纪夏,他皱眉看着我。
有很长的时间,我,他,还有手机那边都没有人开口。直到有一种碎裂的声音传来之后,她自那边哭嚎,如同许应在我梦里的哭嚎声一样。他站在一个很高的阳台上,面对着干涸掉的海,一边哭嚎一边跳了下去。
“快来救我!”
他和她都是在吼着。
……然后狂风骤雨,紧紧接着的就是更多的狂风骤雨。
纪夏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
“你做什么?”
我问。
“报警。”
他答。
我打了一个寒颤。
是他和她的绝望。
他和她眼睛里面已经看不到了任何的希望。……想抠开自己的皮肤和肌肉,见到骨头和骨头里面更深更深的东西。挖出来,全都掏出来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绝望一点一点地从体内拉出来。看清楚,看仔细,它是什么模样?它为什么会生出来?为什么会在生活中把人一步步地推走,移动?
让生活走到绝路,直到再也不能走下去。
“我再也不能画了。”
于朗说。于朗上吊之前用红颜料在女助手的身上写了下来。
画廊里面没有开灯,有一些玻璃的碎片在外面。我仿佛听到于朗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哭声,从画廊尽头的小房间里传来。
他吊在门上,女助手被捆绑在椅子上。
那里有很多画,大色块的平铺,杂色笔触,每一个横一划都精彩绝伦。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
我是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画,不是画人,也不是画物,只是单纯对于颜色。我站在挂满一整面的墙壁面前,我理应觉得这个色彩一定能延续下去,超越所有油墨能表达的灵魂。自由,干净,没有拘束。并且肆无忌惮的去表现一种灵魂。
许应的灵魂。
我看见在墙上挂着的《烈阳花》,藏在大大小的画布之间,在暗光下,鲜红变成了深红,甚至看得到橙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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