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海----Banana
  发于:2009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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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抬眼,只因她的眼神很像从前禁闭我的铁窗栏。我害怕再被锁了进去。
“不,妈妈有……”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的话没说完,她睁眼惊恐地瞪着我的手。而我的手边,是一直在响的电话。
等它又响了一声,我接起来问,“……喂。”
“你在家啊?!”
那边的声音是一个朋友,听了很几年了。
“在,……有事么?”
“是谁?!”母亲突然靠过来,仔细地看着我的表情,好像要从我眼里看穿什么。但是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于是她又说,“是不是你爸?他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捂住话筒说,“是我朋友。”
“哦,那你聊你聊。”
她笑了两声,转开脸看着飘窗外面的街道。
“喂,刚刚那是你妈?”
电话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
“是,你想说什么?”
“……我想还是该给你说。”她顿了顿,停顿间我听到那边有汽车开过的声音,还有人在说话,“……我刚才看到你爸了,虽然不敢确认,但…… 但应该是他。”
“怎么了?”
我偷偷瞄了眼母亲,同时也要注意自己嘴边说的话和音量,我要让她听起来就像在与人闲聊一般。
“他跟个女人在一起,……不过好像他也看到我了。但应该没认出来。”
“确定?”
我悄悄皱眉。
“应该是。”
我一边笑一边说,“你怎么不上去扇她一耳光。”
她声音变大,“姐姐!我怎么敢?!在大街上啊!”
“算了,以后再看到先跟着他们。”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有相机就照下来。”
“照下来?……你不会想给你妈看吧?”
“不,我自己看。”
“……你别想太多了。”她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
“拜拜。”
我挂断电话后,笑了笑,母亲看过来也笑了笑。
“什么事?”
“没事,有人勾引她男朋友,我叫她扇那人几下耳光。”
“唉,人家的事你管什么?”
母亲的样子比刚才平静,还有了点啼笑皆非的意思。
“我怎么能不管?”
我闭眼,暗自念叨着,……我不管了,谁还来管?
“你怎么了?”
“我洗澡去。”
我起身向外间走,不顾她在背后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因为我只能听见自己心里面在说话,在说一句一句我不懂意思的话,直到它们占据我的脑海,直到哗哗的水声拍击瓷砖地面。
我看着浴室里面的水花,想吐,干呕了几声后又没有什么出来。
好像一场闹剧,好像生活里,……处处都是一场场的闹剧。
几天后的傍晚,母亲去机场送我,她抱着行李在安检门前哭了。我挥了挥手,跟当年站在幼稚园门前挥手一样。只是背后没有黄色的木门,也没有晚上会打人的恶鬼婆,更没有当时那么圆的月亮让我可以想起她。
生命是一个轮回,对这句话,我一直深信不疑。生命是一个轮回,才十来年,往事就已经再次重演。生命是一个轮回,而我,是母亲全部精神的新生。
是她的一个轮回。
『北京有海。』
……我想起了许应。
我拨通了手机。
“喂?”
“今天走么?”
“是,马上就登机了。”
“一路顺风,噢,不对,……该是逆风。”
“谢谢。”
“不谢。”
“……许应。”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你说北京真的有海么?”
“真的。”
他肯定地说。
“……”
我皱眉看着前方。
“是真的。”
他非常肯定地说。
非常地肯定。
2008年,5月末。
一年过来,失眠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
在夏天,北京的天是亮得很早的,四点钟左右已经快透亮了。我常常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外面,亮白的光是插进我的眼中,酸涩,疲累,却仍然没有一丝的睡意。
遥远到睡觉这两个字已经成了我上辈子的事。
我以前是不敢睡,因为曾有段时间我梦到了自己杀人,而且非常真实,真实到连弃尸的井都是在世上真实存在的。那藏在老家的后院里,有及膝深的马尾草和灰石砖堆砌的井缘,我把尸体拖进井中,并砸了石块下去。
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杀他,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恨他,希望他万劫不复。
这个梦也让我全身发抖,让我不敢闭眼,让我在夏至的时候就像深陷隆冬,从头到脚趾均是冰凉一片。
曾经有段时间我也怕,怕我真杀了人。
……可也有好几年我都没有再做这个梦。
于是现在,我渐渐连梦都没有了。一整个晚上都成了空白的一片,有时候我以为自己睡了,可其实并没有睡;还有时候我睁眼过了一整晚,但到头来又不知那晚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曾去过医院,也不了了之。
母亲曾问我,但我不敢说。
于是我一个人这样过了好几年,除了累极了,到晚上一般是在空白中睁眼度过。看着天花板和顶灯,等亮光移动才照进室内。
我躺在床上。
我想到之前和许应通过的电话,凌晨两点,我蹲在北面的走廊中。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很小,大概地震不过几天,信号都是断断续续的原因。
“睡了?”
“没有。”
“在做什么?”
“努力睡着。”
“……开电脑吧,我给你发点东西,里面有教你睡觉的法子。”
“不行,断网了。”
“……真可怜。”
我笑了,想想又问他,“你家人没事吗?”
“没事。”
我用手剥了一块栏杆上的铁漆来玩,一捏就碎了,灰色的在手里被我揉成了粉末。
“不过我跑出去的时候摔了一跤。”许应的声音带笑,我能想象他说这句话的表情,可能是眯着眼睛在看电脑,但我想不了他在看什么。
“你妹妹呢?”
“她去上海了,……幸好我没让她回来。”
“嗯,没事就好。”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睡不着。”
“在担心朋友?”
“……也不是,都联系上了。”
说到这里,我觉得很奇怪,电话明明是许应打过来的,怎么又弄得像我睡不着在骚扰他一样?
“那就去睡吧。”
“等一下,……我问你个事。”
“说吧。”
许应的声音很爽快。
“我……”我说了一个字,又被他打断了。
“要是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
“不,……我能说。”
我抿唇坐在瓷砖地上,双脚冰凉,也许是邻近地下室的入口,那个黑洞洞的深处总是有风往上灌。我想了想,把语言重新组织了一下。
许应问,“怎么了?”
“我在想该怎么开始。”我有些开玩笑的意思,……我叹了口气抓紧手机靠在墙边说,“我问你,如果地震的时候你妹妹在家里,你会去救她么?”
“会。”
“如果是我呢?”
“……为什么要这么问?”
“别转开话题,你必须回答。”
许应停了停,我想他应该已经把注意力从电脑面前转开了,他说,“也许会,……换句话来说,如果你当时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护着你出去。”
“这话还挺好听。”我笑了,然后换了一种口气突然地问他,“那我爸在的话他会去救我妈么?”
“ ……你不知道地震后成都的结婚率和离婚率都是在飙升?”许应转得很快,很刻意。
“真是官方。”我嗤鼻。
“行了,你又没被震过怎么老想那么多?”
“没被震过就不该想么?”
“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许应笑了两声,间断时我听到那边有女声在说话,声音很尖很细。
“那是谁?”
我问他,因为许应是同性恋,这么晚了身边该不能有除了妹妹以外的女人。他妹妹的声音很低,有点女中音,而且现在人也在上海。
“你听到了?”许应反问,“你觉得呢?”
“你变直了?”
“不可能。”
“那是什么?”我侧耳仔细听,但那边又回归了寂静。寂静得很闷,是一种被覆盖住且不透入空气的沉闷。我猜想许应现在的姿势,他坐在某个地方,用手紧捂着话筒,只在说话的时候放开手。……然身边可能是一片吵杂,但他不想让我知道。
“快睡吧。”他停了停,还是那种寂静,“快三点了,明天不是还有课?”
“哼。”
我挂断了电话,能听到许应的话没说完,最后的尾音因为切断通话而有些错愕和变调。我抬眼看着地下室的入口,里面的风带着呼呼的声音,好像有人在里面,也好像是一种动物。
因为它很黑,所以我想得和恐怖。有人那是坏人,有动物就是野兽。
我打了一个寒颤,一边跑一边向楼上走去,一路噼噼啪啪地拖鞋拍打瓷砖地。每上一层楼,就能听见身后回音多了,在证明我还有原地踏步。
每个人都有不愿别人知道的事,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也有,许应也有。……好奇心可以杀死猫,这句话不假,我对许应是好奇的,我总是想知道他心里想的事和发生在他周围的事。
我常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是许应走的路我这辈子都踏不上?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群体?还是对他的世界只是纯粹的好奇,就像对每个相遇陌生人都充满了疑问一样。
但我和他,自火车上见面已经一年了。用一年的时间去了解一个人其实并不难,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永远无法知道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做什么,不知道他深藏在心里的是害怕还是寂寞?是压抑还是惶恐?他的眼睛里面总是刻意隐藏这些,容纳这些,却在回头和低头微笑的时候让人感到他在哭,不停地哭着说苦。
我才会对他产生疑问。
我起身向水房走去,站在偌大的落地镜前面,一边笑又笑得很呆。
我知道许应在北京的一个地方呆过了一段时间,在和平门的一个小区里,成环形围绕的楼中间有个T字形的B座。许应曾在那里的某套房内呆了三四年,这是他跟我说的。
我在去朋友家的路上会经过那儿,穿过小巷,能在僻静无人的街角路过T形B座。
楼房不高,大约十来层,每一个隔层都压得很矮。许应说那是他朋友的公司分配的地方,房间不大,为了供员工熬夜加班时休息,因为那楼离公司很近,只有5分钟的脚程。
我抬头向周围看去,想5分钟脚程所到的地方能在哪里?
它应该不远,且有一些弯巷和树木遮挡,因为许应说他一次和朋友回B座的时候碰巧下雨,但好在有树和房檐挡过了一阵。
眼前条巷道是直的,没有什么人经过,里面隐约有带着叶子的树干,是一种很常见的法国梧桐。我背包往里走去,沿着灰墙向前走,穿过黑瓦檐能见到三四座楼,一座百货,两三个写字楼。贴了纸膜的玻璃窗将城市的日光折射得很刺眼。我低头看了看手机上卡的时间,三分四十秒。
……那应该不远了。
我眯眼向前看去,日光中有几人出现在街边,但往巷道里走的就只有一个男人。
他个子很高,穿着铁灰色的西装,手里是公文包和超市的纸袋。我迎光只能看清这么多,直到他经过身边往树下走去,回头看着他的背景,腿很长,蹬着皮鞋在路上发出很有规律的响声。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回头,也许是被他吸引,也许是不由自主。因为有很多的举动都是我自己不能解释的。
总之我回头了,见他站在树下,阴影把灰色的西装染成了黑色。
“你是谁?”
他问,眼神迷茫陌生。
“我……”
我抓了一下背包带,将它提高一点。
“……嗯?”
“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确实惊慌,因为根本没想到他会回头,没有准备应付的话,纵使我脸皮再厚但也不能完全不心跳地面对这种唐突。
他没有再说话,片刻后收回眼神转头走开。
“等,……等一下。”我上前几步,“你认识我么?”
“不认识。”
他回答得很快,没有丝毫的犹豫。眼神还如刚才一样,是完全陌生在看一个路人,甚至还带了一点小小的戒备。小偷?或者骗子?他眼里的那种戒备,到底将我看成了什么牛鬼神蛇?
“我看你挺眼熟的。”
说完,我只有傻笑,用这种早被用烂的方法忽悠过去。
“我看你不眼熟。”他皱眉,短发下的五官很清晰,鼻梁周正,中间有一点点眼镜压出来的痕迹。可能是近视的原因,让他的眼睛死气沉沉且没有焦距。
我站在树荫下笑了笑,“那真是我认错了,对不起。”
“……”
“对了,这最近的地铁怎么走?”我瞥嘴装出一副刚到北京的样子,然后困惑地四下看了看。
“直走,出去就有和平门地铁站。”他抬头看着前方,出了小区外能看见隐约宽阔的马路和来来回回的车辆,还因为热气有些浮动,我注意到他眯眼,眉头皱得很深,他低头说,“直走出去,一直到路口。”
“谢谢。”我点头。
“不客气。”
他也点头,眉头还是深撅,好像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始终围绕在他的思绪里,让他困扰,让他茫然,让他走不出来。我看着他逐渐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再看了看,也还是那样,好像那片树荫已经抓牢了他。
现在,那他是不是该后悔,在我回头的时候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该为了问我是谁,而给自己添加烦恼。
我走在路上,日光由柔和变成了刺眼,反射玻璃和车窗四处晃荡。
我想到刚才那个人,想到脑海里对他的记忆,交谈之前的长腿和皮鞋,似乎在更远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一看到,就想起,到他说话,这短短的时间内,我一直反复地在问自己,“他是谁?”
可是,『你是谁?』
他抢在我前面问了。快我一步。
他是谁?
你是谁?
我看着墙面刷的黄漆,橙黄,柠檬黄,非常刺激的颜色。
你是谁?
我在问自己。
我和许应认识了一年又两个月
这是一个不算短的时间,但事实上也是眨眼就过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就是一年。然后又是一年,做着同样一件事的一年。
比如染布,拆了扎,扎了拆,从赤染到紫,又重新回到赤再来一次。因为是躲不开且无法避免地要在这七种颜色里面轮回,于是出来的布也是千变万变离不了其中。无论是最基础的青蓝还是讨好的桃红,甚至一种发亮到刺眼的绿。
因为有光,它把色彩折射了出来,在人眼里才能呈现出不同,……所以没人会知道没有了光世界会怎么样,是黑白。
还是黑暗?……而明亮的人也不会知道没有了眼睛里的某种晶体,自己外面的世界会怎么样?
黑暗?
抑或光明?
还是没有黑暗和光明?在深海,没有光,没有眼睛,没有体序,没有生命。
……但最安全。
我时常会想起许应的脸,去论是在路上还是在房内,或者日光,或者月光。他像幽灵一样紧紧跟附在我的身后,伸出双手按住我的肩,在耳边悄悄说话。
他的声音有些细,很轻,小声。
他说的事情有真,有假,但都很漫长。
他提及的人,说到的地名,是城里也是外面,在眼前又像在许多年之前。
我会想他说话的脸,会想他的表情,就像他在眼前一样。他的神态,他的故事就都会随着他的声音浮现,把我带入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一片汪洋大海,月光之下耀动波光,波光之下又是漆黑的海岸。我在海平面上像海鸟飞过这片海,看过海底沉睡的城市,还有城市里的人,他们身上的鳞片。
那里面灯红酒绿,里面的人跟我都不一样,他们交谈时候吐出蓝色的气泡,他们游弋时候带动阵阵波光,他们在海面之下藏在镜子深处,他们看着我,我看着他们。
我闭眼,飞过海面。
“电话!”
凌晨1点半,隔床的人大喊了一声。我转眼看着她,看了很久才用手摸出枕头下的手机。
“喂,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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