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接了面巾纸,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一切如常,只有眼眶微微有点发红。她剥了一瓣蒜,给萧敏做示范,“慢慢来,一开始先放一瓣,看准了再用力,一锤就把它砸扁……”
萧敏砸着蒜泥,陪着师姐直到所有的菜都上了桌。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气氛总算正常了。师兄倒好酒,师姐笑盈盈地布菜,聊天,大家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正议论着昆西市场到底值不值得一去,师兄忽然说,“我刚想起来——前几天碰见郭晓权,他说和你选了同一门课?”
萧敏心里“咯噔”一下,若无其事地说,“啊,对,而且很不巧,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外系的。”
师兄说,“他说还跟你同组做期末的项目?这我可得给你提个醒——这一位可有抄别人作业的前科,而且异常拖拉,以前真有人被他拖累,本来该拿A最后却只拿了个B的。你要是还能换组就赶紧换,随便找什么借口都成;要是已经换不了(liao)了,那就得天天可着劲儿地催他!”
他这一番话连珠炮一样说完,萧敏和叶晨都沉默了。师姐连忙说,“你就不能让他们先把饭吃完?菜都要凉了!那个郭什么的事等会儿再说。”
师姐的话没人敢不听,三个人迅速而安静地吃完饭,刚收拾好餐桌,唱K的众人已经登门。萧敏知道叶晨一定有话要说,趁着大家都一窝蜂地跑去选歌调机器,独自在厨房里等着,可是等来等去也不见叶晨进来。
他决定不等了,刚一出门却看见叶晨正匆匆地向这边走,于是在门口停住。叶晨走过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地蹙着眉看他,半天才开口,“师兄刚才说的话以前我跟你说过没有?”
“说过。”
“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他非要把你的程序拿去照抄,你转眼就忘了?当时说过千万不能和他一组,转眼就变耳旁风?”
“没有,我没忘。问题是当时教授刚说了一句大家自由组合,他就来找我了……”
“你就不能随便找个借口推掉他?可以说抱歉,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什么的。想和你一组的人有的是,完全不必担心找不到。”
“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和任何人约好。当面说谎我说不出来。”
叶晨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眼睛里的情绪异常复杂。两个人都不再开口,只是沉默地对视。彼此都知道这段谈话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但是却又都想从对方的眼神里辨认出话语背后的真实想法,一时间竟然谁也没有将目光移开。
最后叶晨先将头转开,无声地叹了口气,向远处的人群扫了一眼,低声说,“师兄在那边叫你呢,你先过去吧。郭晓权的事,晚上回去再说。”
萧敏回头一看,果然师兄正拿着个话筒冲他招手。他心中一阵烦躁,含糊地“恩”了一声,转身就往师兄那边走。从师兄手里接过话筒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叶晨却已经不在原处了。
那天晚上他唱了一首又一首,直到口干舌燥。旁边有人递过啤酒和矿泉水来,触手冰凉。他摇了摇手,最后还是挤出人群,准备到厨房去找点热水。厨房的门半开着,师姐正在里面忙碌,听到门开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哎呀我不是说了不用帮忙吗,你还回来干什么?与其现在这个样子,当时为什么不早点跟家里人说清楚?我再多说一句,其实我觉得你也该提醒叶晨一声,有些事应该早说,别最后也弄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的脑子一下子僵住了。师姐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放在一起却无法明了其中的含义。他飞速地撤回推门的手,悄悄地溜回人群;离开师兄家的时候,趁着大家乱哄哄地互相道别,头也不回地坐进了夏大师的车。
15 第一场雪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萧敏怔怔地坐了很久。
他想今天的事真象个玩笑。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随口的一句话,竟然歪打正着。明明一开始的时候是他因为没有听叶晨的劝告而心怀歉疚,老天似乎偏要强行翻案,将两个人所处的位置倒转。所有一直努力忽略的蛛丝马迹都浮现在眼前,想装看不见都做不到。最后他倒在床上疲惫地想,不论是骗他人还是骗自己,为什么都这么难。
房间里静悄悄的,听得见的只有闹钟的滴答声。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显得异常突兀,他在心里斗争了一下,最后还是翻身向里,用枕头捂住了耳朵。
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睡梦中好像又听见电话响,他挣扎着醒过来,才发现是闹钟在叫。洗漱,吃早餐,开电脑查邮件,上网,看书,中间电话响了好几次,但都不是叶晨。
好吧,他想,其实没人需要一个解释。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萧敏在机房呆了一天。一开始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定,程序也写得磕磕绊绊;后来心思进去了,烦躁也慢慢消失。周六的机房空空荡荡,独自跑着程序,真好像到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中午只吃了一个简单的三明治,到后来他开始觉得胃里隐隐作痛。在机房坐得久了,浑身僵硬,手脚冰凉。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他终于拖着疲惫的双腿下了楼,还没走到玻璃门前,就被外面的景色惊呆了。
整个世界一片银白。细细密密的雪粒轻若尘埃,缓缓地,绵绵不绝地飘下来。树枝上都是大团大团的积雪,仿佛开了满树的白玉兰;地上覆了一层又厚又软的雪白的毡子,夜空也被照亮,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白色。天地间不见一个人影,唯一的暖色是路灯投下的光晕。
萧敏呆呆地站在楼门口,觉得心都空了。眼前的一切就像科幻片,暴风雪袭来,天地变色,世界冰封,生命销声匿迹,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
他忽然想,如果此刻叶晨在这里,一定会拿出相机把这一切拍下来。
积雪在路灯下微微地闪着光,令人几乎不忍心落足。他蹲下去掬起一捧雪,团成个雪球,向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奋力掷去。雪球重重地击在高处树枝上,刹那间细雪纷飞,飘落如雨。
玉树琼枝,水晶世界,可是如果身边无人分享,再美的景致又有什么意义?
他开始在雪地里奔跑。雪又松又软,几乎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很艰难,可是他越跑越快。心里好像有一把火,反反复复地只是一个念头——我需要一个解释,我要一个解释,我要,一个,解释!
萧敏冲进房间,抓起电话,想都不想就按下了那个代表叶晨的快捷键。嘟嘟的拨号声响起,他才开始紧张。如果电话通了,我该说什么?第一句话说什么?难道我能冲他喊‘我要一个解释’?
拨号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停止了,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话筒里却传来圆润的女声,“……现在不在,请在哔哔声之后,开始留言。”
那天晚上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总是同样的结果。他想,叶晨听到这些没有内容的留言应该能猜到是谁,也许他会打回来?
但是没有。甚至到了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他仍然没找到叶晨。诧异之下他又拨了师兄和王忆南的号码,可是这些人就象是约好了一样,统统消失了。
这可有点匪夷所思了。他决定等到周一再说。他有叶晨的课表,只要想找,总能找到他。
到了晚上萧敏实在懒得烧饭,拿着电壶去接水,准备烧水泡面。进进出出的时候耳朵捕捉到一两句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报道一起车祸,他不由停下来看。屏幕上的现场已经被清理过,记者说,当时车子飞了出去,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开车的人只受了轻伤,但是车上另外一个人伤得非常重,立时被送往医院抢救……
电话突然响了。他眼睛仍然盯在屏幕上,顺手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那边的声音里满是惊惶,“萧敏,我张海峰啊,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那你就是还不知道……王忆南撞车了,就在今天上午。他伤得不重,但是车上不止他一个人……”
他全身的血液于瞬间凝固。
16 变故
很久之后萧敏再回忆那个晚上,发现记忆里有一段很怪异。从他拿起电话的时候开始,一切就变得非常不真实。
张海峰说,王忆南车上的另一个人,是师兄。
萧敏记不清张海峰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模糊听见“内脏出血”和“多处骨折”。他觉得呼吸困难,无法移动。他想这是个噩梦吧,这一定是个噩梦。从周五晚上开始到现在,其实就是我做的一个梦。下一瞬间我就会醒来,发现一切都是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不由地用力掐自己,然而很疼。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跑到楼下,看到夏江已经在外面等着。夏江一见他就把他往楼里推,“你怎么穿着T恤就下来了?外套呢?你知道现在几度?!”他只好又上楼拿外套。再下来的时候下面已经聚集了几个人,大家匆忙上车,将夏江的车挤得满满登登。
路上有人轻声议论着,断断续续的,因为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事情的起因似乎是由于温度太低,路上残存的积雪融化后又结成冰,车子在急转弯处打滑,飞了出去,师兄那侧撞到电线杆上。王忆南有两处骨折,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师兄的伤势非常严重,肺部受伤,胸腔积血,多处骨折中最可怕的是腰椎骨爆裂性骨折,而且至今昏迷不醒。萧敏听到“脊髓挫伤”和“截瘫”的字眼,忍不住努力仰起头向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涌入空白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师兄还不到三十岁!第二个念头是,不知道师姐现在怎么样了?
晚间的医院明亮又安静,楼道里只有他们一行人急匆匆的脚步声。大家赶到问讯处,报上师兄和王忆南的名字。接待的女士说,师兄目前在ICU里,ICU的探视规定非常严格,今天的最后一次探视时间已过,明天再来看他吧。几个人失望地面面相觑,女士看了他们一眼又说,即使允许探视,你们也不能都进去,一次最多三个人。众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又问清了王忆南的病房在哪里。
萧敏跟着大家走了两步,忍不住还是对夏江说,“你们先去吧,我还是想到ICU去看看师兄。我知道进不去,但是如果能在外面看一下也好。”
夏江黯然点头,又叮嘱他等会儿或者到王忆南的病房来找他们,或者在ICU等着大家去找他,千万不要乱跑,然后才赶上众人走了。
萧敏很快找到了师兄的病房。病房靠走廊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窗,里面的窗帘没有拉上,看得见房间里各式各样的医疗装备和仪器。以前只在电视电影中看见过的场景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更加重了那种做梦的感觉。
他呆呆地立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周围静寂无声,耳朵却嗡嗡作响。中间病床上的人被各种装置淹没,根本看不清脸。头上缠着绷带,口鼻上罩着呼吸面罩,身体被约束带固定,全身上下都是石膏,绷带和管子。萧敏惊慌地抬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确认病房的号码。他想,问讯处的人一定弄错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两天前还生龙活虎一起吃饭唱歌的师兄?
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模糊的眼睛被一只手轻轻捂住。他吓了一跳,刚要回头,已经被人从后面抱在怀里,有人在他耳边颤抖着声音低低地说,“别看了。”
这个声音里满是疲倦,又低又哑,和平时判若两人。分辨清楚的那一瞬间,身体里有根绷了很久的弦啪地一下断掉,他虚脱一般靠在身后那人肩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
17 叶晨的故事
叶晨过了很久才松开手。萧敏转过身来,沉默了一会儿才低着头说,“你一直在这儿?”
“对。中午的时候接到医院的电话,我和师姐差不多是同时到的。”
萧敏一下子抬起头来,“师姐呢?”
他的脸上还有残存的泪痕,叶晨忍不住想替他擦去,可手还未碰到他的脸,萧敏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叶晨看着他。他的眼圈微微泛红,眼睛里含着隐隐的泪光。虽然近在咫尺,眼神却透着疏离,仿佛对面的人是个需要仔细审视的陌生人。叶晨无奈,低声说,“师姐在那边的等候区里。”
师姐好像在两天之内迅速苍老,原本俏丽的容颜此刻苍白憔悴的不成样子。旁边陪着她的一个女生双眼红肿,师姐反而一滴眼泪都没有。萧敏走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完全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地拥抱她。
没过多久,夏江和另外几个人也过来了,大家唏嘘不已。但是此刻在医院空耗时间,于师兄的情况完全没有帮助;而且接下来的几天只会更加艰难,于是都劝师姐早点回去休息。这个时候都不放心让师姐自己开车,夏江的车又太挤,萧敏只好先和叶晨一起把师姐送回家。
从师兄家里出来,萧敏一上车就蜷成一团。叶晨吓了一跳,俯身看他,发现他的手捂在胃上,再摸摸他的手,冰凉,连忙问他,“是不是胃疼?晚上没吃饭?先到我那儿去吧,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我不想去。”
叶晨愣了一下,随即解释说,“我室友逃课出去玩,昨天已经上飞机了。现在家里没有人。”
回答他的却还是一句闷闷的“我不想去”。
叶晨明白了,但是眼下实在不是个适合说话的时候,只好哄他,“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可是也不能在这里说啊,是不是?先回家吃点东西,等你胃不疼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那边沉默了半天,冒出一个字,“恩。”
叶晨把萧敏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拿了毛毯过来给他盖上,看着他喝了半杯热水,然后用微波炉蒸了个蛋羹。
萧敏拿着调羹在碗里搅着,鲜香嫩滑的蛋羹今天吃起来好像完全变了,味同嚼蜡。他勉强吃了一半,就把碗推开,说,“我胃不疼了。”
叶晨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问道,“那天你听见师姐的话了?”
“师姐猜到是我?”
“她回头一看发现师兄并不在,就知道是认错人了。当然她没有把握一定是你,但是后来你跑得那么快……”叶晨看了看他又说,“你是不是早就想问我?”
“恩。因为……我……我在你皮夹子里看到过一张照片……”
叶晨诧异地说,“我皮夹子里有照片?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在你驾照下面。”
叶晨拿出皮夹子来,抽出驾照,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轻轻地“哦”了一声。萧敏在旁边看着,看到他的脸色很平静,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可怕的预感。也许一切都不是误会,不是谣传,而是真正的现实。
叶晨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我有个很不好的故事,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他指了指照片上的那个男生,终于有点艰难地开始讲述。
“这是韩宁,以前我可能跟你提到过。他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父亲的研究生。不过,还有另外一层关系……”叶晨顿了一下,指了指那个女孩子,说,“这是他的妹妹,叫韩亭,是我的……女友。”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叶晨轻轻地把照片放在茶几上,继续往下说。
“我比较迟钝,很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喜欢女孩子。一开始自然没有对任何人说。我工作之后,父母操心起来,最后甚至开始托别人介绍,而且托的人大都是本校的老师。我很为难,就跟他们说了实话,结果他们……完全无法接受。他们的处理方式很平和,只有最初刚知道的时候我父亲有过很激烈的反应,后来就变成了一种看似平静实则非常冷淡的态度。但是这种时时刻刻流露着的不说出来的失望和谴责,简直比什么样的痛骂责罚都更令人难受。我于是从家里搬出来,后来索性把学校的房子给了弟弟,自己搬到校外。”
“去年暑假,韩宁回国探亲,路过北京的时候来看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黄山玩。我正好没事,就说好。等到了黄山才知道,他带了他妹妹一起来。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大家年纪都差不多,那一趟玩得很开心,我拍了很多风景,也顺便给他们兄妹俩拍了一些。这就是其中的一张。”
“韩宁回美前又在北京逗留了几天,就住在我那里。他看到我住在校外,觉得非常奇怪。我父母知道他在,便要他没事就到家里去吃饭。他答应了,我只好陪着去。他很快看出问题,我也没有隐瞒。他听了很不以为然,说,你又没交过女友,怎么就能断定自己不喜欢女孩子?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然后问我,你觉得亭亭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