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何方
作者:何求
1 抵达
飞机缓缓降落在机场。
萧敏随着人流下了飞机,走过长长的甬道,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最后终于看到了他的航班要用的传送带。
他排着队,往机器里塞了零钱,拉过一辆推车,开始静静等待。
在过去的七年里,他年年在家与学校所在的两座不同城市之间往返;但只有在最近的这十几个小时里,他才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背井离乡。一片大洋,飞机的行程,机场挥别的手,父亲开始斑白的两鬓,离家前的黎明里母亲落下的泪……
两只巨大的蓝黑色皮箱沿着传送带过来了,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上前一步,翻看了一下名牌,奋力将箱子提上了推车。入关时曾经将箱子提出来,当时弄了个手忙脚乱,这一次却顺手多了。
这机场象个迷宫。他推着车走着,心里想。
绕了两圈也没看见冯京。他索性停下来,倚着墙,看下面熙熙攘攘的大厅。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肤色发色和眼睛的颜色。偶然出现一两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推着巨大的行李箱,想来也和他一样,是刚刚抵达的留学生。其中一个背上背着个装网球拍的袋子,他见了不由微笑了一下。
冯京抬头看向二楼的时候恰好看见了这个微笑。
萧敏好像一点都没变,和一年多以前一模一样。依然是整洁的短发,清秀的脸,以及,偶尔会出现的,不经意的,若有所思的微笑。
念本科的时候,萧敏就是他们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入学时刚满十六岁。毕业之后,同学四散。冯京由于父亲是本系的教授,就在学校附属的一个研究所里晃了一年多,然后便出来了。出来前同学聚会,他发现工作了的大多迅速“成熟”起来,而萧敏留校读研,却似乎越来越年轻了。
萧敏的目光终于往这边扫过来。他开始使劲挥手。
正是八月中,北美骄阳似火。两人把沉重的行李在后备箱里安置好,坐进冯京的二手小本田里,都有点汗流浃背了。
冯京递过来一瓶水,看着萧敏手腕上的一块创可贴,“你手那儿怎么了?”
萧敏低头看了看,“入关提箱子的时候划了一下。没事。”
“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晕机了?”
“恩,有点儿。转机以后吐了,不过吐完就没事了。”
冯京似乎还要说什么,萧敏抢先笑了,“你怎么变事儿妈了?问个没完?冯老师让我带了好东西给你,再罗嗦,我可就扣下了。”
冯京乐了,“行啊,看来你精神劲儿挺足啊,完全不用倒时差!我白担心了!那成,咱这就先奔大华买菜,然后再回去!”
这城市的中国城很小,从这头走到那头大概只需几分钟,但再小也比没有强。考虑到萧敏要去的地方周围几十公里内都没有中国店,冯京指点着他采购了大量物品,从红国宝到酱油醋,再到粉丝香菇,基本上觉得萧敏会用的都买了。
回到冯京住处已经是黄昏时分。冯京与人合租一套小小的两个卧室的公寓,室友恰好外出旅游去了,知道萧敏会来暂住几天,专门打扫过,留给他一张整洁舒适的小床。
独立生活非常锻炼人。两年下来,冯京已经从当日在家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成长为一个家务好手。米饭做得喷香,软硬适中(当然是用电饭锅做的);几道简单的小菜也很美味。萧敏吃不下飞机餐,早已饥肠辘辘,此时自然是狼吞虎咽,赞不绝口。冯京不免有几分得意。
饭后收拾好,萧敏打开皮箱,在箱底摸索一阵,扔给冯京两只牛皮大信封。
冯京打开一只,立即两眼发亮,“侯宝林的相声!哎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听这个?”
萧敏笑了,“听你们寝室的人说的。”
另一只颇为沉重。冯京拆开后满脸放光,“川味香肠!辣的!”
“走之前去了一趟你家。你妈说你最爱吃这个,可是这边买不着。”
“可不是?店里卖的香肠都是广式的。”冯京忽然疑惑了,“不是不让带这个吗?以前我妈也托过别人,都说没法带。你怎么就硬带过来了?”
“我想大不了被海关没收。碰碰运气呗。没想到你运气还不错。”
他说的轻描淡写,冯京却忍不住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哥们儿,够意思。”
那天夜里两人聊到很晚,才匆匆忙忙地淋浴就寝。
萧敏躺在床上,觉得异常疲倦,却不想睡。忍不住在床头铺开一叠信纸,写道,“爸爸妈妈,我到了……”
2 入乡随俗
萧敏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有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床好像不在它该在的地方;窗户上不是他熟悉的米色带暗纹的窗帘,而是雪白的百叶窗,位置也不对;写字台就更陌生了……
床头放着写了一半的信。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门上又有响声。冯京在外面喊,“萧敏!萧敏!”他急忙答应,走过去开门。
外面似乎异常明亮,想必不早了。冯京站在光里,提着个袋子笑,“你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出来,我等会儿要去洗衣房。你尽管接着睡。”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连续两天未睡积累下来的困倦击败了他,所以还是照着做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洗漱完在窗明几净的厨房里找到冯京,后者放下手里的碗,劈头埋怨道,“早饭都凉了!”
牛奶里卧着荷包蛋。他咬着烤得香脆的土豆面包想,入乡随俗,以后就要入乡随俗了。
冯京爱玩也好客。短短的两天时间里,带着他到处走。
附近有非常美丽的海滩。海水碧蓝,沙子雪白,晴空丽日下远眺,令人心旷神怡。
玩累了到一家小小的中餐馆吃饭。冯京说这家的家常豆腐做得不错。萧敏本来不相信他,在这儿呆了快两年中餐口味还能不退化?可是端上来一看,豆腐炸得金黄,肉片软嫩,青蒜碧绿,热气腾腾,味美鲜香。冯京得意地说,“哥们儿没蒙你吧?”
这家餐馆价钱低廉,两人吃得又简单,结帐时连二十都不到。冯京走时将一张五美元的票子留在桌上,用一个小碟子压住。
上了车才向他解释,“以前我假期时也在中餐馆做过企台……不知道企台是什么意思吧?《世界日报》上的分类广告,诚聘企台。企台就是端盘子的……”
冯京短暂的勤工俭学的经历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总是尽量多给小费。后来萧敏也养成了这个习惯,虽然他从来没去应聘过企台。
晚上到冯京学校的办公室去。冯京的导师是多年前来美的中国人,因为手下有不少中国学生,常年收集中文书,都堆在一个书架上,大家随便拿随便看。
萧敏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有时看见一本似乎自己家里也有的,便拿起来翻翻。隔着大洋再看见这些书,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
“我听程老师说你本来可以开学就考博士生资格考试,但你想等到明年?”冯京的声音懒洋洋地从背后传来。
萧敏把书放回书架,“恩,暑假里没心思,就没看书。”
“你可别让程老师失望啊。我听他私下跟我爸说,咱们这一届学生虽多,真是学物理那块料的可没几个。你是一个。”
“啊?”这话萧敏以前可没听见过。
“老程常念叨的是大三那会儿考量子,你题做得真漂亮。对了,还有考研时候电动有一题,好像当时除了你,所有人都用的是同一种解法,弯弯绕绕,那叫一复杂。有把空白都写满了还没推出来的,只好又接到卷子最下面去写;也有算着算着算错了的,小数点后面无穷位。只有你,第一行写公式,E=mc2,第二行列方程,第三行出结果。我现在还记着程老师当时说的话,‘独辟蹊径。简单,干净,美。这才是物理。这孩子,是块料。’”
萧敏这一次是真的愣住了。他跟着程老师念了三年硕士,从来不知道程老师对他有过这么高的评价。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懒散,他愧疚地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什么,我……”
冯京了然的搂住他的肩膀,“现在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啊?大学四年就没见你上过自习!我们寝室可有恨得牙痒痒的,说是那次考数理方法,考前一星期问你,还什么都不会呢,考试前一天晚上再问你,好嘛,什么都会了!”
萧敏惭愧的笑,“临阵磨枪不管用啊,我数理不是也没考好吗?再说谁说我不上自习?!刚学狭义相对论那会儿,我上课走神没听懂,结果第一次交作业,在自习教室里从中午坐到晚上,写了撕,撕了写,不知重做了多少遍,才转过这个弯来……”
冯京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一下午绕过狭义这弯来您还抱怨?知道哥哥我用了多久?我他妈用了半学期!!”
在冯京那儿的最后一天,黄昏时他们又去了海边。
人不多,几个孩子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嬉戏打闹。头顶的天空蓝得几乎透明,几条喷气式小飞机留下的白线清晰可见。西边天上却是橙红的火烧云。
天气美好得让人不想说话。所以他们只是脱了鞋,在潮水低低地卷上来的时候踩水玩,或者寻找扁平的小石块,打水漂。
直到两个小男孩嬉笑着跑过他们身边。其中一个似乎被沙子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萧敏喊了声“小心”,伸手扶住他。
小男孩转过头来向他笑。大概只有五六岁,面颊鼓鼓的象个小苹果,金发,清澈的眼睛蓝得象海水一般。
前面那个也跑回来。一模一样的金发和蓝眼睛,只是大两三岁,想来是哥哥。学着大人的样子,说谢谢。
这两个孩子如此可爱,冯京忍不住从裤袋里掏出相机走过去,弯下腰笑咪咪地说,“小朋友,和这位哥哥照张相好吗?”
两个小朋友都非常大方,马上和萧敏站成一排。冯京看着显示屏上三张灿烂的笑脸,开心地按下了快门。
萧敏拿过相机说,别总给我照,你也来一张。
夕阳里,冯京卷着裤腿,昂首挺胸地站在水里,黑色圆领T恤上有个一头乱发叼着烟斗的爱因斯坦头像,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3 大学城
他们在清晨出发,开车前往车程几个小时之外的一个小镇。那将是今后几年萧敏战斗生活的地方。
新英格兰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独特的美。高速公路两旁都是密密麻麻的大树,时当夏末,绿意极浓,蓊郁葱茏,生机盎然。萧敏从此爱上了新英格兰的这些树,以致于后来他去南加州,总觉得那里虽然阳光明媚被无数人喜爱,却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原因之一就是植被比较贫乏,没有大树。
路上基本还算顺利,堵车不太严重。下午两点多,终于从高速上下来,转入了一条曲折的乡间公路。
说是乡间一点也不过分。路上车很少,两边是绵延不断的树林,偶尔有一两座小房子,白色,奶黄,或是浅蓝。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萧敏忽然瞥见路边两个正在低头吃草的棕褐色身影,不由叫出声来,“快看!鹿!两只鹿!”
那两只鹿似有心灵感应,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踱开了,姿态美妙而轻巧。冯京在旁边感叹,“以后可就要扎根深山老林了!”
然而还有更令他们惊讶的。
前面忽然豁然开朗。路边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草场,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临着公路是白色的护栏,而护栏后面的草地上,竟然散布着许多黑白花奶牛!
冯京的眼睛越瞪越大。萧敏镇静地解释,“据说……这儿有个农学院……”
小镇是座大学城。镇里的人口约一万,学校的学生倒有近两万。校园占地极广,没有任何围墙。小镇最主要的公路,也就是他们来时走的那条乡间公路,将校园劈为两半。这里没有高楼大厦,灯红酒绿,钢筋水泥的丛林;随处可见的是大片的葱绿草坪,张开手臂才能将树干围住的巨树,以及墙上爬着常青藤的红砖小楼。
还不到开学的时候,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在路上徜徉的是成群的加拿大斑头雁,小湖里游着野鸭子和白天鹅。
凭着一张当初和入学资料一起收到的校园地图,他们顺利地找到了研究生宿舍。一圈连在一起的三层小楼,也是红砖墙的。中间是个花园,花木扶疏,树下有几条长椅。楼里空空荡荡的,异常安静,想必老生还没返校,新生还未报道。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身形微胖,满头银发,和蔼可亲。她在名单上找到萧敏的名字,向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你真幸运,你的导师早早就为你预订了宿舍,所以你得到的是最大的一个房间!6栋204号,这里是钥匙。”
每六个房间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是公用的浴室和洗手间。每层楼还有一个宽敞的休息室。公共厨房在地下。
萧敏的房间在二楼,陈设很简单。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五屉柜,建在墙里的衣柜和书架,还有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好在窗外绿树成荫,给这个陌生的地方增添了一点让人安心的感觉。
冯京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萧敏送他到停车场。冯京担心他忘了东西,又将车里检查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一个中国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瓶酱油一瓶醋,正是当日他指点萧敏买的。
两人的笑声中,萧敏接过那个袋子,看着冯京的车渐渐远去。
停车场建在一个山坡上,他沿着小路慢慢地走下来。夏季的晚风带着一丝清凉,依然是美好的傍晚时分,然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让人心悸。
他忽然不想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宿舍去。
于是,他一个人横穿了整个校园。从停车场走到系楼,从系楼走到图书馆,再到体育馆,学生活动中心……手里还提着一瓶酱油一瓶醋。奇迹一般,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
第二天
那天晚上临睡前,萧敏发现门锁出了问题。明明锁上了,可是只要将门上的把手轻轻一按,立即就会弹开。
楼里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想来他是目前唯一的住户。“这么静,如果地球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是不是就是这样?”他想着,顺手拖过一只皮箱挡在门口,决定早早休息。
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明明已经非常疲倦了,可是就是睡不着。时差。原来每个人都需要倒时差。想起来找本书看,随身带的却只有各种英汉词典,没有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书。
窗户外面一点一点的亮起来。然后是清脆的鸟鸣。一开始一声一声的,温和婉转,慢慢变成了二重唱,小合唱……他迷迷糊糊地似乎上了楼顶,面前有架直升机,螺旋桨忽忽地转着,一个声音在劝他,“回来吧,回来吧……”寝室里老四在喊他,“赶紧的!三缺一!”他正要答应,心里却想道,不对,老四不是去了科学出版社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醒来之后他坐在床上怔了很久,忽然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出国读书。
再一次见到人,不,准确地说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声音并不大,好像是从挺远的地方曲曲折折的传过来的。他侧耳静听,对母语特有的敏感使他从隐隐约约的语声中分辨出,这两个人,说的好像是,中文。
他跳起来拉开门,站在门口的走廊上再听,没错,的的确确是中文。
一分钟之后,他站在休息室门口,看着里面的两个人想,明明是从来不曾谋面的陌生人,为什么看起来会这么亲切?
里面的人也许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一起抬起头来。他微笑,“是中国同学吧?”
一只手迅速地伸到了他面前,手的主人个子不高但很敦实,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说话带点南方口音,“对,都是。你好,我叫王忆南,生物系的,我住5栋202。”
另一个人恰好半背对着阳光,挺拔瘦削,面容有点看不清,“叶晨,也是生物系的。”
很久之后萧敏再回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当时叶晨的脸,更不必说他的衣着。他脑海里唯一清晰的印象,是叶晨那双非常明亮的眼睛。
王忆南既开朗又热情,知道萧敏也是刚刚抵达的新生,马上邀请他和他们一起吃。萧敏这才注意到桌上的汤锅和面包,原来他们正要吃午饭。他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不久前刚刚吃过带来的饼干和水果,便说我吃过了,你们慢慢吃,吃完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