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何方----何求
  发于:2009年0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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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赶快挂断,叶晨却叫住了他,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好像一声叹息,“萧敏……你遇事,太认真了。”
萧敏脸红了,“是不是挺不好的?”
叶晨轻轻地笑了,“没有,挺好的。就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可能,会活得……比较累。”
学校里的中国学生其实不少,中秋节之前的周末还办了个晚会。借了学生活动中心的地方,内容自然是老一套的电影舞会,卡拉OK。高年级的师兄师姐专门开车去很远的中国店买了月饼,可惜物离乡贵,僧多粥少,每个人只分到了四分之一个。
萧敏去的时候小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他进去站在墙边,很快看见王忆南指着身边的空座向他招手。坐下看了看,满桌都是宿舍里的熟面孔,只少了一个人。
他喝了一罐百威,又吃了月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王忆南,“叶晨没来?”
“他这个周末好象有事,要到一个同学那儿去。下午就走了。”
音乐响了,同桌的几个人站起来,王忆南使劲拉他,“赶紧赶紧,跟我们一起唱!”旁边有人笑,“萧敏跟我们站一块儿,正应了那句歌词——红花当然配绿叶!”
大屏幕上适时打出歌名,“爱江山更爱美人”,萧敏连忙推托,“这歌我不会唱,真不会唱!你们去吧!”
趁着那些人唱歌,他溜去看电影,没想到放的是李安的片子,正演着《喜宴》,后面还有《饮食男女》。
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走。
但是到底还是没能走掉,被夏江抓了回去。也许是那罐空腹喝下的啤酒作祟,当类似进行曲的音乐响起,他忽然觉得需要狠狠地发泄一番。他接过夏江递过来的话筒,开始大吼——
“一~
二~
三~
四~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
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满厅的人跟着他一起大吼——
“噢~~
噢~~
噢~~
一二三四五六七!”
这首歌和他的外形的反差实在太大,萧敏从此出了名。

8 月饼

周一早上萧敏收到电邮,教授家中有急事,上午的一堂课临时改到了晚上。
晚饭时分他没有胃口,看看时间也快到了,心想回来再吃也一样,背起书包就准备去上课。刚走到门口,电话却响了。是叶晨的声音,说我现在在楼下,楼门锁着,你能下来给我开下门吗?
他在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包放下了。
叶晨说,“本来想让王忆南开门的,结果他还没回来。”又看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你现在可出名了。”
萧敏有点儿窘,“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是吧?”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他让给叶晨,自己只能坐在床上。眼光扫到床头的闹钟,再不走可真就要迟到了,但是心里好像有个跷跷板,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叶晨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方盒子,盒盖上一轮金黄的圆月映着两朵盛开的牡丹花。荣华月饼,而且是他喜欢的双黄莲蓉。
萧敏低着头说,“那天开晚会的时候我已经吃过了,不过当时每人只分到一小块儿。”
“你没有带阴历的日历吧?”叶晨说,“他们晚会开早了,今天才是中秋节。”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两个人坐在橙黄色的温暖光晕里,一时都有点儿找不到话说。
电话响了,王忆南的大嗓门嚷嚷着,“叶晨在你那儿吧?告诉他我回来了。我现在在楼下厨房,东西我都搬下来了,夏江他们等会儿就过来。你们要没事,也赶紧下来吧!”
晚饭由夏江和叶晨掌勺。叶晨带了不少从中国店买回来的东西,夏大师看到地道的原材料很是高兴,菜烧到一半发现忘买啤酒了,立马拉上张海峰一起出去。
萧敏看着叶晨熟练地翻炒装盘,碧绿的西兰花和白里透红的大虾盛在雪白的瓷盘里,赏心悦目,清香扑鼻,忍不住说,“怎么以前都没注意到,原来你也很会烧菜。”
叶晨笑了,“其实烧菜真的挺简单的。我以前的导师说,不过就是一点儿物理,一点儿化学,再加一点儿美学。”
菜基本都上了桌。等啤酒的间隙里,叶晨又准备一个凉菜:皮蛋豆腐。萧敏马上自告奋勇,“皮蛋我来切。”可是还没等摸到刀,就被王忆南推到一边,“行了行了,您的刀工我们都见识过,可不敢劳您的大驾。”
萧敏不乐意了,“干嘛老歧视我?这都过去好几个星期了,我早进步了!”
叶晨严肃地说,“没歧视你没歧视你,呆会儿有个艰巨任务非你不可。”他动作很快,迅速地把皮蛋和榨菜切成细丁,铺在嫩豆腐上,加盐加麻油拌匀,然后舀起一调羹送到萧敏嘴边,“来,你来尝尝咸淡吧。”
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喝了不少,聊天也很尽兴。到了后来萧敏惊讶地发现,话题正在慢慢向张家长李家短仨蛤蟆五只眼的方向转化。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听见张海峰说起了钱涛。
“……挺怪的……我看见过他手上带着个戒指……还能是哪个手指,当然是无名指……好像他老婆不在这儿,也从没听他提过……是不是有问题……”
他想起叶晨曾经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叶晨一眼,叶晨也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夏大师把啤酒瓶子往桌上一墩,“咳,这事儿吧,老生基本上都知道。说起来老钱也够倒霉的。你要不问我真不愿说,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老钱人比较闷,长得也那什么了点儿,一直没女朋友。后来好像是他一同学给介绍了一个,好像是什么朋友的妹妹……哎,叶晨,你干嘛去?”
“汤都凉了,我去热一下。”叶晨端起汤锅走了。
“啊,成,热差不多了就赶紧回来啊。再说老钱跟那女孩打了半年电话,回去的时候见了几面,就结婚了。没想到那女孩挺厉害的,暑假里跟老钱陪读过来,没几个月就联系上了外州的一所学校,上学去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张海峰说,“总比在家里呆着强吧。就是离得远点儿,得来回跑。”
“哪儿啊,她去了就不回来了,也不让老钱去找她,现在就把老钱给凉那儿了。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萧敏不想再听下去了,于是也起身走开。
锅里的汤微微沸腾着,叶晨却好像在出神。萧敏伸手关上火,他才回过头来。萧敏低声说,“怪不得他那天说,世上哪有公平的事;怪不得你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
叶晨静静地看着他,“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能让你不要听见这样的故事。”

9 车的故事

第二天上课,同学说,你昨晚怎么没来?昨天上课那老师,他太太刚给他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他高兴疯了,上课时一个劲儿地乐。你可错过了千载难逢的精彩场面!
真的是千载难逢的精彩场面,萧敏遗憾地想。那是系里最年轻的教授,真正的奇才,怪才。非常不修边幅,上课时经常穿一双小船似的木鞋,两只脚包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讲课的时候语速稍慢,可是滔滔不绝。如果你问他问题,他什么都还没说呢,只要向你一看,你立马觉得自己是个白痴。这么一个人,高兴疯了,会是什么样?
很快,大家都在电邮里收到了婴儿的照片。这是萧敏第一次看见刚刚出生的婴儿,说实话,真的不是……很好看。小脸又黑又皱,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大张着,显然正在哇哇大哭。萧敏非常苦恼,按礼貌应该对小宝宝夸奖两句,可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好在转眼又收到了第二封电邮。教授在里面说,亲爱的大家,琳达对第一张照片很不满意,认为没能把新生儿的最好面貌表现出来。所以,当当的当,音乐起,请大家看这一张。
这一张果然很好。小婴儿乖乖地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小脸粉嘟嘟的,好奇地睁着乌亮的大眼睛;教授却把双眼笑成了两条缝。
萧敏如释重负,立刻写了几句真心实意的赞美的话。他按下“发送”,忽然想,平常这么“硬”的一个人,能笑成这样,这是不是就是“父子天性”?
钱涛三番五次地打来电话,约萧敏周末晚上一起去买菜。听了夏大师讲的故事,萧敏反而觉得不去不好,于是拉上了王忆南。
王忆南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小纸箱,“叶晨让我给你的。”
里面竟然是十几本中文书。萧敏喜出望外,“这是他的书?”
“对,国内航空寄来的,今天刚到。他去同学那儿了,临走前来找过你,你不在,只好交给我了。”
钱涛开车很猛,加油刹车都很急,萧敏在后座上被颠得非常难受,只好咬着牙听钱涛高谈阔论。
“……要说开车什么时候最容易出事儿,其实不是学车的时候,也不是刚拿驾照那会儿,而是开过一段时间以后。为什么呢?因为新手都很谨慎小心,所以一般没有大问题;开过一段时间以后,胆子大了,容易疏忽了,事故也就来了。”
“比如说那个谁吧,刚拿驾照的时候一直没事,开了几个月,犯了个看似很小的错误,左转没让直行车,结果被一小货车撞上,他的车当场报废,好在人没什么事,不幸中的大幸。据说当时那小货车的司机跳下车来,向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对不起啊哥们儿!’你说这还能说什么,错都在自己……”
钱涛最后总结说,住在这穷乡僻壤,没有车寸步难行。你们都得赶紧买车。
王忆南说是啊,叶晨也这么说,他最近一直在忙这事,好像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哦,钱涛来了兴趣,他要买什么车?
他在贷款买新车。王忆南说。他说新车不需要修,如果开得时间够长,平均下来每年的费用并不比旧车多很多,而且省心。
他在哪一家看?钱涛又问。
不是在这里,是在他一个同学那里。他说那边没有销售税……
很有脑子嘛,他也就才来吧,怎么知道这么多?钱涛忽然乐了,等着看吧,他很快就会忙得不可开交!
什么意思?为什么?王忆南糊涂了。
萧敏回到宿舍的时候只觉得疲惫不堪。钱涛那个表情奇异的笑容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他隐隐猜出来钱涛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去想,可是似乎无法躲开。
他给冯京打了个电话。冯京说,你这个同学很懂啊,说的完全没错。我看不是他以前就在这边生活过,就是有人指点他。本来我也想提醒你,但是你还没考驾照,买了也没法开。你寒假上我这儿来吧,我教你……
萧敏放下电话,呆呆地想,其实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掠过一幕又一幕,叶晨微笑的脸,明亮的眼睛。其实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
胃里又隐隐地翻腾起来,他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恨恨地想,钱涛这家伙,车开得实在太猛了。

10 秋天

天气很快转凉,各门课都上了正轨,渐渐紧张起来。萧敏修的课多,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经常一边在计算机上跑着程序,一边看专业书做作业,在机房熬到半夜是常事。
这天晚上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正在门口掏钥匙,里面电话铃响了。他一个箭步冲进去抓起电话,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
“喂?萧敏?”电话那头叶晨的声音倒好像松了一口气,“我刚才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你都不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就是有个程序有点问题,调了好久。你等一下,我先把门关上。”
叶晨问他忙吗,他说忙,忙死了。也许是因为夜深人静所以放松,也许是因为电话那头的声音太温和,他不知不觉地说了好多,甚至把在心里压了很久的对导师逼他选课的怨气都倒了出来。 叶晨一直静静地听他讲,偶尔说几句话,不多,却非常抚慰人。
说了一阵子他才想起来问叶晨,找他是不是有事。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停了一下才说,“没什么事。我最近一直没看到你,猜你一定很忙。你想不想放松一下,周末晚上出来玩?我师兄想打桥牌,可是凑不够人。”
萧敏想了想,说我好久没打过了,现在连怎么叫牌都忘了。叶晨说,不要紧,上了牌桌你就会想起来。
最后他还是问了个在心里徘徊的傻问题,“那王忆南呢?他去吗?”
“啊,他好像不会打。”
放下电话,萧敏才发现原来他自始至终一直站着。明明椅子就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他却忘了坐下。
周末晚上叶晨来接他,带他到一个师兄家去。师兄一见他就乐了,“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中秋那会儿,唱那个,《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对吧?”
师兄的女友做得一手好菜。萧敏很捧场,吃了很多,尤其对一道蟹粉狮子头赞不绝口。师姐非常高兴,说就属这个菜麻烦,叶晨也大概知道怎么做,等我再教教他,以后让他做给你吃。
萧敏觉得脸上热了一下,好在面前是师姐刚给他盛的满满的一碗汤,他专心喝汤,不敢抬头。
饭后打牌,师兄玩得过瘾,大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材!”非要让他以后常来玩。萧敏为难地看了叶晨一眼,叶晨解围说,“快期中了,他的功课重,可能忙不过来。等考完吧,考完一定来。”师兄又叮嘱了半天,这才放他们走了,师姐还挑了几样他喜欢的菜让他打包带走。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叶晨把天窗打开,月光和清凉的空气一起洒下来。车开得很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萧敏忽然想,这条路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
叶晨把车一直开到宿舍楼下,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萧敏和他道别,刚拉开车门,叶晨在身后叫他,“小敏。”
他回头,心想,他叫我什么?
路灯的光晕透过车窗,把叶晨的脸映得异常柔和。他没说话,叶晨又叫了一声,“小敏……”
他轻轻地说,“恩?”
叶晨说,期中考试完了很快就是感恩节,会有几天假期,要不要,出去玩?
萧敏低下头,心里有种情绪在慢慢涨大,好像蓬蓬松松的棉花糖。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叶晨的眼睛里满是笑意,“那就说定了。”
那是一个很美很短暂的秋天。
树叶都变了颜色。浅黄,金黄,淡红,火红,甚至微微的紫色,一树树美不胜收。最美的是主楼后面的一棵巨大橡树,独自立在翠绿的宽广草坪正中央,满树金黄的叶子,映在灿烂的夕阳里,令人目眩神迷。
叶晨在周末带他出去玩。开车半小时,有一个湖。波平如镜,湖边的树林映在水里,好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叶晨喜欢摄影,带了全套装备,拍了很多照片。明明不是春天也没有桃花,萧敏却立即想起两句诗:“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平时都很忙,叶晨往往在临睡前给他打电话。夜深人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轻。有一次叶晨说了一点小时候的事。父亲工作忙下班晚,母亲身体不好,他有个弟弟,非常聪明但是有一点残疾,所以他早早地就学会了给一家人烧饭……那天放下电话,萧敏拉开窗帘,外面一钩新月,夜空如水。

11 一张照片

秋天短得令人难以置信。十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色彩缤纷的树叶顷刻间被打得七零八落。接下来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温骤降,乌云密布的天空衬托着光秃秃的枝桠和零星的残叶,天地间一片萧瑟。
最后一门期中考,收卷时间晚上六点。萧敏交卷算早的,从教室出来时也已经四点多了。走出系楼才发现外面又在下雨,雨丝又急又密,寒意袭人。他轻轻地诅咒了一句,轻快地跑进雨中。
宿舍离系楼颇有一段距离,跑回去的时候,头发和外套都已半湿。电话上红灯闪动,两条留言,一条是冯京的,说感恩节快到了,过来玩吧;另一条是叶晨的。他拿过浴巾匆匆擦了下头发,换件外套又出门去。
楼下不远有个象是快餐店和小酒吧的综合体的地方,里面打工的都是本校的学生,主要供应汉堡三明治之类,也有各种咖啡,啤酒(当然得出示证件)。萧敏进去的时候看见叶晨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正在笔记本电脑上忙着,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向他微笑,“考完了?最后一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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