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正好是我觉得疲惫到了极点的时候。当父母,老师,同学,朋友,同事都是互相熟识的一个小圈子里的人,而你又有难言之隐,生活就象一张网,几乎能让人窒息。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父亲基本不说话,而母亲每次都会哭,弟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家完全不再象一个家。我开始想,算了,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为自己而活。”
“韩亭是个很娴静的女孩子。我对她没有特殊的好感,但也没有任何恶感。韩宁非常热心,我简直不敢让他失望。我想,既然有句话叫‘日久生情’,也许感情真的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韩亭在上海,我在北京,很少见面,联系主要靠电话。我没有很强的愿望想去看她,好在她也比较独立。韩宁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母,父母非常高兴,家里好像一下子就变正常了。那时侯我忽然觉得就这样也很好,不要求更多了。也许再过三五年,我们可以结婚,一辈子就这样吧。”
“后来我想出来读博,觉得韩亭也许会反对,于是先告诉了韩宁。没想到他说,韩亭绝不会反对的,因为她其实也很想到这边来,但是读商科的很难直接拿到奖学金,签证往往不好过,如果你们结婚,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我听了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韩亭,如果能帮她实现一个心愿,那再好不过了。”
“再接下来的事情你基本上都知道了。我遇见你,才明白了一件事——感情并不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你那天说到“说谎”,我无可抵赖,确实一直在瞒着你。”
故事说完了,叶晨的声音也几乎完全哑了。萧敏默默地站起身来,到厨房拿了一瓶水,递到他面前。
叶晨把那瓶水从他手中拿开,握住他的手,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却把叶晨的手翻过来,向他的手上看。叶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看什么,索性把另一只手也送到他面前,“没有戒指。本来是准备明年暑假回去登记的,现在这个计划也已经取消了。”
萧敏抬起头来看他,却不说话。叶晨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握住,“昨天我给韩亭打过电话,把整件事都告诉她了。”
“那,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
“怎么会什么也没说?”
“她哭得很厉害,从头到尾几乎一直在哭。”
萧敏又陷入沉默。他想把手抽出来,可是被叶晨紧紧地握住不放;心里象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理不清。
叶晨见他微微地嘟着嘴,蹙着眉,眼睛里平日动人心魄的光彩此刻已完全黯淡,呆呆的样子简直象个被人夺去心爱玩具的孩子,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萧敏却突然开口了,“既然你已经有过结婚的打算,那当初为什么……为什么还来找我?”
叶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地说,“因为我没有办法。虽然知道可能是错事,但是仍然想去做;就好像明明面前是油锅,也已经非跳不可。”
18 最艰难的电话
第二天,越来越多的人得到车祸的消息,纷纷赶到医院,但是师兄此时的情况还很不稳定,医院根本就不允许探视。很多人只好尽力安慰一下师姐,在等候区里轻声交流一下,然后叹息着离去。
ICU的医护人员往往非常忙碌。为了减轻医生的负担,使医生不必分神应付来自大量病人亲友的询问,医院规定每个病人至多可以有两个亲友作为代表,直接和医生沟通,其他人则只能通过这两个人了解病人的情况。师姐和叶晨在下午进了医生的办公室,过了很久才出来。
外面的几个人正等得心焦,这时都急忙围过来,可是师姐和叶晨的神色让大家简直不敢开口询问。最后一个女生把师姐扶到一边坐下,叶晨才低声把医生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师兄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车祸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脑挫裂伤及颅内血肿,虽然血肿的体积不大,可能不需要手术,但师兄到底什么时候能够醒来,现在还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预测。师兄的腰椎爆裂处已经接受过减压固定手术,但是以后还需进行长期的康复治疗和训练。最后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状态,目前也还很难说。
这个消息象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大家几乎喘不过气来。最令人忧心的是,本来想过几天再通知师兄的父母,至少等师兄醒过来,情况稳定一点,现在看来却一天也不能再拖了。
晚上把师姐送回家,两个人都快走出楼门了师姐又追出来,对叶晨说,“给他父母打电话的事只好麻烦你了。”
叶晨默默地点头。
师姐身后,楼道里的白炽灯亮得刺眼,他们三个人却站在楼门口昏暗的阴影里。师姐低着头,欲言又止,叶晨用保证一般的语气说,“你放心,不该说的我绝不会说。”
师姐凄然一笑,轻轻点头,又默默地立了一会,才转身上楼。
两人上了车,萧敏终于忍不住轻声说,“师姐是不是怕……”
叶晨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是。但是就象俗话说的那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叶晨就是这样,不到迫不得已,几乎从来不会说起别人的事;而萧敏也已经慢慢发现,叶晨不愿意讲的事,几乎每一件都是他宁愿不知道的,所以他也就不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叶晨的侧面。车里很暗,只有一点从窗外透进来的昏黄的路灯光,可是仍然能看得出那瘦削的脸部轮廓,甚至连眼眶下面的青色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累坏了吧,也许好几个晚上都没怎么睡。萧敏想起他剩下的那个任务,师兄是独子,父亲已年近古稀,母亲也有六十左右,给白发人送去黑发人的坏消息,他简直想不出比这更艰难的事。叶晨的室友也不在,公寓里空荡荡的,也许只有大洋彼岸老人心碎的声音……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叶晨似乎察觉到了,睁开眼睛转过头来,“小敏,你怎么了?”
萧敏犹豫了一下,有点期期艾艾地说,“我陪你,一起打这个电话吧。我是说,我不说话,但是,可以在旁边陪你。”
叶晨看着他笑了,眼睛里的神色异常温柔,“好。”
那真的是叶晨打过的最艰难的电话。一放下话筒,他就把脸埋进手里,萧敏只能轻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完全不必问“怎么样”,只凭大段大段的沉默和叶晨偶而说出来的几句话,就知道那边是怎样的状况。
他们好像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会做的动作也只剩下摇头和叹息。
叶晨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转身把萧敏搂在怀里,伸手轻轻摩挲他的面颊。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慢慢徘徊,他想说,感谢天,他好好的。虽然憔悴了,黑眼珠还是乌溜溜的;虽然透着苦涩,努力向他露出的微笑还是鲜活的。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真正懂得什么叫“人生无常”。生命太脆弱,以前的许多烦恼和计较此刻都变得微不足道。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看得到心爱的人的笑脸,接触得到他的体温,多么值得感激。
19 是谁
周一萧敏逃了一天的课守在医院,周二要带实验,没法再逃了,只好留在学校里,叶晨说下午或晚上再来接他。
下了课他回到宿舍,发现那种做梦一般的感觉又来了。自己的房间变得很陌生,心里非常不踏实,什么事都无法安心去做。
独处的时间变得非常可怕。有些念头会无休无止地往上涌,怎么压也压不住。有时他会想起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伏在韩宁的肩上,笑得阳光灿烂;有时会想起叶晨说过,家里终于又正常了,母亲不再掉眼泪,父亲也开始露出微笑。他想,这个美好的世界就象一座玻璃房子,眼看就要被击碎,而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等这件事最终传到叶晨父母的耳朵里,会发生什么样的风波,他简直不敢想像。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到了黄昏时分,心里的惶然到了极点。萧敏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台灯,落地灯,天花板上的顶灯,屋里雪亮,他却觉得无处容身。
叶晨一直没有来,他开始紧张,好不容易等到电话响,叶晨只简略地说,师兄的情况不太好,现在没法来接他,让他等下和夏江一起过来。
赶到医院才知道,师兄出现了感染的症状。ICU里挤着好几个医生护士,最初窗帘是开着的,从外面还能看到里面的忙碌情景;后来窗帘唰地一下拉上,师姐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师姐劝到墙角,成包的面巾纸递过去,一下子就湿透,师姐紧紧地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在颤抖。
等到半夜,ICU的门终于开了。大家看见医生出来,赶忙迎上去,师姐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医生。医生脸上都是不忍,说,接下来就要靠师兄自己的抵抗力了,如果能熬过今夜,暂时不会再有生命危险。
那天夜里的每一分钟,都象一年一样长。
萧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前一秒还坐着,后一秒却发现自己半躺着,显然有人替他把椅背放倒了,身上还盖着毯子。他坐起来看看四周,夏江沉睡未醒,叶晨和师姐却都不在。看了看时间,早上六点。一阵可怕的不祥的感觉瞬间攫住他,他跳起来就往外跑。
远远地就看见叶晨和师姐都在师兄的病房外面。师姐伏在叶晨的肩上,头发散乱地垂下来遮住了脸,背脊微微耸动,叶晨正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
心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一直一直向下沉,连走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叶晨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幻觉了,因为他在叶晨脸上看到了近一个星期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然后他听见叶晨说,“师兄熬过来了。”
失而复得之后,人的要求会变得非常低。那天每个人都暂时忘记了接下来的长期的挣扎和康复训练会有多艰难,只要人还在,就是上天莫大的恩典。
师姐眼睛里泛着泪花,嘴角却带着微笑,赶每个人回家休息,说,我想一个人和他呆一会儿,你们都走,回家睡觉,明天精精神神地再来,说不定,他明天就会醒。大家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熬夜过后胃里很不舒服,回到叶晨的公寓,两个人只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叶晨说, 你先在这里睡一会,这儿比较安静,不象宿舍那样总有人跑上跑下。我去一趟实验室,很快就回来。
萧敏知道他的实验就是这样,每个步骤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但还是有点小小的不情愿,“你不能下午再去吗?”
叶晨摸摸他的脸安抚他,“下午再去细胞就要死了,你也不想看着我忙了几个星期,最后前功尽弃,是不是?我只需要一两个小时,你还没睡醒我就回来了,啊?”
他只好点点头,叶晨笑着走了。
确实是太累了,绷紧的神经一放松,立刻觉得筋疲力尽。萧敏倒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就睡着了。
模模糊糊地又看见韩亭,不过不在照片上了,坐在那里笑着,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忽然韩亭神色变了,低下头去,用手捂住了脸。水滴从她的手指缝里渗出来,有的沿着她的手背滑下去,有的慢慢聚集,变成一滴大的落下。他呆呆地看着,韩亭忽然抬起头,一张脸苍白憔悴,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吓了一跳,这不是师姐吗?师兄的情况又恶化了?他想过去问她,可是发不出声音,怎么努力都没用。心脏好像被人紧紧攥住,几乎喘不过气……
萧敏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急促地喘息,一颗心怦怦乱跳,额头上全是冷汗。房间里很暗,窗帘拉得很严实,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叶晨也许还没回来。他呆呆地躺着,心里想,原来我扮演的角色和这个被诅咒的车祸是一模一样的,师姐差点失去师兄,而我,正在从韩亭手里夺走叶晨。
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口干舌燥,胃里也很难受,于是走到厨房烧水。水刚开,忽然听见门铃响。从窥视镜里看了一下,影像模糊不清,只能大概看出外面的人不象是准备入室抢劫的。
他打开门。门外是个年轻人,个子很高,一张东方人面孔,戴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看见他的时候稍微愣了一下,用英文说,“你好,请问叶晨在家吗?”
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萧敏一边在脑海里搜索,一边说,“他出去了还没回来。我能问一下你是哪位么?”
那人微笑,这个笑容瞬间触动了萧敏的记忆。面前的人戴了眼镜,发型也变了,但是这个笑容让萧敏立即想起他是谁。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门把手,听见那人说,“你是叶晨的室友吧?我叫韩宁,是他的朋友。”
20 乱麻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同我说英语,萧敏想。叶晨的室友来自香港,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叶晨不会讲粤语,两人日常大多用英文交流。
他把门完全拉开,说:“你好,请进。”
韩宁显然吃了一惊,也跟着改用中文说:“你会说普通话?”
萧敏带他到客厅,请他坐,笑了笑说,“我不是他室友,我是他的同学。”话刚说完就发现韩宁原本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要不要喝点什么?茶?或者水?”
韩宁仍在静静地打量他,半天才说:“喝茶就好。”
“绿茶?”
韩宁点点头,“麻烦你。”
壶里的水温度刚刚好。他泡了茶,端出来,放在韩宁面前的茶几上,客气地点点头说:“你随便坐,叶晨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萧敏赶上了感恩节前的最后一班校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乘客。他疲惫地在最后一排坐下,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日山林,无声地问自己,怎么办?
下车时他仍然没有答案。车站在图书馆后面,离宿舍还有很长一段路,他走走停停。夜里基本没睡,头本来就昏昏沉沉的,被冷风一吹,疼得几乎要炸裂开。幸好小湖边有条长椅,他坐下了就不想再起来。
过了一会他被几声低沉的“咕咕”声惊醒,睁开眼一看,几只肥嘟嘟的斑头雁正在周围徘徊,有一只正低头啄他的鞋。他把脚移开,那只雁抬起头,梗着脖子斜他一眼,真说的上是神色傲岸,姿态睥睨。
韩宁的眼神瞬间浮现在脑海里。他忍不住苦笑,俯下身低声说:“你这样可不行,眼神里一根刺都没有,谁又会被你吓住?”
大雁“咕”了一声,又斜他一眼。
他在湖边坐了很久才起身往宿舍走,远远地就看见叶晨的车停在楼下,正犹豫是不是要走另一个门,叶晨已经从车上下来,他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叶晨眼睛里满是血丝,沉着脸皱着眉,劈面就是一句:“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哪儿也没去啊,就在学校里。”
“你消失了快两个小时!我都问遍了,谁也没看见你!你想急死我是不是?你怎么回来的?坐校车?”
萧敏被问得不耐烦了,“你说呢?!”
叶晨不得不闭了一下眼睛稳定情绪,耐着性子解释说:“韩宁来之前并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出现。”
“他来不来跟我没关系,你用不着解释。”
叶晨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倔,忍不住沉着声音说,“你不能总是这样,有点什么事就跑。”
“那你想我怎么样?留在那儿等你回去,三个人针锋相对,最后闹得不可开交?!”
“你留下来不一定会吵,韩宁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一句话不说跑掉,事情才没法解决!”
“我什么时候跑了?我要真跑了现在你还找得到我吗?!”萧敏忽然说不下去,韩宁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那就是说,只有我是蛮不讲理的人?掌心里粗糙的红砖变成了此刻唯一能够把握的东西,这个世界怎么了?本来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怎么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叶晨沉默了半天,把手伸到他面前说:“钥匙。”
萧敏看他一眼,手插进裤兜里,握住钥匙却不拿出来。
叶晨心软了。那个眼神,有愤怒有倔强,偏偏没有一丝委屈。萧敏背后的砖墙把他的脸衬得分外苍白,看得出来下巴都尖了。他把声音放轻了说:“你把钥匙给我,我来开门,我们上去再说。”
萧敏不再看他,低着头说:“我没话要说。你要有事就赶快说,没事我就上去了。”
等了很久才听到叶晨开口,声音出乎他意料的平静,“师兄的父母打电话来,说签证很顺利,明天早上启程,下午到。我会去机场接他们,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