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想先告辞,叶晨忽然说,“那就喝点儿汤。虽然吃过了,也不妨再喝点汤。”说着揭开了汤锅的盖子。
排骨汤特有的香气夹杂在热气里腾上来,汤面上还漂着翠绿的菠菜和雪白的蘑菇。对面的人微笑着看着他。萧敏忽然觉得没有再推辞的必要,点了点头,“我……我去拿我的碗。”
和王忆南聊了聊,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比他还要早到几天。叶晨不住宿舍,而是与人分租外面的一套公寓。到公寓的校车很少,大约一个小时才有一趟,所以他中午有时会到宿舍这里来吃饭,因为楼下有厨房。
王忆南的房间和萧敏房间之间的直线距离大概只有几十米,但是分属两座不同的楼。两人平时走的是不同的楼梯,几乎完全没有碰面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个连接5栋和6栋的休息室,如果不是那天有人忽然决定在休息室而不是在厨房吃饭,也许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遇见他们,也许,根本不会遇见。
门锁坏了当然得修。萧敏找到多丽丝,就是那天接待他的那位中年女士,告诉她门锁好像有问题。多丽丝显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马上从橱柜里拿出一瓶什么喷剂。“先别给修理处打电话。我先试试,没准儿我就能给你修好。”她笑着眨眨眼。
事情出人意料的简单。多丽丝听了他的描述,进到房间里,锁上门,按了按把手;又站到门外,让他从里面锁上门,在外面按了按把手,笑起来,“你在门里按把手,门当然会开;如果你在外面试一试,你就会发现,门还是锁得好好的。”
真够丢人现眼的!萧敏想。忍不住又笑了。
5 既是学生又是老师
萧敏的导师来自以色列,有着犹太人特有的精明强悍。穿一件白衬衫,衣袖卷到胳膊肘,不苟言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萧敏第一次见到他时脑海里立即跳出四个字:目光如电。
导师开门见山地将秋季学期的课程清单放在桌上,迅速地挑出七八门课,指点给萧敏看,“这些都是必修课,有没有你感兴趣的?我建议你秋季先修这几门。”说着拿起笔,在其中四门课前面打上钩。
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根据来美前与导师的信件交流,萧敏早知道他是个很强势的人,可是没想到他一见面就剥夺了自己选课的权利,而且试图把新生第一年的全部课程塞进一个学期。
导师似乎被他的沉默提醒,微笑了,“啊,当然,第一学期就修四门课负担太重了一些。这样吧,你从里面选三门。”
萧敏啼笑皆非,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终于获得了一点“权利”心怀感激,“教授,据我所知,一般大家第一年一共才修四门课,因为每个人还要做助教。”
“那是他们,不是我的学生。”导师把手臂架在办公桌上,上身前倾,专注的眼神带着压迫的气势,“你知道我读书的时候一天工作多长时间?——每天十六个小时。年轻人,要加油啊!”
工作狂。萧敏暗暗地在桌下握了握拳,“好,我修三门课。但我要修一门外系的课。”
对面的眼神立即变得更锋利了,“为什么?”
“我感兴趣,而且这门课会对以后做课题有帮助。另外,研究生院的规则上说,学生有权选外系的课,虽然……”虽然要经过导师同意。
导师静静地审视了他半分钟——男孩子紧紧地抿着嘴,瘦削的腰背挺得笔直。——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如果平均分不够高,你就会失去你的奖学金?”
“我知道。”
“那就好。你必须修三门本系的课。外系的课你可以自己决定。”
开学之后的生活异常单调,每天都是系楼-图书馆-宿舍。一个星期之后,萧敏才意识到,这四门课并不是他最沉重的负担。他更大的苦恼来自他的助教任务,一周两堂的实验课。
学生都是外系的大一新生。对他们而言,大学物理只是成绩单上必须出现的一行字,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有兴趣,愿意认真听讲。这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当萧敏试图和学生一起温习教授上课时刚讲过的内容,他惊讶地发现, 下面的人的大脑里似乎是一片空白。
第一堂课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桀骜不驯的大一新生连教授的帐都不买,自然没把这个看上去显得比他们还小的小助教放在眼里,可是没想到小助教比教授还固执;而萧敏,面对着神情冷漠,连算12+9都要按计算器的学生,终于意识到,即使他在讲台上讲的天花乱坠,下面的人也是左耳进右耳出。鉴于每个人都想尽量快捷简单的糊弄过去,他自暴自弃地亲自动手示范实验过程,以便学生可以照葫芦画瓢。
晚上他坐在图书馆里,桌上的课本参考书以及待批改的实验报告堆成两座小山。他一会儿拿起这个,一会儿拿起那个,最后还是背起了书包。
心里烦躁,步子太快,刚出图书馆的旋转门就和一个迎面冲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实验报告撒了一地。他和那人互相道歉,低头捡东西,旁边似乎有个路过的也帮着一块儿捡。
肇事者把捡起来的报告塞在他手里,道着歉跑了;路人却在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微笑了。叶晨。
“你带实验课?”叶晨拍了拍手里的东西。
“是啊。谢谢你啊。”他伸手去接。
叶晨却不给他,和他一起走下台阶,“我帮你拿着吧。学生好带吗?”
萧敏摇头,“不好带。都是大爷。”
叶晨笑了,指着不远处一棵树下的长椅,“你好像心情不太好。要不要坐会儿?”
“你不赶校车?”
“还有一刻钟。”
原来叶晨毕业后曾经留校工作过两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过国内的学生至少比较尊师重教,而且比较温驯。
“听说以前我们系里有个助教曾被学生当场气哭,当然那是个女生。据说学生完全不肯合作,根本不动手做实验,过后还投诉到系里。所以……”他看着萧敏笑,“你的学生还是挺乖的。”
“我怎么不觉得。”萧敏闷闷地说,无法将“乖”这个字和他人高马大的学生们联系在一起。
“新生有时可能……比较容易激动,但其实心地纯良。你别着急。过一段时间和他们互相习惯了,就好了。”
这人……明明只比他大两三岁,说话口吻倒象他大一时的年级主任。
叶晨看了看表,“我得走了。”转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那叠报告上,“这个给你吧,你看你都上火了,嘴唇干的。”
萧敏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伸手把东西拿过来。透明的密封袋里装着几个毛茸茸圆滚滚的猕猴桃。他轻轻的捏了捏其中一个,软软的。一定不酸,他想。
6 难题
对于任何一个刚刚开始独自生活的男生而言,吃饭都是一个难题。萧敏自然也不例外。早上中午都赶时间,所以一般都是牛奶面包三明治,随便打发。晚上有点空儿,但是他只知道一个菜的做法——番茄炒蛋。他举一反三,在一个星期里尝试了各种蔬菜炒蛋,最后不得不打电话向冯京求助。
“怎么办啊,我现在看见鸡蛋就想吐。”
作为一个过来人,冯京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了半天,最后说,“没事,有我呢!你有肉吗?”
“肉有得是,怎么说我也有一百二三十磅……”
“去一边儿去!我是说小块儿的,炒菜用的,猪肉!”
萧敏想了想,“有一包。在厨房的冰箱里。”
“冷藏还是冷冻?”
“冷冻。”
“去拿出来,放一个盆里,用凉水泡着,每过一会儿换一次水。一个半小时以后给我打电话。”
一个半小时之后肉化得差不多了,他在冯京的电话遥控之下,切片,上浆,下锅翻炒。结果惨不忍睹。不仅最后成品色泽可疑难以下咽,而且手上还多了个口子。冯京无可奈何地总结说,“炒菜不适合你,改红烧吧。我给你找几个菜谱。”
冯京给他找了不少菜谱,可是他很少有时间红烧。好在面临这难题的人不止他一个,有天他在厨房犯愁的时候遇见了张海峰和夏江。
张海峰也是新生。身材粗壮,声若洪钟,看起来似乎和哲学二字丝毫不沾边。夏江是张的师兄,比他们高一级,人很沉稳。他听着张海峰和萧敏聊了几句,便用一种哲学家特有的深思的态度建议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另外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都对他的奇思妙想表示佩服。幸运的是,三个人会烧的菜不太一样,所以他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立即觉得花样多了。
当然,三个人里真正会做几个菜的人是夏江。他的拿手菜包括葱爆牛肉,黄芽菜肉丝年糕,以及醋溜土豆丝。萧敏深受金庸小说的影响,觉得这种能用简单原料做出美味菜肴的人都是大师。“大师”的架子于是大起来,有时会要求他和张海峰先把菜切好,然后才肯亲自出马。
这天晚上叶晨和王忆南走进厨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萧敏站在水池前面翻着泡在水里的土豆丝,夏大师站在他旁边指点,“这一步非常重要。如果不把淀粉泡掉,口感就不够脆。”
泡好了,大师检查半成品的时候不甚满意,“这谁切的?怎么有的粗有的细?不均匀可不行。”
张海峰告状说,“我们俩一人切了一个。他切的没我切的细,所以不均匀。”
萧敏反驳,“不对!明明是你切的没我切的粗,所以才不均匀。”
“好啦好啦,”大师一边爆油锅一边活稀泥,“都有责任,啊,都有责任!”
王忆南在旁边大叫,“知足吧你们,新生里就属你们吃得最好!”
萧敏回过头正要开口,视线和另一个人撞了个正着。那人正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忽然有点恍惚,楞了一下才找回自己要说的话。
第二次带实验的时候,萧敏竟然真的在他的学生中发现了一个能跟“乖”字沾边的。那是个瘦小的男生,皮肤黑黑的,不时停下手中的事,左右张望,然后又低头在自己的手表上按来按去。萧敏走过去问他有问题吗,学生却说没有。萧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得出个结论——这个学生忘带计算器了,又不好向别人借,因为每个人都要用。
他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过去拿给他。学生满面惊讶地接过。
下课以后,学生把计算器还给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今天我特别倒霉,什么都不顺。上午忘了交作业,下午忘了带计算器。幸亏你……”
萧敏正忙着整理学生们用过的仪器,顺手把计算器放在一边,向他鼓励地笑了笑,“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明天你的感觉就会不一样。”
从此那个学生变成了他的小帮手,会在下课之后帮他擦黑板。萧敏不好意思地说你别客气,我自己来就好。学生腼腆地笑笑,又去帮他把椅子摆整齐。
又过了一阵子,萧敏惊喜地发现,“大爷”们慢慢开窍了。课前温习变得顺利起来,做实验的时候学生也能基本照着教材做了,虽然问题还是很多。他想,看来叶晨说的没错,真的有一个磨合期,不论是学生和教授之间,还是他和学生之间。
这天下午又有他的实验课。萧敏提前到教室,测试仪器的时候发现有一架天平出了问题,于是想去换一架。
仪器室的门在正常的上课时间内从来都是敞开的。他拿着天平进去,还没找到天平都放在哪儿,突然发现里面的小办公室的门半开着,还传来隐隐的争执声。听声音一个是系里管仪器的老师,另一个似乎是高年级的钱涛。
处境真是尴尬,好在时间还早,离上课还有至少十分钟。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出去,等里面的人吵完了再进来。
可是管仪器的老师眼尖,立即扬声叫住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本来脸色不太好,看见他手上的天平神色倒缓和了,“出问题了?”
“恩。”他把天平的毛病描述了一下,老师立即给他换了一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说实话我现在都有点怕见到你——每次你出现手里都拿着坏了的仪器。”
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钱涛出现在门口。当时恰好是个空档,萧敏正在教室里巡视,便过去问他,“师兄有事吗?”
钱涛看了看正专心做实验的学生们,挑了挑眉毛,“还是你这个班好。我带的那两个班,上课时尽聊天不动手。”
萧敏不知该说什么,更何况学生就在眼前,虽然明知道他们听不懂,但是当面评价别人总是不太合适,想了想只好说,“其实……磨合期过了都会好的。我一开始也觉得应付不了。你比我有经验的多,更不会有问题了。”
钱涛说,“要说经验吧,我倒想起来了——其实你干吗这么认真?助教做得再好,对你也没一点用。你靠论文拿学位,又不靠做助教。费那么多时间干吗?凑活凑活就完了。”
无法否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总得尽到责任吧?学生交着学费,我们拿着奖学金。再说,带实验也很锻炼人。”
“咳,谁都没把这课当回事,只要考试的时候手下松点,放他们过去就完了。”
萧敏不敢苟同,但是他跟钱涛不熟,教室里更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好在后排有个学生适时地举起了手,他赶忙跟钱涛说,对不起学生有问题了,我得过去了。
“好,你忙你忙。”钱涛溜达着走了,刚走出两步又回头,“哎,周末晚上我去买菜,带你一块儿去吧。你们那儿如果还有没车的新生,都可以一块儿去。”
萧敏这时只盼他赶紧走,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钱涛的身影终于消失,他却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7 更大的难题
开学一个多月,各科都开始小测验。萧敏担心“大爷”们,专门拿出半堂课的时间带着他们复习了一遍。
他去参加考前小会议的时候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看了一遍系里拟好的实验试题才放下心来。管实验的老师交代了重点就走了,留下他,钱涛,和一个印度助教商量具体事宜。
钱涛烦躁不安地拿着考题翻看,最后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这题够难的!这不是存心卡他们吗?我看,到时候应该允许他们带公式进场。”
印度助教看了看萧敏,“这可是闭卷考试。”
钱涛不耐烦地说,“又没让他们带课本!考试时书包不是都得放讲台上吗?就一张纸,上面抄几个公式,当然还是闭卷。”
萧敏说,“我们不可能仔细检查。如果他们在纸的反面抄满了东西,这算作弊啊还是算什么?”
钱涛冷冷地看着他,“都博士生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考试考的是学生的理解,而不是他们的记忆力!”
“可是这些学生不是博士生,只是外系的大一新生。用功不用功的差别,可能就会被一张纸上的几个公式盖过去。这不公平。”
印度助教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又一次强调,“这可是闭卷考试。”
钱涛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冲着萧敏甩下一句中文:“世上哪有公平的事?!你故意找茬呢是吧?!就想把我压下去,好把你自己显出来!”
他“砰”地一声摔门走了,印度助教瞪大了乌黑溜圆的大眼睛,“他说什么?”而萧敏,被这莫名其妙的指责砸蒙了。
那天萧敏想了很久,无奈之下终于拨通了叶晨的电话。叶晨问他,“你说在仪器室里听见过他和老师争吵?听清他们说什么没有?”
“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过几分钟再来,什么都没听清。”
电话那边静了一会儿,然后他听见叶晨说,“我有一个猜测——只是一个猜测,不一定对——钱涛的事我听我师兄提过几句。他老板经费紧张,所以他在这儿两三年了还得做助教,课题也一直不太顺利;另外,怎么说呢,他还有点儿……别的烦恼。所以我猜,他对做助教这件事可能很烦,也许敷衍了事,那天的争论应该就和这个有关。他不知道你什么都没听见,以为你是故意刺他,跟他作对。”
原来如此。“可是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可是他不知道。而且你现在还不能解释,越描越黑。”
叶晨的建议是把几个重要公式写在黑板上,这样就不必担心会有人趁机作弊。“学生之间的差别还是看得出来的。我好歹教过两年课,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
叶晨的声音很低,好像近在耳边,萧敏突然结巴了,“我……没有……那什么……我当然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