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鱼和橄榄树----控而已
  发于:2009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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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们和师父也不过就是渐行渐远罢了。
夜里果然只有强强还开着门。
高二转学后宋元就不再和商周联系,虽然商周每年都试图找他。上了大学之后,虽是听说他和自己考了同一所学校,但起初的一年商周在主校区,宋元并没有联系,他也没来找过宋元。之后虽然惊讶于商周转系过来,但也当作从来不认识的样子,他和商周连正面的交谈都不多,更遑论出来喝酒了。
他的记忆中,商周并不太会喝酒,喝酒后就变得和平常的样子很不像,有点儿傻气。小时候被他这么说过后,商周就不太喜欢喝过头。
邓伟叫了几个小菜,又叫了一壶烫烧酒。宋元坐在邓伟身边,商周坐在邓伟对面。
宋元自斟自饮,商周则是掏出烟来抽。
宋元今天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抽骆驼了。现在他手中的烟是三五。
邓伟提起锡壶,给一直沉默到现在的商周斟了八分杯的烧酒,问:“陈倩怎么回事?忘了吗?”
“一会儿找她去。”商周说。
后来邓伟一直在活跃气氛,奈何宋痞子只顾喝酒吃菜,商少爷则是抽着烟,连筷子都没怎么动。邓伟觉得回天乏力,最后只能选择付账走人。
走到主校道分岔口,宋元说要去一趟医院,邓伟看了看表,十一点半,问他还赶得及回去吗?
宋元说大不了和值班医生一起住。
雪已经不下了,只有积雪罢了。宋元穿的徒步鞋有些滑,但不妨碍在积雪中踩出清晰的脚印。到了明天,恐怕雪就要化了吧。他不止一次地觉得,南国的雪那么的轻薄脆弱,然而正是由于这种轻薄脆弱,每一场雪都可以独自消亡。不像北国的雪,绵密频繁,旧的累积在新的之下,一起化成雪水,分不出彼此。
宋元去医院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硬要说的话,他可以说是记挂某个病人。但事实上那可能只是借口。
胸穿之后,纪昭忽然变得离不开氧气了。只要摘下鼻导管,哪怕只是去上个厕所,就会喘气。沈姓教授在得知纪昭的胸穿并没有送细胞学检查时,十分恼怒,于是劝说纪昭的父亲,同意再做一次胸穿。那位父亲签了同意书,但是有些犹豫。今天下午,宋元推着推床带他去做B超时,就算带着氧气枕,他从推床上已经无法独自下到B超病床。宋元把他半扶半抱地弄到了病床上。
纪昭的身体从外表上看非常的结实,然而却是一步路也走不了的人了。
做B超时,那位B超室的医生指点宋元看纪昭胸膜上的小结节,在以往的任何一次B超,哪怕就是前天胸水定位时都不曾出现的那些结节,忽然长满在胸膜上,随着呼吸频繁地颤动着。
那个时候宋元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十七

护士站的小护士正在写护理记录,见到宋元夜里来,很是惊讶:“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啊?”
“来见你啊。”
“死不正经的。”小护士脸有点红,嗔道。
“逗你玩呢。”
宋元去翻了翻纪昭的病历,周六送检的胸水结果回了一个常规,一个涂片找抗酸杆菌,一个生化。从那些结果,他只能看出胸水是渗出液,不是漏出液。
以他如今的水平,要看出这些结果能说明什么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哪怕他比对着检验单一页一页地去翻实验诊断学的书。
病人是如何看待医生,宋元并不清楚。如果像纪昭这样的病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必定是把医生当作性命相托的对象吧。有多少病人可以想象自己性命相托的人学艺不精呢?在只是为了堵口的一次又一次检查中,学艺不精的医生对那些结果也无从下手,不,应该说,谁愿意把下班的时间也交给病人?哪怕翻翻书这么简单的事,做起来都觉得是在亏待自己。
在多如瀚海的医学当中,学了些基础的东西就花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三年半时间,还让不少人学到变成了尸体。至少对宋元来说,那些厚重的书籍,一看见就令他想吐。
他想象中那些明哲保身的教授们应当也是如此。
在同情感变成了无力感之后,几个人会苛责自己,因为只是拿一份工资的职业而毁坏自己的幸福感?
至少宋元不想。就算他很少有所谓的幸福感。
哪怕他会装模作样地半夜来看病历。
每一个人,终究只是他人生命的旁观者。
宋元把纪昭的病历夹子放回架子,那时小护士已经去病房换药了。宋元走到电梯间,所有的电梯都在往下走,而且都只在十几楼。他于是决定沿着楼梯下去。
一层又一层,不知绕了多少圈楼梯,头都有些发晕的时候,听到下面一层的楼梯间有人轻声说话,宋元放轻脚步。距离他们只有半层的时候,他停住了,因为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残忍,商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女人的声音是哽咽的,男人没有说话。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你要装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女人说着说着,开始哭了,泣不成声。
宋元悄悄叹了口气。
“对不起。”
“谁都可以和你一起,多烂的人都可以,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正眼看我?”
看上去越是冷淡的人,一旦动了情,会比谁都激烈。
“因为你是我重要的队友。”
“我不再做你队友了,你会不会把我当女人看?”
男人很久都没有说话,那之后只有女人哽咽的声音。
“陈倩,现在我正需要你,你这样我很为难。”
在女人拼命压抑的哽咽当中,一种略微窒息的感觉压到了宋元的身上,冷风自他站立的窗缝里钻进来,他忽然指尖发冷。
几乎是发抖地摸着香烟,一直摸不到的时候,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包被自己丢弃的烟。
后来拼命寻找的东西,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负气丢弃的东西。
他已经记不得商周对他说了多少次我需要你,我的乐队需要你。他理所当然地听着,理所当然地拒绝着。理所当然地以为他需要的只是他一个人罢了。
因为他答应的时候他是那么欣喜。
五年前师父死后不久,琴真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宋元和在北京工作的父母说他要转学去北京,那样上大学容易些。
早就替儿子办妥一切的父母为儿子终于想脱离令人不愉快的摇滚以及那帮狐朋狗友而欢欣,宋元就那么地去了北京。
走之前甚至没有告诉商周。
商周知道一切,关于他对琴真的感觉,关于他和琴真的那个吻,关于那个吻之后不久她就遇到了那种事,关于对她做了那种事的师父在当天夜里吸毒过量死了。
那之后他知道商周一直试图联系他。商周写信,打电话,过年时去他家找他,甚至和他上了同一所大学。
每年都要说,回来吧,我的乐队少一个主唱。
女人的哽咽持续着。宋元忽然又想起华师的那个妞儿,在邓伟面前哭了许久,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的妞儿,她是不是也是这样哭的呢?
琴真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哭泣呢?
他甚至没有勇气面对她们的眼泪。
如果你无心,请你不要欺骗,请你不要让我误会,你是爱我的。只有一次分手的时候,那个妞儿没哭,只是这样对他说。
那个妞儿叫什么名字呢?
邓伟说他不懂爱。说他不会同情。
但是爱是什么,同情是什么?光只是原谅而已,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甚至无法原谅自己,又如何去爱世人?
怎样都想不起那个妞儿名字的宋元倚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被自己的鼻息弄糊的窗玻璃,冰一样的贴在脸上,模糊一片。
不知从何时起,楼下已没有了声音,宋元开始往上爬楼梯。
到了十七楼,推开实习生休息室的门,值班的赵茜正好往外走,看见他,哇地叫了一声:“吓人啊?”
“你值班?”宋元问。
“是啊。你干嘛?都十二点多了。”
“没地儿睡啊,来找地儿睡。”宋元笑。
“去死。”赵茜和宋元很熟,十分了解宋痞子的轻薄口舌。
“真赶我走?在外头我会冻死。”
“你这人真烦。”说归说,赵茜最后还是去了一线医生的休息室过夜,因为恰巧那晚值班的是个女医生。
宋元在休息室冲了一个很冷很冷的冷水澡,用枕头套擦干身子时,上下排的牙齿已经在打架了。
他很怕冷,夏天都不洗冷水。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发现有人坐在床沿等他。
当然是等他的,因为他想不出在接近凌晨一点时,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会在这儿。
商周默默地看着宋元用枕套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看着他裸着身子发着抖,看着他怎么都不愿转过来的脸。
商周站起来,拿起那床还没套上的被单,包住宋元的身体,就那么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肩上。
那个时候,宋元僵硬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
“大圆,以前的事,能不能忘了?”商周低声叫着他的小名。
宋元没有回答他。
这种话,叫他如何回答呢。
如果只是吵架的求和的话,他们从前也不是没有吵过架。男孩子之间,很少有不吵架的。吵架之后,总是商周先来找他求和。但是初三以后,他们就不再争吵了。就算有不同意见,也会冷静沟通。
可是今天的事,并不是一句吵架可以解释的。
有许多的事,说不清也道不明。说了的话,反而更不明白。
宋元说:“商周,你将来想做什么?”
商周松开他,问:“什么时候的将来?”
“毕业以后。”
他们一起回到床沿坐着。暖气开得很大,宋元终于不抖了。
“找工作。”
“你的乐队呢?”
商周看着他,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宋元发笑。他做的事一点儿也不像这句话。
“笑什么?”商周说。
“邓伟说我们俩很像,还说我比你严重。”宋元继续笑,“我怎么看都觉得你病得重些。”
商周过了一会儿,问:“邓伟的话对你很重要吗?”
宋元过了一会儿,回答:“我要说是呢?”
商周和宋元对看着,直到商周转开头,站起来。
当晚,宋元睡下了之后,商周从上铺下来,挤到他的铺上,他的手脚不暖和。
宋元背对着他,问:“冷吗?”
“很冷。”商周背对着宋元说。
“暖气开最大了 。”
“可是上铺没被子。”商周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刚才他去找护士要被子的时候,护士说没有剩余的被子了,只给了他一条床单。想起商周不太开心的脸,宋元忍不住笑了。
他其实没怎么变,作为孩子的那一部分。
“商周。”
“嗯?”商周的声音有些含糊了。
“你有没有对以前的妞儿愧疚过?”
过了很久,久到宋元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听见他应了一声:“有。”

十八

邓伟一向认为自己的自制力很强。但那天他确实没能忍住,那口汤就那么地喷在了空气当中。
事情是这样的。
某年月日早上七点,一位勤奋的女实习生准备交夜班的过程中,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于是她断定是昨晚睡觉前丢在实习医生休息室忘记拿了。再于是她推开幽暗的实习医生休息室,打开灯,准备找东西时,猛然发现昨夜她被强抢了的铺位上不正常宽大地隆起着。再于是她就看见了被子下两个头挨在一块儿。
然后她就发现那两个挨在一块儿的头的主人是搂在一起的。
再然后发现那两个搂一块儿的人就是号称宋帅和商少的他们班不分轩轾的两位情圣。
那位勤奋的女学生掏出手机。
两个男人听到动静,醒了。对场面适应了数秒,商大少咳了一声,宋大帅咳了两声。
“赵茜,手机给我。”宋大帅镇定地伸出修长的胳膊。
女实习生痛心疾首:“世上好男人本来就不多了,你们俩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你们这样让天下姐妹情何以堪?”
两个男人面有菜色。
女实习生趁机连续按快门。
所以。连续在一起看的话,就是从捉奸在床到试图毁灭证据最后没办法只好穿衣服的全过程。
邓伟正是被眼前连续跳放的照片弄喷了。
那是中午,一行人群聚在十七楼休息室吃饭时发生的事。两位拥抱门主角在众人的喷中默默地吃着盒饭。
“都说是没被子了。”宋痞子难得地有些气短。
“相约来休息室睡觉是咋回事就不提了,没被子就没被子呗,抱那么紧干啥?”勤奋的女实习生振振有词,“招了吧,都捉奸在床了。”
宋元转头对商周说:“你不觉得亏了吗?早知做了。”
商周点点头:“是啊,亏我们还玩命克制理性。”
邓伟的第二口汤势头越发强劲,在空气中闪现着耀眼的彩虹。
喷完后擦嘴角,说:“你们有病啊?昨天晚上还恨不能吃了对方。”
“昨晚确认了过了,原来世间种种恨,皆是世间种种爱。”宋元搂住商周的肩膀叹息。
赵茜直接把米粒儿喷了。
李磊合上饭盒,带着鸡皮疙瘩直接走人。
赵茜不知不觉地吟诵了张湘竹同学的至理名言:“人至贱则无敌。”
“那要怎样?”宋元把身子往靠背椅上一靠,语气真诚地说,“难道要商少一脸娇羞地滚到我怀里说:‘讨厌啦’?”
商周看了看宋元,说:“要不要试试?”
“不用了,我不想连昨晚的都吐出来。”赵茜阻止了男人们奇特的表演欲。
所谓的世间种种爱,恐怕就是意味着他们用正常大人对待彼此的方式进行交流,用正常大人的工作状态进行讨论。商周把编曲拿给宋元的意思邓伟终于明白了。然后也终于知道了宋元同学到底有多么精于此道。宋元提出修改意见的编曲部分变成了点睛,尤其是吉他的solo部分,在他的编曲之下,原本虽不觉得不好,但有些冗余的部分都被大胆地切了。为此他和商周“讨论”过,虽然讨论现场又是让邓伟出了新旧交加的数重冷汗,但按照宋元的意见演奏之后,商周妥协了。加上陈倩已经回来了,宋元的演唱也开始投情。他们的表演不仅不成问题,而且让邓伟非常期待。
邓伟越来越觉得,宋痞子是个谜样的人物。原来自己对他认识不足。但邓伟最疑惑的是商周怎么会知道这些,就好像他们关系有多好似的。
但是邓伟不敢问,宋元身上有些禁忌。“过去”无疑就是其中一种,他几乎从不提起家里的事,不提起从前的事,不提音乐的事。喝酒喝到最尽兴的时候,也守口如瓶。而对宋元打破禁忌,邓伟还没那个胆儿。
在那个同时,商周让邓伟先在地方摇滚BBS上招主唱,原先以为看宋元的势头,恐怕是会长期留下的邓伟问商周:“他不打算就呆这儿啦?”
商周说:“不管打不打算,我要给自己留退路。”
尽管那时不能深刻体会商周话里的含义,邓伟还是照做了。但是那段时间,不管哪个人来面试,商周只听一句,都叫人回去等,说礼拜五之后给结果。
其中有音色和宋元类似的,但是确实一比较,优劣立分。邓伟知道宋元就是那种不论在音色还是技巧,爆发力还是一贯的能力,还是投情方面,你听过一遍,就不想放走的主唱。而且听过之后,会觉得不少人都是鸡肋。
虽然宋元时常嘲笑他的青春很长,但老实说,邓伟对和商周一起组建的这支乐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已经不能体会到从前那种热情了,尤其是最初的主唱离任之后,他也时常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对一支乐队来说,起创作阵容与乐器背景虽重要,但是最关键的演绎并不是单靠吉他就可以出来的。乐队就是一个整体,倘若不均衡的话,很难达到想要的效果。就如同Jeff Beck,尽管他的吉他演奏技巧恐怕是难以企及,但是不能碰到一个好的乐队,不能留住一个好的主唱,对这个伟大的吉他手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终身的遗憾。
在几天和宋元一起的排演中,邓伟忽然体会到了最初组建乐队时的那种感觉。兴奋得不能自已。
他感觉其他人也是这样。找一个只会唱歌的人,并不能产生这种效果。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宋元假如长期在这个乐队的话,所谓的“乐队灵魂”恐怕不会再是商周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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