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转开眼,说:“不会的。”
纪昭没有非难他的谎言,也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那么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一会儿之后,看了看门口,说:“宋医生,有人找你。”
宋元回头看,就看见商周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穿白大褂。
刚才离开操场时,商周又回到了礼堂,并没有说要过来。
宋元对纪昭说:“你好好睡吧,别再拔氧气了。”
纪昭没有应他。
商周随着宋元走到医生办公室,说:“他们让我来找你去吃宵夜。”
“行啊,等会儿。补个记录。”
找他的话,打电话就可以了。何必亲自跑来。
商周站在他身边,问:“刚才那病人怎么了?”
“没怎么。”
过了一会儿,商周说:“你对他很好啊。”
“他比较重。”宋元打开纪昭的病历,今天下午没来,没有记病程。
过了一会儿,商周有些不自在地说:“你的新哥们儿?”
宋元笑了半天,说:“你这什么话?跟这种来日无多的人做哥们儿,岂不是要伤心死了。”
商周说:“对不起。”
宋元说:“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他知道商周为的是什么事道歉。
那首没有事先通知的昨日。那个满面泪痕的自己。
大概商周仅仅是以为,假如自己有勇气唱完那首歌,就可以堂堂面对昨日。
商周又站了一会儿,在宋元即将写完那份病历的时候,问:“大圆,要是我死了,你也会伤心吗?”
宋元抬头看商周,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很平静。
宋元低下头,说:“不准死。”
那天写完病历以后,他们去了等待他们的乐队宵夜。然后陈倩和宋元合伙儿灌了商周不少酒。陈倩看上去是想把这几年的怨气一起发了,她灌酒的时候商周一点儿也不敢推辞。灌到后来商周开始有些恍惚,乐煦见他那样,故意逗他,说:“商周,最近怎么没见你有新女朋友啊?”
商周撑着下巴,有点大舌头地说:“什,什么女喷油?”
一桌的人都在偷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最近商周和陈倩关系融洽,乐煦故意想撮合商周和陈倩,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商周想了一会儿,老实地说:“有啊。”
邓伟问:“谁啊?”
商周说:“大,大脸。”
宋元笑喷了邓伟满脸酒。
“你干嘛呢?”邓伟恼怒,“商少到底说了什么?”
宋元咳了半天,说:“他说大脸。”
“大脸是什么?”
“大脸猫。”宋元说,“蓝皮鼠和大脸猫。”
商周初中时看了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很入迷的幼稚动画。当年不知被宋元笑了多少次。
那天晚上,宋元几乎就是把商周背回了他们寝室,背的途中悔不当初,早知灌到能走的地步就行了。
陈倩在路上看见商周不省人事的样子,十分愉快,还哼了歌。
宋元在心底叹道爱恨一线啊。
背到邓伟寝室以后,宋元把商周甩在邓伟床上,邓伟说:“你负责任把他弄床上去吧。”
宋元剥了商周的外套,说:“你当爷举重的啊,今晚征用你床了。”
商周在那时忽然睁开眼,一把拉住正要撤的宋元,把他拉进自己怀里,搂得紧紧的,含糊地说:“别,别走。”
邓伟笑道:“商少情窦初开了吗?”
宋元伸手拍商周脸:“哥们儿,醒醒,松绑呀。都快千人斩了还初开,哥们儿你太纯情了吧?”
商周被拍痛了,睁眼看见宋元近在咫尺的脸,咦了一声,忽然十分清醒地问:“你想干嘛?”
邓伟滚到桌边抱着肚子笑,不成句地说:“千,人,人斩遇见你都怕呀,你这个禽兽……”
宋元爬起来整整衣冠,踹了邓伟一脚,沉痛地说:“少爷,咱们就到此为止吧。下一个会更好。”
商周从邓伟的床上爬起来,发了会儿呆,又倒回去睡了。
邓伟惨叫着:“你倒是给我爬上去再睡呀!又要我睡你垫草席的床吗?”
二十二(丁香鱼完)
宋元在呼吸科的最后一周周五,纪昭转院了。他父亲联系了北京协和的床位,要把带儿子去中国最好的医院看病。来接纪昭的是一辆面包车,上面虽有红十字,但怎么看都不像经得起长途奔波的一辆破车。
那车上有一张救护床,一瓶液氧。去北京开汽车不知要多久,也不知这瓶氧气够不够。
宋元和谭晓娟把纪昭用病床推到楼下,转移到简陋的锈迹斑斑的救护床上,宋元把被子盖在纪昭身上,轻轻说了句:“保重。”
纪昭说了一句:“谢谢你,宋医生。”
救护车在冬天的雨丝中开走了。宋元看着车拐过转角,很快消失在视野中,谭晓娟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知他能不能撑到北京。
不知那所最好的医院,能不能诊断出他的病,能不能把他治好。
此后他们轮转到了消化科。
有一次在路上碰见谭晓娟,她说起沈某人最近离婚了,原因是丈夫外遇。更惨的是官司打输了,儿子也跟着丈夫走了。说时有点儿幸灾乐祸。
原来欺凌你的人,不过也在被生活欺凌。
一次就是一次。商周再也没有来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唱歌了。邓伟问了他,陈倩也问了他,他说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
在那段时间内,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主唱,和宋元的音质完全不同的沙哑嗓音。是一个内科的研究生,长得不起眼的一位大哥。宋元笑称这次不会再发生主唱和队长的桃色纠纷了吧,邓伟谨慎地乐观着,最后说:“难说。”
在消化的时候,邓伟和商周换了个实习组,平常碰面的机会变少了。偶尔在楼道里碰见,交换一个“嘿,哥们儿”的眼神也就那样了。
宋元觉得商周不会陪伴自己很久的,毕竟大家都长大了。
毕竟到如今,他想起昨日的时候依然不能满心愉悦。
他明白商周作为一个够铁的哥们儿,已经尽全力帮助过他了。
然而宋元一再地想,每个人,不过都是他人生命的旁观者。
正因为只能旁观,他无法拯救琴真,无法拯救师父,无法拯救纪昭。
正如商周无法拯救他,那是一样的。
春节前,宋元对朱美说了抱歉。她在那之后就没有再理会过他,哪怕是路上见到了,也当作不相识。
宋元想,难得他想改邪归正了。
对妞儿来说,哪怕你假装爱过她,玩弄她,让她伤心哭泣,也比一开头就不要她来的痛快。
因为任何一个妞儿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差到没起跑就输了。
陈倩最终还是没有退队。她也是个执着的人。陈倩能陪商周多久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有些难过。
冬天的雪化了之后,没有再堆积起来。天气就那么渐渐地好了起来。
宋元其实并没有见过丁香鱼。
春天来临的时候,宋元看见校道两旁光秃秃的木兰枝头上忽然结了许多细小的花芽,心想开出来一定会很美吧。就如往常的任何一个春天。
橄榄树·一
德智医学院临床二系的实习安排与一般医学院,甚至与本校的临床一系都不大相同。由于把眼耳皮放传神经精神科的见习的时间并入实习,二系的学生在大学四年级上半学年最后两个月就进了临床轮转实习,如果按大五毕业那年五月停止实习来算的话,一共是实习一年半,比一般的学校五年制的实习要长一些。
在内科的实习中,每个学生必须轮转五个次级科。每个科轮转三周,共十五周。呼吸、心血管和消化是规定必须要轮转的科室,剩余的两个科室在肾内科、风湿科、血液科以及内分泌科中挑选。说是挑选,其实是肾内科和内分泌一组,风湿科和血液科一组这样的组合套餐选择。二系的辅导员先安排好每个学生轮转什么科,如果有迫切需要轮某科又没有安排到的话,可以选择和其他学生换组。
邓伟所以和商周换组,就是因为他很想轮血液科,而据安排,他的那个实习小组去的是肾内科和内分泌科。
春节放假了一周,风湿科的实习也就剩下两周,年初七到二十一的两周在风湿科待了之后,他们在阳历三月初转到了心内科。
心内科是大科,有两个病区,于是两个实习小组又转到了一起。而邓伟在呼吸科的时候待过带RICU的楼层,到了心内科自然不想再待在有CCU的楼层,所以就和商周换了回来。
也就是说,到心内科的那天早上,宋元的那个实习小组除了多加了一个邓伟他们组过来的女生之外,就几乎变回了初实习时的原班人马。宋元提早去了心内科八楼,在交班前的医生办公室碰到了赵茜和商周。宋元朝商周笑笑:“这么早?”
“占地儿。”商周指了指交班时就会变得异常紧俏的座位。
“能不能说点儿符合你们长相的对话?”赵茜自拥抱门后,对二人的名不副实深有感触。
宋元在商周身边拖张椅子坐下,说:“敢情奶奶您觉着咱家少爷是吸花蜜不用吃喝拉撒的一起床就香气四溢的王子?”
商周说:“那玩意儿叫蜜蜂,照拉。”
宋元恍然大悟:“那是,听说是吃进去的是蜜,拉出来的还是蜜。”
赵茜无语地看着不亦乐乎的二人,心想他们这一大早是不是兴奋过头了?
交班的医生、护士、研究生、实习生、见习生都进来之后,赵茜就发现占地儿是精明之极的行为。因为心内科竟然是两层楼的病区一起交班的,人数众多到如果发生地震,只有门口站着的那几个可能成为逃生者。
赵茜由于太高风亮节,到最后只能和二位情圣三人挤俩座。而邓伟由于错过时机,就成为了门口幸运的可能逃生的人。
最早占地儿的商周其实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坐的是靠墙的座位,在交班的途中几乎被挤成贴壁的状态了。宋元努力使自己不要压到商周的腿,那时商周在他耳边说:“我抱你。”
主任就坐对面啊,不好吧。宋元用唇语对哥们儿说。
听闻此语,商周把身子往椅背上靠,再把无处安放的手架到宋元腰上,形成了半抱的姿势。
宋元伸手握住商周放错地儿的手,以阻隔他的手和腰的直接接触。商周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笑着说:“怕痒?”
偶然瞄到此情此景的赵茜在心底长叹一声,女生也就罢了,搂抱一下也没啥关系,这两个一米八几的高大情圣在那儿搂来抱去的,怎么看都热度过剩了。
八楼的护士交完班,就是八楼的值班实习生交班,还是英文交班。据说这个科特异之处不仅在于英文交班,更在于那个主任同志会用英文问值班实习学生问题——因为那位主任是个海归。尽管他的英语发音被称为“带着浓厚的黄陂腔”。
在冗长的交班持续过程中,商周已经犯困地把下巴搁在宋元肩上了。
商周今天确实香气四溢,恐怕是因为头发贴近了宋元的鼻端,可以清楚地闻见他头发的香味。不知用的是哪一种洗发水,带有樱桃的香气。宋元想着一定要提醒他,不要让妞儿们闻见这么可爱的气味了,性感会大打折扣。
今天的交班结束后,海归主任没有问问题,而是念了一则来自二系的通知,大意是本科教学评估团在半个月后就会抵达,由各个高等院校的专家组成的评估团即将对他们学校的各个专业本科教学进行评估,医学院是重点评估对象。
这些话似乎听过好几遍了。以为和原来没什么差别的宋元本来没在仔细听,但是后来那位海归主任说心内科是重点检查科室,做体格检查的学生就要从这一批的03级五年制学生中抽。鉴于形势十分严峻,从今天起,入科的五年制学生要归属专门的本院医生,进行一对一的挂钩。假如不能完成任务,不但学生的毕业会成问题,而且那位带教的本院医将受到经济上的处罚。
宋元稍微地动用了一下本来也昏沉欲睡的脑子,领悟过来,所谓从这些学生中抽人,就是从他们这一批上下两层楼的7个学生中抽人罢了。1/7,这个机率不低啊。再加上这种事一般不会找女生来做,也就是1/4,在他、商周、邓伟和李磊之间抽人了。
海归主任是个很有特点的人。他不但是心内科的主任,也兼任整个大内科的主任。在入科前,宋元就听转过心内科的同学说过他的传言。他到如今还是美国国籍,在国外搞科研搞了好多年,前两年才被聘回来,既搞科研,又搞临床,但听闻他的临床能力十分惨淡。他本身是黄陂人,不论国语还是英语都有浓厚的黄陂腔。不过,这位主任对自己的英语十分有自信,在很多场合都喜欢用英文说话,并喜欢唬着脸说话。但不管他说普通话还是英语,都有个问题不能解决,就是,他会结巴。而且结巴出来的句子结构还和一般的结巴者不太一样。
例如,此刻,他说的就是:“Have U heard meme?一个主治、治负责一个学生、生,要是谁带的学生、生出了什么问题、题,扣奖金!”
其他人是见怪不怪了,刚进科的学生都咬住下唇,强忍笑意,只有商周因为打盹压根没听见。
海归主任威严地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在他把目光扫过来时,宋元用肩膀抖了抖商周的下巴,低声说:“少爷,醒醒。”
“睡觉、觉啊?”海归主任终于注意到了那个大胆的学生,异常震惊地脱口而出。
复数个噗声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宋元感觉到商周已经把头从他肩上抬起来了。
“Your namename?”海归主任瞪视着这个严重损毁他威严的学生。
“啊?”商周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呆滞地反问着。
宋元强压上翘的嘴角和颤动的胸腔。
依宋元对商周的了解,他刚醒的时候,人是有点儿短路的,不要说英文了,中文能不能听懂还是个问题。何况是黄陂腔的结巴的英文。
“你叫什么名字字!”海归接近恼羞成怒了。
“您问我名字?”商周缓慢转着的脑袋终于开工了。
“还有别人在睡觉、觉吗?”
“哦,确实没有别人在睡觉觉了。”商周难得十分谦虚地说,“我叫商周,您不用客气,叫我小商就可以了。”
在无数的噗声当中混杂着咭咭咭的那种强压的笑声。
海归主任大叫着某位主治的名字:“赵春霞!把学生名单单给我拿来!”时,宋元实在憋不住了,把商周推前头,自己躲在他身后颤了半天。
海归拿过名单看了一番,抬头依然威严十足地问:“你是本科生生?”
“是。”
“半个月后的评估不用抽人了!你上上。交班睡觉、觉,那是很有能耐、耐了。”海归加快语速,气势磅礴地说完,又看看名单,“商周周,哦,还有一个叫宋元元的,这几个朝代代还离得挺远的。哪个是宋元元?”
宋元吸了一口气,按耐下嘴角,在商周的背后高高举起手。
“感情这么好、好啊?圆周率率啊?”海归说着冷笑话,“那不用找别人、人了,就是你们两个个了。宋元元,你做商周周模特!”
橄榄树·二
交班完出办公室,就见邓伟那厮在门口的窗边一边流泪一边捶窗,就差没满地打滚。抹把眼泪转头看见他们,嗨道:“商周周,宋元元,早啊。”
宋元埋怨道:“商周周,你不该在交班的时候睡觉觉呀,连累我要露点了。”
“放心,元元,关键那点我会帮你好好护着。”商周笑道。
“又多了一个向公众要名分的机会你不好好珍惜?”邓伟捶着宋元的肩。
三人闲聊的时候,赵茜和另外一个他们大班的女生跟着刚才那位拿名单给海归的女主治主来了,邓伟见她们,叫了声:“完了,叫你们闹的,老子该迟到了。”叫完便飞奔而去。
名唤赵春霞的主治面色十分之不善。这层楼有三个教授,三名主治,但却来了四个实习生。在恰才海归主任发话之后,直接交代要“赵春霞,你管教学学,你负责带那两个学生生。”
“在医院里,穿着白大褂,就是代表医生的形象,你们这么嬉皮笑脸成何体统?”赵主治拧着细细的眉毛,预感到这俩学生不是什么好带的主儿。
“是,赵老师。”宋元露出一个风度翩翩乘以十的官方笑容。
赵主治的表情似乎在说要是脑子也发育得和外表一样好的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