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明箴见状,从陆简手中抽走竹竿,劝道:“赶紧去吧,一定给你打一个漂亮的雉鸡回来。”
陆简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後门,终於一跺脚转身往山门的方向跑走了。
上官释伸手拿了席明箴还举在手里的竹竿,扛在肩上,往後门走去,一边问道:“那个‘阴森森’怎麽不叫你师叔?”
“不记得了吧。”席明箴无所谓地道。他并不想向上官释解释自己因为要从军,早已不是齐云派的在册弟子,自然也就不是阴通伦的师叔了。齐云派不与朝廷结交,身在三界中,心在五行外。若不是乜渊出家前,与自己母舅家中交好,也不会收留他这个知府之子。不过这些也不用由自己告诉上官释,等他在这里久了,自然会知道这些规矩。
席明箴带著上官释沿後山拾级而上,这里少有人来,不免藓多石滑。席明箴在上官释把他的手甩下第二次後,终於不再试图牵著他走,只跟在他身後,小心地护著。
沿途风景秀丽,总有挂满不知名红色小花的枝条从岩缝中伸出,为这绿树掩映的山间小道平添上一番妖娆之色。
越往上走,石阶慢慢地变成了形状各异的山石,上官释一手扶著边上的崖壁往上攀爬,感觉到指尖不平常的凹凸,转身问跟在後面的席明箴:“这是什麽?”
席明箴探头看了看,说道:“石刻。有些是早年的文人墨客诗兴大发,随性所刻;也有虔诚的香客刻的经书;当然也有我和小简的游戏之作,不过不记得在哪里了。”
说完,抬手指了指头上的廊崖峰,那是齐云山的最高峰,素有“一石插云,与天并齐。”之誉,齐云山也正是由此得名。席明箴故作神秘地道:“那上面石刻更多,而且大多藏在洞中,你将来上去玩的时候,记得好好找找,说不定会有前辈高人的心得秘籍之类的东西刻在墙上。”
谁知道上官释淡淡地回了他一句:“我不识字。”
“可是……”席明箴想起了墓碑上那几个字。
“我会的只有自己的名字而已,那几个字是先前跟棺材店老板讨来的。”上官释知道他想问什麽,於是解释道。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前方隐隐的流水声便渐渐清晰起来。席明箴叫了一声“就是这里了!”一把抱起上官释,突然腾空而起,脚尖在石壁上连点几下,已经跃过脚下林立的怪石,上行了几尺之後,方身形急转,缓了下落之势。
上官释忧伤之中被人抱著跃起,一时紧张地闭牢了眼睛,耳边呼呼的风声掠过,越发不敢睁眼。直到水声渐响,仿佛就在眼前,好奇心盛下才缓缓地睁了眼。果然便看见溪水潺潺,沿著平缓的山石汩汩流下,在下边汇聚成潭,清澈见底,可看见潭底悠游的红尾锦鲤和随水伸展的墨色水草。
席明箴把上官释放到地上,怂恿道:“下水玩一会儿?”
谁知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身前的人影。回头找时,看见上官释已经脱了衣服,身体埋在水中,只留了个脑袋在水面上,对著他笑。席明箴便也脱了衣服,跃入水中。
驮著上官释在潭底下潜了两,三个来回,听见背上的孩子终於发出了“咯咯咯”的大笑声,水底下的席明箴也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一时两个人上岸,穿了衣服坐在潭边大石上等著头发晾干。席明箴指点著四周的远山近峰告诉上官释将来可以去哪里钓鱼,哪里掏鸟蛋,甚至哪里还有自己当日埋下的小鸟坟墓。
席明箴收回手,笑著对上官释说:“等你在这里呆长了,可以让小简带你一起去。”
上官释摇头道:“我要跟著你。”
“可我明日就要下山了。”席明箴说。
“我跟你一起去。”上官释觉得眼前这个人是自己这辈子遇见过的最亲切可亲的人,他没有瞧不起自己出身低微,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无理生过气,自始至终温言软语,逗他开心。在他眼里,那就是一个父兄般的存在,虽然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亲人,但是他希望若自己还有亲人在世,就是席明箴这样的模样个性。所以他不能让他像老乞丐和秦春梅一样把自己丢下。
席明箴摸了摸上官释半湿的发髻,柔声解释道:“军营里不适合小孩子住,等你长大了,若还是想跟著我,我荐你入军可好?”见上官释板著脸不说话,又说,“我有空就回来看你的。”
上官释不太信任地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揶揄道:“你下山之後,这还是陆简第一次盼到你回来吧?”
席明箴张口结舌地愣了会儿,一指不远处的香炉峰说道:“那里可以看见横江官道,是入山的必经之路,我答应你,你能攀上峰顶的那一日,我一定回来看你。”香炉峰虽然不如廊崖峰高耸,却是平地突起,山势陡峭,以上官释如今的年纪体力,怎麽也要在一年之後才能攀得上去,席明箴相信到那时自己一定可以抽出功夫回来一趟的。
上官释听了,狐疑地看了席明箴半晌,伸出右手小指,说道:“说到做到?”
席明箴伸左手,小指勾住对方的小指使劲晃了两下,道:“驷马难追!”
还没等上官释放手,席明箴突然弯腰,探右手从脚下捡了颗边缘已被流水冲刷地滑溜无比的小石子,手腕反转,“嗖”的一声把石子射进了潭边茂密的灌木丛中。只听见“扑簌簌”一阵响,席明箴跳起来钻进丛中。不出半刻,手里提著一只五彩锦鸡,躬身钻了出来,一边得意地大笑道:“哈哈,这下小简非高兴地蹦到房梁上去不可。”
齐云箴释录 5
5
翌日一早,三清殿里,乜渊正在和四大弟子商议著回礼之类的琐碎事宜,一边等待著席明箴和上官释两人。
上官释刚跟著席明箴踏进三清殿的大门,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元始天尊长什麽样,就被迎过来的何具庙拉著手站到了中间。
那边何具庙在跟大家介绍上官释的名字,这边上官释抬眼迅速扫视了一圈面前站著的几个人。除了何具庙他认识以外,中间坐著的白袍老头面目慈祥,五绺长须飘在胸前,看来正是这齐云派的掌门乜渊。右首站著两个男子。站在乜渊身边的那个,身高中等,眉眼普通,只两侧的太阳穴微微凸起。上官释虽然不通武学,但是好歹在齐云山下混了大半年,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中年男子内力深厚,不可小觑。旁边的那一个五短身材,五官端正,年纪虽是几个人之中最轻的,却面孔铁板,目光阴沈,饶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官释只是瞥了一眼,已经心下一颤。最後站在左首的一个,与“铁面”位置相对,身材容貌却完全相反。身长五尺开外,鼻直嘴阔,相貌堂堂,只是目透精光,让人看著不舒服。
上官释一边跟著何具庙“爷爷”,“叔叔”地叫著,心里却还在品评著,谁也不如身边这个席明箴,虽然年纪比这些人小了一大截,却天生一股浩然正气,让人打心眼里敬慕,怪不得陆简天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後。
等上官释将人叫全,就看见那个内力了得的方从丞走到他身边,在自己的身上一通摸。回了神的上官释刚要叫喊,就听见方从丞摇著头说:“内功已有根基,可惜偏刚猛,与咱们路数不合。推倒重来的话,已过了最佳时机,怕是难成大器。”
“喂!”
“那就跟著我,练武不过为了强身健体,谁说一定要成师立派,师父教你珠算簿帐,将来一样出人头地。”站在另一边的叶察雨不无讥讽地道。
“咦?”
“阿释年纪还小,说什麽成器算账的时间还早。”何具庙呵呵笑著打圆场,拉著上官释的手道:“小简老是嚷嚷著没伴,他虽然调皮,人却是极良善的,不如你们师兄弟就个伴?”
上官释一个“噢”字还在嘴边,席明箴已经接口道:“这样最好,大师兄帮我多提点著他点。”
这时,一直未出声的廖端一开口道:“明箴已经不是齐云弟子,这些派中事务还是不应该多加干涉。”
几个人闻言都惊讶地看著说话之人,何具庙第一个说道:“端一,你这也太古板了吧。怎麽说明箴也是我们看著长大的,何况他是俗家弟子,也算齐云一支吧。”
席明箴连忙说:“四师兄说得有道理。”说完又转过来,躬身对乜渊说,“师父,那明箴先告退了。”
乜渊站起身,想是要跟席明箴说些什麽,走过上官释身边时,不料脚下一个趔趄,上官释下意识的伸手搀扶。乜渊扶著他的手站稳,上上下下的摩挲了一遍他的肩膀胳膊,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在这里住著,不用担心。”
上官释好不容易从三清殿脱身,回到两人居住的客房。一进门,便看见席明箴坐在桌前,桌子上零散地摊著几块木头,和牛筋弓布之类,一看便知他正在给陆简做新弹弓。
看著席明箴拿著小刀在劈成“丫”形的木头上细心地挂削著突出来的木刺,白色的木头中隐隐带著些红褐色,是杵榆的枝干。上官释知道这个,是因为昨天下山的时候,席明箴非要绕道廊崖峰,说是要找几根稍硬的木头给陆简做个牢固些的弹弓,而这种杵榆是方圆百里最硬的树木了,而且只有廊崖峰後的密林中才有。
上官释一屁股坐到席明箴对面的椅子上,忍不住出声讽刺道:“差不多了吧,做了一晚上,我看已经很精致了。陆简自从昨天得了那只锦鸡,嘴就没有合上过。”
席明箴没有答言,打磨好了木头,又试了试桌上几根牛筋的韧劲,挑了一根好的,穿过木头上事先钻好的小洞,在尾端打了个结系紧,又拉著测了测长度,终於完工。
上官释不屑地摇脑袋,正要再说两句打击一下对面的人,不想那弹弓“呼”地到了自己眼下,耳边是席明箴的声音:“这个送给你。”
傻傻的接过弹弓,抬头看时,见席明箴从木头堆中又翻出一个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弹弓来,举在手里对自己说:“这个是给陆简的。”
见上官释赧然笑著低了头,手还不停地抚摸著手中的弹弓,席明箴会心一笑,也不点破。坐了半刻,他站起身走到条案前,抽了张白纸拿在手中,对身後的上官释说道:“昨日你说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写给我看看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哪个字呢?”
把白纸摊在条案上,席明箴又从笔筒里抽了支笔,递给跟过来的上官释,自己则在一边开始研墨。
上官释拿笔舔了墨,在纸上画了起来。席明箴看著纸上的字,想起小时何具庙教的《老子》里的一句话来:“涣兮其若冰之将释。”心里想著:这孩子笑起来还真是冰释雪融一般。又歪头看了一眼垂著眼站在案前的上官释,只见他也正盯著自己写的字,眉间微蹙,不知是厌恶写字呢,还是嫌自己写得难看。
正想著怎麽夸上两句,好让他释眉,听见上官释抬头问他:“你的呢?”
“什麽?”席明箴看著把笔递到眼前的上官释,不解地问道。
“你的名字。”上官释翻了个白眼,把笔往搁笔架上一放,退到一边。
席明箴“哦”了一声拿起笔,转念一想,正要运笔的手停在了空中。调整了一下呼吸,从案头重新拿过一张纸来,提腕运气,挥笔写下几行字:言者身枢机,兴戎亦出好。既正且中节,吉祥以类和。正苟发不中,忤物立召祸。不可言而言,夫子戒勿道。言轻则招忧,子云亦辨早。龙门有明箴,恳恳岂欺我。尔素重所出,胡兹失太果。策驷非难追,噬脐悔自蹈。从今臭不同,谨谨三缄默。
写完,放下笔,托起纸轻轻吹了两下,交给上官释道:“我的名字就在里头,等你念会了,自然知道是哪两个字。”说完还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席明箴总觉得上官释的鼻子长得极好,鼻骨挺拔,线条流畅,与日常所见的中原孩子的塌鼻梁完全不同
这一日用过晚饭,便是席明箴离开之时。一行人将他送至山门,席正已经在迎客松下等候。
席明箴走到乜渊身边,望著师父,眼中满是不舍之意。拉著师父的手,他轻轻地,带著不自知的孺慕依恋之情说道:“师父,您多保重,弟子过些日子再来看您。”
乜渊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也用低低地声音对他最喜爱的弟子说道:“不用挂心师父,只管安心去吧。只是要记得‘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你在军中日子尚浅,切勿鲁莽行事。”见席明箴颔首应答之余,还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下的上官释,复又对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了然,接著说道,“那个孩子我会亲自教导,虽然从丞说他已过了打根基的好时候,不过我已经给他摸过骨,这孩子资质上佳,比你当日有过之无不及。为师自会想办法帮他重打基础,假以时日,成就在你之上。”
席明箴感激地点点头,回头找上官释,见他已经跑到松下和席正说话。和几位师兄一一道别之後,席明箴对瘪著脸,眼泪挂了满腮的陆简说:“小简,大孩子了,可不能再哭了。师叔拜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呢?”
陆简拿袖子抹掉了脸上的泪水,挺著胸膛大声地说道:“你说!”
指了指站在一边等待著自己的上官释,席明箴说:“照顾好这个上官小弟,好好念书,回头我回来要查的。”
陆简点头,保证道:“你放心,有我陆简在,一定没人敢欺负他。”说完还是没忍住,投进席明箴怀里,放声大哭。
好不容易安抚了陆简,席明箴走到上官释身前,嗫喏半天竟找不到话说。最後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便向大家一拱手,和席正两个人下了山。
站在松下的上官释一直等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台阶之下,才被陆简拉著手拽回观里。
路上,席正拿著张两指宽的纸条交给席明箴,一边说道:“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将军即将调防北关,不日就要启程。”
“那是要开战了?咱们赶紧动身,应该能在新喻和将军会合。”席明箴加快了下山的步伐,他已看见席正拴在山下的两匹战马。
席正跟在席明箴身後,一边跑,一边说道:“那老爷那呢,不回去了?”
席明箴解了缰绳,翻身上马,同时说道:“不了,战事在即,将军正是用人之际,咱们还得多赶几日。”
横江岸边的油菜花田里,两匹健马飞驰而过。马上的席明箴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香炉峰,依稀可见的六角亭孤零零地立在峰顶。席明箴甩了甩头,两腿一夹马肚,身後的官道上只剩飞扬的尘土弥漫开去。
齐云箴释录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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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年夏,位於武当山脉中央的天柱峰上云雾缭绕,晨曦穿过如烟的白云轻洒在峰顶之上,勾画出一个淡淡的金色剪影,让在蜿蜒的山道上赶路的人们禁不住驻足仰头,频频惊叹,即便这些人中多是莽衣挂刀的江湖粗汉。天柱峰是武当七十二峰中最高的,峰名由“一柱擎天”的美誉而来,细细看去,可见四周群峰微微向其倾斜,人称“万山来朝”。嘉靖年间,皇上下旨拨银,重修峰顶前朝遗留的观殿,推倒残存的木制立柱,梁坊,全部改由铜铸,再以鎏金饰面,殿内独尊真武。武当一派也因此声名远播,不仅香火鼎盛,连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如日中天,与向来领袖群雄的少林并称“北少林,南武当”,隐隐有并驾齐驱之势。
明日便是是武当,青城,齐云,正一四派“试剑大会”开始的日子。四派均尊三清,内功心法同出一支。远在北宋时期,四家掌门就相约每隔三年携自家弟子会聚一处,考教武学,欲将内家功夫发扬光大。因道家弟子多使剑,故名“试剑大会”,切磋比试,点到即止之意。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又轮到武当派主持,如今武当与少林已然比肩而立,同称武林领袖,江湖中的大门小派或亲身莅临,或派弟子到贺,倒把这原本普通的同门较技之约,变成了全武林的盛会。其中少林,峨嵋等名门正派因地利之便,早早地便已於二日前先後到达,迟至今日上山的除了远在西域的天山,昆仑;以及滇南的云溪,黄连等路途遥远的诸派之外,还有不少独行侠客三五成群的结伴上山观礼。
“小师叔,小师叔。”一个虽低沈却活泼热情的声音在形如四合院的道观西院中响起,观中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可是他的叫嚷声还是让那些路过西院的人,掩不住好奇地隔著院门看一眼这个不过二十上下,一手举著托盘,一手提拉著个大包袱的年轻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