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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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致一时无语可说,半晌默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我们,确实都是傻想头。”
他这一句话无限凄然,无限落寞,殷螭却立即捉住了挖苦的把柄,说道:“那是当然,谁有你傻?跟老俞还要来什么清白相爱,活该被他霸王硬上弓!你还一直死活记恨我第一次强要了你,你这样死脑筋,我不用强,什么时候弄得到你?你生了这般样貌,又没有皇兄的势位,还敢玩什么有名无实的傻主意——”林凤致声音微微冷了一冷:“是,我知道我很活该,我天生该当被你们玩弄,糟蹋之后,还得身心双奉,只因为你们说对我好!我也真是自贱极了。”殷螭冷笑道:“你的心给过老俞,可没答应过给我——答应了也是骗我的,别把我扯到帐上!你委实太对得起皇兄,说什么以他的心意对我好,好过半分没有?”
林凤致望着他,眼中神色黯然,却又毅然决然,缓缓的道:“好过——而且现下仍然好,不止半分,是全部。”
殷螭嗤之以鼻,又斥了一句:“你还骗我!”林凤致道:“我那日便说,在此事上,你我之间,从来与情无关,我又何必拿情骗你?我也不屑拿情骗你!”他仰起头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说过,我的谋划从来不算计这个情字,情是另外生的,旁枝末节,无关大计——无关大计,却关系到我此心此意,今生今世。殷螭,林凤致此情既付,便是终身不渝,纵然万劫不复,我也认了!”
他语气怅然,却又郑重无比,一时竟将殷螭噤了一晌,下意识的又道了一句:“撒谎!到这地步……还要骗我作甚?”林凤致道:“别说到这地步,便是从前,我在这上面骗过你么?我这颗心,不愿给的时候就是不会给,如今给了——也就决不收回。”
殷螭猛然站起身来,动作太急,竟连怀中暖炉也忘了置开,呛啷啷坠落,满地火烟乱迸,大声道:“到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消遣我!我……我还要你的心作甚?当摆设?”林凤致默默望着他,不做声,殷螭有些气急,又怒道:“不是消遣,那便是同情?你可怜我了?还是忽然良心发现,给我补偿?我都不要!我也没将你那颗狗屁心当宝!”
林凤致伸出手来扯住他衣襟下摆,却只是拂了拂上面的火星,说道:“要不要随你,给不给由我,又不是必然相干的事——烧着袍角了,下次别这么毛躁。”
他说话口气仍然那么安然平静,殷螭却哪里能不心浮气躁,一把抓住他手腕想要狠狠摔开,可是握到那瘦弱的腕间,触手肌肤一片冰凉,忽然满心酸痛,想摔的反变作了拉扯,重重一带,林凤致便身不由己起身跄踉着撞入他怀里。殷螭用几乎勒死他的力气狠狠抱着,怒声道:“你总是恁地平心静气,鬼才信你!”林凤致被他勒得呼吸困难,不由出力撑拒,殷螭喝道:“说什么给我心,待我好,这便是你做的事?把我害到这等田地,你也不伤心,也不难过,还悠悠闲闲来说这样风凉话!”林凤致好不容易挣扎着喘上了一口气,冲口道:“我伤心难过,你看得到么?你理会得么?”
殷螭狠狠瞪着他,林凤致也同他对视,这时他身体仍被殷螭紧抱着,双目相距不过半尺,只见他清亮的眸子里倒印着自己面容,那般清晰而又深邃。若是往日这情形,殷螭想也不想便要亲吻下去,可是当此际,这一个吻却于双方都是酷刑,如何亲昵得起来?望了良久,殷螭忽然放松了手,哑声道:“什么时候?”
林凤致脱离了他怀抱,下意识的先整衣衫,殷螭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心里开始有我?”
他明明不信,明明不要,却还追究这等细节,林凤致倒也不惊诧,回答道:“差不多跟你同时——你什么时候心里有我,我便什么时候,开始动心。”殷螭冷笑道:“原来是套话!我什么时候心里开始有你?你说!”林凤致道:“正月初五,我刑伤才愈,你来我家——”他涩然笑了一笑,又道:“那一回你太粗暴,做得我都痛晕过去……当时我心里,又恨又烦,可是完事后你又抢过来抱我那么紧——我感觉到了你心里,其实在害怕。”
殷螭也想笑一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喃喃的道:“我……哪里有。”林凤致叹道:“后来我回虞山老家探亲,你强要跟去,结果夜里……你第一次顾及到我心情,放手一次,我便想,其实……我也不一定非得厌憎你到底。”他笑容更为苦涩,道:“你初次□我在先,后来长期勉强我在后,无数次羞辱逼迫,实所难堪;何况还有先帝那般深情厚意被你辜负,我一直发誓要倾覆反正的……我常常想,我要是竟自爱你,爱一个根本不知尊重、不能懂得、只知道玩弄我的家伙,岂非自轻自贱?可是就象我老是骂你犯贱一样,我自己,原来也是会犯贱的。”
他这话给殷螭留下了大大的挖苦把柄,可是殷螭此刻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林凤致苦笑道:“你说喜欢我,对我好,实则上你开始只需放个低姿势,就如弯腰俯身,拣起件物事宝爱一番而已;我却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必然有反目决裂的一日,我必须轻贱了自己,违背了自己,下决心沦落这万劫不复的苦境……因此只有那回雷雨,生死一线我才敢放纵;面临到生死关头,无路可走我才能抛掷性命给你!你不会懂得的。”
殷螭一时茫然,随口应了句:“我懂得……你无非就是小心眼,耿耿于怀记那旧恨。”林凤致道:“是,我心胸不阔!你失了大位,没了自由,便知道恨我如此;我被你生生□,又长期被迫委 身,软困三年,无颜见人,只因为你待我温存了些,专心了些,便该全不挂怀,欢天喜地的和你相好才是道理?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恨着你,又咬定牙关不许自己爱你……结果,到底输了这颗心,再也收不回来。”
他声音竟有些哽咽,垂下头去。殷螭喃喃的道:“何苦呢?自己不肯想开些……”林凤致凄然一笑,道:“到今日,你也不能设身处地!纵使恩怨荣辱都可以忘怀,世上也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谅解不得的,除非得到应有惩罚,付出相当代价——你对先帝的所作所为,便是如此,我可以放弃自己,不能背弃恩义。”
殷螭咬牙道:“你为什么便要这样固执?偏要做自讨苦吃的事!”林凤致道:“大约是命里性情罢——我总是爱不该爱的人,却必须做该做的事。”
他伸袖拭净了面上泪痕,良久抬头,扶着桌子立稳了身,道:“好了,先帝的话,我的话……都已说尽,今日我便告辞了。”殷螭愕然道:“你……你就是一说?你也不问我要不要?”林凤致道:“方才我不是说过么?给不给由我,要不要随你,本来没相干。我不掩饰,也不强求。”
殷螭哼了一声:“不相干!好轻巧凉薄话儿,你这也算真心给我?”
林凤致不答,走出两步,回头道:“今后你的事务,名义上是宗人府管,其实一切交由我经手,我会谨慎小心,护你一切平安。除了不能出门之外,你的供给都不会短缺,府上旧日侍姬婢女,以及宫中册封过名位、服侍过更衣的眷属,愿留的也都留在这里,你自可逍遥半世。”殷螭恼道:“你明知我不爱女色,却塞一堆女人给我,简直怄人,太过分了!”
林凤致倒是一笑,道:“你的那些内嬖都不愿跟从,我有什么办法?不过宫中倒是发出紫云……”他笑容忽然一敛,道:“我本来想安排紫云服侍今上,将来也好讨个出身,却想不到他自愿陪你圈禁一世——殷螭,你也应该惭愧的,当初你只消说一句话,紫云便不用被迫净身,生生毁了一世!殇太子的事或许还有利益相牵,是非难论;他只不过是个寻常优童,轻轻一言便可赦出生天,却被你……你好好待他罢!”
殷螭哪里会对这些事感到惭愧?冷笑道:“你出名的刻薄狠心,什么时候这般婆妈起来?这种阉废过的宠童也拿来搪塞,我看你便是故意报复,成心不让我快活!”林凤致脸色不觉微微一冷,道:“那你要什么样人?尽管开口——只是,如果人家不愿,我也不能勉强。”殷螭冷笑道:“我说要你,你愿不愿?”
林凤致凝目瞧了他半晌,忽然洒然一笑,道:“行啊,我愿意。”
他一口应承,反将殷螭惊得愣了一愣,脱口便道:“又消遣我!”林凤致道:“我从来消遣过你么?”殷螭瞪着他道:“那你当真?你为什么?”林凤致微笑道:“我喜欢你啊,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还能有什么原因比这个更要紧。”
殷螭觉得若非他是说笑,便是自己在发昏,打死不能置信,说道:“好好的一品大员不做,来陪我这囚徒?你也未免当人是傻子了!”林凤致道:“我的官职,为什么不做?可是做官又同陪你不相碍——只要你想,我每日退朝后便可以过来,陪你尽兴便是。你一直要的,不过也就是这样,我心都给了,又岂能不委 身事你。”殷螭冷笑道:“可笑!你不是最要脸面?做着天子之师,还跑来我一个被废庶人这里献身承欢,你丢得起这人?”林凤致笑道:“我都能犯贱爱上你,区区名声,又能当得什么?再说,我这身体委实不济,说是大限三十,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上六年,活得一年是一年罢了……你最讲究及时行乐,那么将我余生尽可能奉送给你,却也算得两相欢喜。”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李濒湖曾经郑重告诫,如果房事过度,不出半年,必至大凶,同殷螭回北京前的那一个月里,夜夜床笫缠绵,自己便常有不支之感,料想此言不虚。然而人生多舛,世事每违,真心已掷,此情永殇,到底这有限的余生,当不起无穷的苦恼,索性尽皆奉送给这个永远不能懂得自己、却又着实注定彼此命中魔障的人,倒也罢了!
可是殷螭虽然不能懂得他,此时此刻,却又如何接受得了这一种相爱相处?愤然道:“什么两相欢喜?你是人上人,我为阶下囚,这般情势你来陪我,教我怎么欢喜,怎么愿意!”
林凤致望着他,长长叹息:“你如今——到底也懂得了,什么叫做‘意难平’!”
原来,这就是意难平!纵使深情挚爱,纵使山盟海誓,也抵不过这一种不平之意,耿耿难消。
做人可以不必定要尊严,但毫无尊严的活着,人生有何价值?相爱可以不必定求两人持平,但极度不平等时,又如何相处,又如何相知相恋,长命无绝衰?
耻辱,伤害,过犯……都是林凤致所谓的不清偿之前,便无法原谅,不能忘却的东西。纵使给予最热烈的情意,最渴求的爱欲,也不能将之泯灭无痕。
所以当林凤致带着哀悯的眼神望着殷螭时,殷螭满心都是一片恍然,却又一片混乱,喃喃的道:“小林,你早知道的……你便知道我定要拒绝,定不会接受——这样的情势便是屈辱,你也再爱我我也不要!”
林凤致静静的道:“是,我知道——所以我真是爱你,却决不勉强你。”
殷螭忽然苦笑起来,道:“你知道——你又知道么?我当年才弄你上手的时候,厌憎你的坏脾气,多少次想过,什么时候玩腻了你,一定狠狠踢开,再也不要看你一眼……后来,后来喜欢上你,喜欢得发狂,我又想,我从前怎么会有那般傻念头,竟打算不要你呢?我本以为,就算你死活不答应跟我,我也定会死赖到底,决不放手的……”他连连短促的笑了几声,声音干涩之极,良久才道:“没想到今日,到底还是我不要你,我抛弃你!小林,你也太给我面子了。”
林凤致眼底一片悲哀,却又一片清朗,慢慢的道:“是,今日到底是你弃绝了我……我也依旧会如今日这般爱你,一生不变。”
殷螭喃喃的道:“以前……你下大理寺的时候,我曾经梦见过,你来同我诀别……”他忽然一拍桌子,厉声道:“原来我们真有诀别的一日!林凤致,我要你一生爱我不许变心,却一世再也不许来见我!我要你一个人想念我直到老死!你许诺下来,便滚罢!”
林凤致脸上居然漾出一丝微笑,那么哀伤却又那么坦然,轻声道:“好的,我许诺,一生爱你,一生念你,一生不再来见你。若违此誓……”他想了想,微微失笑,道:“我自己委实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也没誓可罚——但我这次不会毁诺的,你放心便是,我告辞……不,永诀了。”
他也不披上大氅,就那么一躬身默默的退了出去。殷螭身不由己跟出两步,只见他步下微有跄踉,却仍是走得从容之极,眼看那绿衣的人影在冰雪之中越行越远,殷螭霎时间心如刀割,知道他其实极重承诺,一旦真心许下,绝无更改,那么就真的再也不见他了?他也许只剩六年寿命,甚至也许就在这一两年内便会猝然死去,他的一生一世其实并不长久,那么就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折磨了!
殷螭一时间心意混乱,几次三番想冲着他背影大叫出来:“我说话向来可以不算数的,你也别当真,还是来罢!”可是毕竟男儿的自尊与骄傲梗在胸间,这一句软弱的话,无论如何叫不出口来,再痛再苦,也无法低头。
意难平,真个是意难平!
但是殷螭到底还是冲着林凤致背影叫了另外的话:“林凤致,我不会被你关一世,你给我好好活着,不许早死,等我将来找你算帐!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翻盘!”
林凤致已走到花园之中,闻言倒是回了头,满地积雪映得他湖绿长袍一片清清冷冷,他脸上却又漾开笑容,这不是适才那般哀伤决绝的惨笑,却是微微挑着眉,神态颇有几分意气飞扬。殷螭看见他眼中渐渐透出神采来,以前常教自己看得发呆的那种明艳灿烂之色,恍然又回来了。
林凤致只是简单回了一句话:“好,我恭侯——想翻盘先过我这一关!”
他臂间搭着风氅,衣袂袖角在寒风中微微扬起,轩眉一笑转身而去,单薄的身形在满园雪树琪花之间冉冉隐没,那粲然一笑却似刻到了殷螭眼前似的,良久也拂拭不去。
宛如初见,却是长诀。
----------------倾国第二部终-------------
(第二部就此完毕,撒花……喜欢BE的铜子,可以到这里结束,当作一个BE的结局;喜欢HE的铜子,敬请等待第三部,势必狗血大虐之后终告HE!)
国朝天下行省十六,其中最为华盛的省份当推南北两直隶。所谓“直隶”,也就是直接隶属于国都辖下之意,北直隶是方今京师顺天府所辖,而南直隶则是南京应天府的辖区。南京乃是太祖龙兴之地,太宗迁都之后也仍在此地保留全套文武班子,称为“留都”,虽然此都已非京都之都,到底沾着老家底的风光,又兼东南之地好风雅,讲豪奢,擅清谈,因此留都的百姓官员,一向颇有矜贵高傲的派头,私底下还难免鄙夷京师那地方黄沙满天,人物村俗,风物粗陋,哪及得上我这里山青水秀,风流文采!
又何况,近几年因为北寇骚扰,业已连续两回直抵京城近畿,天子受不住惊吓,养成了一听北面有警,便驾临留都,名为“春狩”,实为避难的常例,据说朝廷上也在商议着是不是要重新迁都,回到南京?这等朝堂大事自非小民所能置喙,然而消息流传出来,不免也使民间议论纷纷一番,于是留都的市民们,走起路来越发趾高气昂,更越发以“见过大世面”自诩,就连这日圣驾摆出凤台门,往幸苏州府常熟县的大事,在南京城内的茶馆酒家内,说起来也不过一句:“这块近两年哪家没见过御辇?不稀罕,没得谈头!”
不过同属于南直隶辖区的常熟县居民,对圣驾莅临这样大事,自然不及留都百姓的司空见惯,不屑一谈,一大早起就挨擦着涌到虞山镇去看,可惜沿途都是恶狠狠执枪仗槊的执金吾们,那条新开辟出来的专门供御辇驰骋的大道,自从细细洒上迎驾的黄土后,便是根本不让百姓靠近半步。直到下午御辇行过,路禁解除,才有好奇的小民跑过去数御道上的车辙马迹,同时议论纷纷:“阿看见皇帝面孔?蛮年轻——讲是万岁万万岁,实头今年才十五岁哉!” “耐阿晓得今朝迎驾个林大人,做仔皇帝先生哉?俚去年告老还乡,实实一毫勿老,面孔标致得来!”
这天是清和八年四月十二,正是个风和日丽清景无限的好日子。初夏微风送来花草香气,远方虞山青郁郁,近处河流碧潺潺,山光水色环绕宅第,使得被小民们口中议论的那君臣二人——清和帝殷璠,与领天子太傅衔的告老大臣林凤致,在宅第门口降乘而入时,都不觉心头泛起宁静安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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