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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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螭哪里会对编撰药典的事感兴趣,心道也只有小林这样迂腐无聊的家伙,才会口口声声拿什么抱负志向来当真。不过李濒湖如果能入京,到底给林凤致治病也方便些,于是便打算等来春离开南京的时候,以这个名义下诏召他随行同去算了。
他们离京是今年年初,若是明年开春返京,那么便是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的人事变迁,颇似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至少从林凤致的身体状况来看就是如此:出京时带着虚弱,回京时还是大病新愈;连两人的关系,表面上也还无非是有着床笫之欢的君臣而已。但殷螭十分满足的想:其实是完全不同了啊,以前小林是不情不愿的委 身给我,如今他终于肯将心交给我了,床笫间那般全心全意的欢喜奉献,怎么能和以前勉强奉陪相提并论呢!
原来殷螭追逐欢 娱之情的的同时,其实也是有一丝察觉的——林凤致那般的极尽温柔的给予之中,竟带着一种奉献的意味,甚至,几乎象是将自己的身心,作一次彻底的献祭。这使得殷螭在无比沉迷之中,也悄悄滋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只觉得这样极度的欢乐,未尝不可能潜藏着难测之险。
但这隐然的不安,却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来证实。殷螭在欢爱缠绵的日子里,实际上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过对林凤致的警惕心,防止这家伙作怪之心不死,又来一次捣乱。可是林凤致这阵子,好象真是完全没有捣乱的意思了,除了去吴南龄府上看病——吴南龄也被殷螭派人严密监视着——其他的时候,都顺从的陪在自己身边,连他以前最是迂腐的反对白昼宣淫,死活抵制在日间跟自己交 合,现下也不再闹这些古怪,无论日夜昏晓,只要殷螭要求,他便欣然应承。那般婉娈承欢的态度,竟似比对方更留恋情 爱,反倒是殷螭觉得次数太频繁,只怕不妥,这才有所收敛。所以,这样几乎寸步不离、恩爱相缠的情形,他便是想作怪,又怎么能有作怪的机会?
殷螭打定主意明年开春再回京,然而世事每不如人意,刚入腊月不久,京师方面便来了一份急禀,催促他返京过年——却是太后思子过甚,竟致重病,所以后宫与朝堂联合促请皇帝,不要再嬉游在外,宜当从速回宫,侍奉太后汤药,方是以孝治天下的道理。
殷螭再荒唐再不顾后宫,对母后还是有一份孝心的,见了这样的急禀,只得打消在南京过年的念头,赶忙收拾起驾,急归北京。因为事态来得急,路上肯定不能迟延逍遥,更别提象来时一样舒适的乘坐御舟了,所以对必须跟着自己一道跋涉冰雪路途、急赶回京的林凤致,也表示了一点歉意:“小林,其实应该将你留下,等天暖慢慢自行上京才是——可是我真怕了你了,谁知道你到时候又打什么主意!你忍着点辛苦,回宫后我给你长假休养。”
林凤致对这个倒毫无抱怨,只是微笑道:“该回去的,总要回去。人生哪辞得辛苦?”
他说话的时候并无不满,却似乎颇带怅然,而以殷螭对他性情的熟悉,更感觉到他微笑之下,竟隐约藏着一丝悲哀怜悯之意。可惜殷螭当时正在床上抱着他,只怔了一下,便又忙着纠缠求欢了,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彻底明白,这种微微流露出的哀悯,究竟是为着什么。
那是走向终点的无奈与决绝。
半个月之后,急回京师侍奉太后汤药的圣驾,已然抵达天津卫,这是左军统领上将军威武伯刘秉忠的驻地。殷螭征安南损折了勇义侯高东华,幸亏右军另几员副将都是高家子弟门生,拼死收拢军队,护灵而还,一万人还剩得五六千,于是在云南又征了二三千军士勉强补足;殷螭的中军则折了昆明城哗变的三千南京籍士兵,又派出袁百胜带手下奇袭安南,大军班师之际,袁家军犹在安南办理受降手续,未随御驾而还;所以班师的三军之中,倒是以左军刘秉忠的兵力最为完备。
殷螭由于急于还京,赶路甚速,自然来不及带着大军而还,只能仍自带了自己出京时的那一支心腹羽林军,一路护驾趱程。刘秉忠由于是太后亲侄,自然也不能不同皇帝上京,于是便也丢下大军让副将带着慢慢凯旋,自己则陪驾而返。这一路御驾火速,也来不及拿出天子的全副排场,基本上沿途府城都不曾骚扰,直到经过刘秉忠的天津卫驻地,因为离京师已近,刘秉忠叩请圣驾小驻两日,待末将整顿一下军务,顺便也请圣上阅览一下军容。殷螭也觉得赶路甚累,便暂停了下来。
在殷螭心里,刘秉忠是自己最值得亲信的武臣,他是已故刘太傅之子,母后的亲侄,皇嫂的长兄,论亲戚关系乃是表兄,但因为大了自己二十岁的缘故,早年相处时则更似父辈——早年殷螭还在做豫王的时候,在诸王中颇以顽劣不学出名,父皇重福帝虽对他宠爱异常,有时也会被他闯下的乱子气得想要教训一顿,那时皇兄还做着不得宠的太子,也不敢过度出头劝解,那时替自己缓颊的,便总是母家的舅父表兄们。殷螭小时候就不知道因为刘秉忠的救助而少吃了父皇多少记手板,到后来接位,又多亏刘秉忠带领刘氏后党全力支持,所以向来是对这位表兄重臣,怀着既感激又信赖的心情的。
也所以,当殷螭在天津卫驻驾的第二日清晨,被突如其来的甲兵围堵在御营之中,亲耳听到刘秉忠的声音,在营帐外面冷冷的吐出“兵谏”两个字的时候,霎时间,只觉得天地万物都荒谬得不可思议。
可是,竟还有更荒谬更不可思议的事在其上——当殷螭从大惊急怒之中飞快镇静下来,抓起帐中佩剑,欲待招呼自己御营之中一千羽林军护送自己冲杀出去,并且回头急切嘱咐陪在帐中的林凤致不要害怕,紧跟自己的时候,林凤致却只是退了一步,冷冷的道:“殷螭,大势已去,你投降罢——莫平白误了一千军士的性命!”
这个清晨的变故来得太早,他们都是刚刚起身未久,殷螭没有来得及穿戎装,林凤致则连外袍都未著,只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衫,脸上兀自留着昨夜激情交 欢的绯红之色。殷螭万万料不到这个夜来还与自己缠绵恩爱的人,当此刻竟说出这一句冷静而又冷酷的话来,又一次霎时间天地崩塌。
人在面临极度不可思议的情况时,往往会下意识先欺骗自己——以殷螭的聪明,自然一瞬间就掠过了种种蛛丝马迹,串成前因后果,却一时不敢相信,反而颤声喝了一句:“小林,你这是什么话?”
林凤致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竟漾着清浅笑意。殷螭以前只见过一回他这样的神色,却是他决意为自己舍生赴死的时候,也是同样清浅笑着,主动要求亲吻自己——送上的却是那一口哑果汁液,以及悲苦决绝的生离死别。直到这一刹,殷螭才明白,林凤致笑得宛然多情的时候,心底却是蕴藏着多么狠决的意念,以及……多么痛苦的割舍。
可是,他这样的人,难道真会痛苦么!
至少这一刻在殷螭急怒交迸的眼里看出来,并不见林凤致有痛苦之色,反而十分从容的,自他的文书匣里取出一个卷轴来掷到自己面前,说道:“罪己退位诏,已替你拟好,你及早投降罢——我保你不死。”他居然还自笑意变作了笑容,微微笑着道:“这是我替你拟的第一份诏书,却也是最后一份,将来,想是再没机会了。”
呛啷啷一声疾响,殷螭长剑出鞘。
当刘秉忠带兵冲入御营大帐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殷螭目眦欲裂,长剑剑尖抵在林凤致胸前,悲愤怒吼:“你……你也叛我!”
林凤致居然只是微笑,刘秉忠喝道:“放开林大人!”殷螭全不理会背后一片兵甲之声,只是恶狠狠怒视林凤致,又吼了一遍:“你为何叛我!你说!”
林凤致终于回答了,声音十分平静:“我从未衷心奉你为君,从来发誓倾覆反正,何来背叛之说?为了不负先帝信托,这一刻我已等了三年——此刻情势,你已无余地,投降罢。”
已无余地——原来,当初他拒绝给予今生,所说的“今生没有余地”,便是这般!
殷螭忽然狂笑起来,反手指向刘秉忠,道:“好,你们都好!你早跟他勾结了是不是?还故意在军中假装不合,装得真象!怪道袭取安南的消息你能知道,怪道你要把高东华出调远征!还有昆明城那夜,你引蛇出洞是幌子,真正的还是调虎离山——你想让我单骑出奔落到左军手里去!还有那伪造的左军急报,怪道我以后再查不出线索……”他狂笑得竟一时不能抑制,半晌才厉声道:“原来不是伪造,就是左军自己发的假急报!小林——林凤致,你够狠够毒!你就这样回报我待你的心?”
其实这些话,他在林凤致要自己投降的那一言之后,一转念便已全部明白,此刻再说出来,也是全无意义,但是情绪悲愤,心情混乱,一时竟无以自控,明知在眼下说出来也是废话,却还是语无伦次的指责——他甚至想质问:“你是怎么和他勾结的?难道是色相勾引?”可是素知刘秉忠并不好男色,而且林凤致也不是这样人,这等话除了羞辱,别无真实意义,何况如此辱他,岂非亦是自辱?当此时竟是不能说出口来。
刘秉忠又喝了一遍:“弃剑投降,不用挣扎了!”他的甲兵已将大营团团围定,外面并未听喧哗交战,想是连殷螭的心腹羽林军,也业已被控制。眼看若非殷螭拔剑抵着林凤致,众人有投鼠忌器之意,早就冲上来将他制服了。
然而刘秉忠等人,似乎也并无定要救护林凤致的意思——殷螭虽然掌军征战,毕竟算不得真正武将,连“武艺”都谈不上,这般拔剑欲杀,一时却又虚指不刺,只消刘秉忠麾下精于技击的大将一出手,便能将剑打落。可是这时众人只是围定看着,仿佛并不在意林凤致的生死,又或者,相信林凤致自能脱困?
林凤致脸上果然毫无惊惧,只是淡然道:“我有以回报于你的地方,就是良言相劝——听从刘将军的话,弃剑投降!别说此刻你冲杀不出,便是能够脱身,京师方面也已全无你的势力。便在今日,朝中将由太后降诏废立,扶太子即位。你是真正大势已去了。”
太后是皇帝的生身嫡母,自然不会心甘情愿的废亲子以立庶孙,这只能是朝臣废君时所拉来的招牌,甚至可以说是在被强迫下揭起的大旗。林凤致这句话说出来,显然是今日这场兵谏,所勾结的不止军中,而是包括朝堂与后宫,联合起来行废立大举。
殷螭喃喃的道:“你好——原来你勾结的是整个后党刘氏……什么时候开始勾结的?是宫中巫蛊案之后,还是之前?我便疑心那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巫蛊,妖书,大理寺投案……一桩桩好不周详缜密,损我名声,彰我劣迹,挑拨我君臣关系——我那时竟还当你只是想挽回名誉搞翻身,最多也就是个逃出我手掌心而已!真是小觑你了。”
林凤致神色肃然,道:“到这个地步,不妨实说——殷螭,我们曾有三次废你的机会,却均被你躲了过去:妖书案后在京师,祭祖在留都,以及昆明逼你中夜出城,每一次我们都计算已定,只没料到你次次忽发奇想,打乱我们部署。”他双眉一轩,声音清冷:“可是,这场布局,无论你怎么腾挪,总是脱不出的,你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必须向先帝悔罪,你认了罢。”
殷螭蓦地又冷笑起来,长剑又往前送了一送,竟抵得林凤致后退了一步,他咬牙道:“悔罪?若是说安宁的事,你自己也知道该悔罪的不止我一个!你始终不放过我,却不计较真正主谋,还反过来跟她勾结——林凤致,你负责便是这样的负法?”他愤恨得无以复加,剑尖用力,竟刺穿了林凤致的外衫,一句自辱辱人的话到底冲出口来:“你不追究她,反倒追究我,难道就因为她是女人?给了你我不能给的?你们一直不清不白!”
冰凉锐利的剑尖触到了林凤致胸前肌肤,抵得微微生疼,他却不再后退,只是抬头正视着殷螭,慢慢的道:“不,没有你想的龌龊事!我是为了先帝信托——她做的事,与我无关,无需我负责;你做的事,我却必须负责到底。”
——因为如果不是我一时轻信,一时失误,你也无法凭遗诏坐上皇位,更别提有机会让后宫在你支持之下暗害殇太子。先帝无法抉择的难题,在临终前抛给了我,而我,却做出了最坏的选择。所以,这是我犯的错,我来纠正,必须纠正!
最后这几句话,他没有说,也用不着说,只是深深凝视着殷螭悲愤欲狂的脸,眼中一片清明,却又一片哀悯。
——为了纠正当初犯下的大错,为了赎回我对先帝有失信托的大罪,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从身体到灵魂,哪怕千刀万剐,哪怕灰飞烟灭,也不能放弃。
哪怕恩断义绝,哪怕心死情殇!
可是这一种坚定的信念,是殷螭所不能懂得的;这一份哀悯决绝的情意,也是殷螭所拒绝接受的。
只是林凤致眼中的哀悯之色,到底也有一丝丝感染,使殷螭的悲愤竟转而为悲凉,一时伤心无限,绝望不堪,嘶声道:“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不会害你,你却甘心被人利用!你以为你对付得了……”怒到尽头,悲到极处,原来反而是笑,笑得他全身颤抖:“林凤致,你自以为舍生取义是不是?我说你蠢不可及,又下流无耻!你竟卑鄙到拿情来骗我——”
林凤致截着道:“我从未拿情骗你!”殷螭冷笑道:“别的不谈,这一个月,白天黑夜跟我缠在床上的是谁?要动手了便拿一招来哄住我——一面淫浪献媚,一面背着我搞鬼……”林凤致厉声喝道:“闭嘴!这一个月——你不是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我们布局已完,原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所以是我偿你!”
殷螭满腹的恶毒言语,只想在众人狠狠羞辱他一番,可是一来心痛如绞,过分的话竟自说不出来,二来被林凤致这一喝噤住,一时回应不得。林凤致望着他,目光清徐如水,缓缓的又说了一遍:“我从未拿情骗你——从头到尾,我的谋划里面,便没有情之一字的地位。殷螭,这件事里,你我之间,其实与情无关。情是另外生的,旁枝末节,无关大计。”
情是旁枝末节,无关大计!殷螭觉得,听到这样绝情话语的时候,自己已经可以死心了,甚至,可以死了。
事实上,这时情势也是死路一条,虽然拿剑指着林凤致,但显然周围众人并不认为林凤致属于需要解救的人质,相反刘秉忠倒又喝了一遍:“阿螭,弃剑投降罢!刘秉忠起誓,必不教你有性命之忧。”他这时竟呼起小名,显然非但不是君臣之礼,也不是敌对之词,而是年长亲戚,对幼弟的忠告了。
但这样的话殷螭如何信得过,冷笑道:“到这个份上,假惺惺做甚!死与不死,我先杀了他——”他手上稍微用力,只觉剑尖已陷入了肌肤数分,这一剑抵在心口,只须再往前一送,便是穿心而过。
林凤致的脸色竟平静异常,淡淡的道:“殷螭,这一着无用的,你忘了我的一贯风格了?任何局里,我都自为弃子,死活无关大局——你便杀了我,于事无补,只能给自己徒添罪名,更缺了愿意以声望来保你性命的人,动不动手,你自己掂量罢。”
原来,又是这一招,又是这样熟悉之极的风格!
自为弃子,自置死地,是林凤致自己最爱做的;而精心设局,逼人到形势格禁、别无选择的境地,则是林凤致最爱对人做的——也是殷螭曾经一再上过他这个当的。
然而殷螭却又是个最爱做不循情理之事的,所以连声狂笑,面色狰狞,喝道:“很好,反正你是弃子,与其等着日后别人来杀,不如我先将你断送了罢!我们今日便同归于尽!”
林凤致只是静静瞧着他,神色恬淡,一副“你要同归于尽,我便奉陪”的安然架势。
他这样安然自若的神态,在殷螭眼里实在是激起无比怨愤无比痛恨,手上微送,已见剑尖刺入的衣衫破口处慢慢洇出红色来,染在月白的衫子上,分外触目。殷螭心底的怒火已燃烧到十二分,可是手上竟再也加不得一分劲力。
因为林凤致此刻的神情,竟是柔顺安静的,还微微噙着笑意,仿佛殷螭剑尖送来的,并不是可怖的死亡,而是幸福的解脱。殷螭猛然想起近来他在床笫间婉娈承欢,也常常流露出这一种温柔神色,尤其是每次因激情过度而昏死过去之后,眉梢眼角都是这一种忍耐的欢愉和爱恋,竟是那么具有献祭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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