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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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帝殷璠,确实如小民所说,是个今年才满十五岁的少年,虽然尽量装得庄严老成,到底脸上还带着稚气未脱,降临到庭院之中时,便即四下打量,笑赞:“先生的院落布置得好生清雅,我定要多住几日。”他六岁即拜林凤致为师,七岁被扶上帝位,由这位太傅一手教导成人,对先生极为尊敬,在他面前都不自称“朕”而称“我”。林凤致对这个天子学生,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有如慈父宠儿一般的颇带溺爱之情,闻言也就一笑,道:“那么可要简亵陛下了,臣实是不胜荣幸。”
待君臣入了内堂,因皇帝敬师,于是不论尊卑,只分宾主落座,寒暄应对了几句,林凤致便问:“陛下可是有事垂询?”殷璠道:“还是那两件事——迁都南京、援朝击倭,这几日朝中重新吵嚷起来,真是烦恼。”
林凤致皱眉道:“这两件事,臣委实不便置喙。” 殷璠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于是林凤致一一解释给他听,先提迁都之事:“迁都有利有弊,到底应该不应该,一时不好说得。但臣本身是南直隶人氏,倘若说迁都好,朝中便定然攻击一个‘自恋桑梓,私欲变政’;倘若说迁都不好,言官又免不得来个诛心之论,骂臣只知避那小嫌,自高身价,过犹不及,置君主安危社稷成败于不顾——臣可不是两头做人难?”殷璠听了不免笑起来,道:“先生这么高的声誉,也怕人骂?”林凤致笑道:“臣有什么声誉,无非是骂声中挨过来罢了。陛下不记得清和四年退了北寇之后,为了袁将军的事,臣被内外骂得恁般?”殷璠道:“可是,那次全亏先生力保起用袁杰,才能保得京城不失——到最后却怪到先生头上,他们也真不知好歹。”
这已经算是说到第二件事了,所以林凤致收起笑容,正色对道:“援朝击倭,前后战事已将近六年,其间得失自然不必再说。但自前年刘提督不幸中伏殒折,援朝再无能将,眼下要计较的,便是起不起用袁杰之事了。”殷璠道:“是啊,都怪朱兵部一时轻敌,力主撤军!结果反中了倭人之计,复夺了平壤,朝鲜国王李洹有国难归,近来居然自北京又追来南京觐见哭诉,委实烦人——袁杰是抗倭起家,我确实想用他,可是他又同先生结仇如此,又不敢用。”林凤致道:“臣当年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袁杰,如今倒也不难再担保一回。只是,外举不避仇,固然是前贤所为,就怕人言滔滔,又来个‘沽名钓誉’的诛心之论,臣却受不落。”
殷璠有些烦恼,道:“先生就这么怕人言议论,却不为我拿个主张?”林凤致微笑道:“陛下都已亲政,主张什么的,也该自有宸断了。臣只能评价袁杰一句:‘才堪大用,怨亦可弥’,当年的‘怨望’之罪未必不能揭过,现下如何使用,正要凭陛下裁决——臣是告老闲住之身,恕不能再谈军政大事。”
他的回绝言辞来得爽决,殷璠不觉有些伤感,埋怨道:“先生真是狠心——我记得先生明明说过,等我满十八岁,才会放手,如今竟是早了三年,就决然辞归。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先生提前弃我不顾。”林凤致吃惊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只是精力难任,退归养病——何敢言弃陛下!”殷璠道:“先生这话就是欺人!先生的病体,不是早已教濒湖先生调养好了么?八年前先生最病弱不支的时候,尚自一力撑持,替母后和我掌住大局,如今朝野内外,哪有那时情势逼人?先生又早已占得勿药,便在朝也无需恁般殚精竭虑了,为什么定要告老?先生明明才过而立,又不算老!”
小皇帝到底还是个孩子,说着说着竟有点委屈撒娇的味道,林凤致自这孩子四岁起,便誓欲扶持他成人,又兼本人并无家室,心里其实就是将这个天子学生当作亲生儿子一般来疼爱,听了这番话,一时百感交集,无言可对,只能喝茶掩饰。殷璠又道:“母后常常跟我说,这世上惟有先生一人,是真心真意全无私欲的看待我,扶持我,所以她当年才会寻先生联手……母后说道,起初因父皇临终乱命,一时她在宫中孤立无援,便连亲兄族人,也会舍弃了她而转投别处。虽然后来舅父们又听从母后游说,扶持了我,也无非有些私心,母后心里毕竟还是信他们不过——这些年先生明面上不争权,却一直暗中撑住大局,我们母子,也委实只有先生最值得信任了。”
这八年风风雨雨之难,朝堂上明争暗斗互相制衡之累,在林凤致心底一时快速掠过,却也不觉得十分辛苦——大约人生中有着更苦更痛的心事时,倒真庆幸有别的事情缠绕分神,不至于让自己一味沉溺在哀伤悲徊之中,效那小家儿女痴怨缠绵,自缚情茧。
何况,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时,比如将乱麻一团的朝政事务抽丝剥茧,在波谲云诡的势力场中游刃有余,却是多么教人振奋鼓舞的光景啊!林凤致觉得自己大约真是天生斗志昂扬,尤其与人斗其乐无穷,甚至连委屈辛苦,也觉得是惬意自在的——所以曾经有个人抱怨的话真是不错,自己这爱好,忒古怪也忒无趣!
大约,能教自己输心丧气,甚至痛不欲生的,只有那一样——那自己最不爱去算计的,却无可奈何,一旦生出来就再也没法改变、无计收回的,就是情。
忍在心底暗暗煎熬,放在人后细细磨折,明知无益也弃绝不得的情。早已水流花谢春去也,从付出的那一刹就知道苦痛结局,然而到底付出了的情。
不过情之为物,虽然直教人生死相许,却到底干系不到大事业——所以林凤致心底酸楚的时候,却只是淡淡的微笑着,客套的安慰小皇帝:“臣也只是忠于先帝所托,尽人臣本分,实不敢当太后与陛下如此推许。”
殷璠固执道:“不,我一直知道,没有先生便没有我——”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先生,神情似平时读书时一般认真,却又带了深切的期待,道:“先生走了半年,我真是难过,因此,还请先生回朝罢!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我是一句不信的,先生也不要放在心上。再说,天下人都知道林虞山先生清操无人可比,母后也是贞白过人,谣言只是谣言,那些小人,难道就玷了先生和母后的清誉……”说到这里,颇涉嫌疑,不能再说,便住了口。
原来自永建年间便有的刘后与林凤致私下暧昧之流言,直到清和年间也不能完全消弭,这两年因刘氏外戚都不再如清和初年风光之盛,愈发显得太后与皇帝专门倚重这个未入内阁、却事事左右朝政的背后智囊,所以流言更加兴起,说得有声有色。林凤致提前告老,确实大有避嫌的成分在。
这时小皇帝不知避忌的将这话直说出来,倒教林凤致有点尴尬难答,又饮了一口茶,正寻思着怎么委婉回绝,不伤这孩子的心,殷璠却转回话题,道:“先生知道么?其实我上个月已经批了兵部的荐表,命袁杰为大提督,带领辽东以及蓟属调拨的三万兵马,入朝击倭——可是昨天又紧急中止,却不知能不能追回任命。”林凤致一惊,道:“追回任命!若是袁将军已接任命状,领军出发,这岂非……”
他教导小皇帝惯了,一时心惊,说话便带了责备口气,殷璠却只是瞧着先生,微微现出委屈的神情,说道:“因为我昨天接到了京师的一份密报——先生若知这密报说了什么,便知道我为什么要追回任命不用袁杰了。”林凤致问道:“什么密报?又是参奏袁杰怨望朝廷,不堪使用?” 殷璠摇头道:“不是!是另外一件事——倒不算大事,却不知道先生听了,吃不吃惊。”
林凤致心道这孩子几时也学会跟我吞吐闪烁了?不免又问了一句:“什么事?请陛下示知。”
殷璠漆黑晶亮的眼睛望着他,有些紧张,却又装作无所谓,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京师密报,就在本月初一,那废居圈禁的庶人殷螭暴毙了。”
咣啷一声,林凤致的茶盏失手落在地下,新冲的花茶溅得他衣襟下摆尽湿。
殷璠吓了一跳,叫道:“先生!”林凤致已脸色苍白的立起身来,道:“恕臣失礼——陛下,臣……”他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冷,却是平静的质问:“臣离朝之时,同陛下的约定……原来陛下到底食言了?”
殷璠急道:“不,我怎么会对先生食言!这件事——难道不是先生所为?”
林凤致闭了闭眼,将心神尽量宁定下来,好仔细思索这件事。殷璠的声音却有些不满:“我跟先生保证,这也不是母后做的——原来先生为了他,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便指责我!”
林凤致已经冷静下来,于是低头先认了不是:“是臣失礼了,陛下恕臣万死之罪!却不知道那……殷庶人,死于何病?” 殷璠道:“不是生病,是他圈禁的那府第忽然走了水,据说是他发疯的正妻时氏所为,阖府有十余人丧生火场,殷螭的尸身,业已毁损不成模样……只凭衣冠饰物的残烬,知道是他。”
他说话时瞅着林凤致,林凤致也看着他,说到最后,两人不觉都微微笑了起来,只是殷璠的笑容有点促狭和奇异,林凤致的笑容却带着欣慰,又是好气,喃喃的道:“脱身,也不想个十全十美的计策,教人一眼就看穿,忒无聊!”
殷璠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是先生做的?”
林凤致默了一默,忽然退后,一撩袍袖,跪地禀道:“臣并不敢胡行,陛下若有见疑之意,便请交付东厂审查。”
殷璠赶忙起身来扶,说道:“先生何必如此!我怎么会怀疑先生?那殷庶人……”林凤致道:“启奏陛下,殷庶人一直包藏祸心,这番假死逃走,必生祸乱!陛下还需谨防,此事万不可泄露……只当他已死,吩咐厚葬,封锁消息便是。”
殷璠道:“那是自然,母后业已这么做了……”他顿了一顿,望向林凤致道:“先生也明知母后与我已经做了,何必再说?要不是消息封锁,先生哪能待到我来告诉——先生人虽不在京城,却又几时没理会过那人事务?先生此刻说这样的话,那就是疑心我猜忌你了。”
这样说话,又何尝没有一丝猜忌之意?只是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将话说得更加圆熟含蓄——林凤致心下默默叹着,又回答了一句:“臣并不敢。”殷璠携着他手,微微仰头看着他,说道:“我这一生一世,决不会疑忌先生的;先生这一生一世,也决不会离弃我的——这是当年先生帮扶我的时候就已注定的无言之诺,是不是?”
他眼神纯净,脸色真诚,林凤致恍惚觉得眼前还是那个六岁的小太子,在东宫怯怯的抓住自己袍袖,用柔软的童音唤着“先生”,向自己要求疼爱,要求保护——一时间心潮翻涌,只能答了一声:“是。”
殷璠登时神情欣然,道:“既然如此,那么殷庶人倘若……”林凤致朗然一笑,道:“他敢祸乱陛下好不容易安定下的清和国朝,我岂能容他!陛下只管放心便是——只是撤消袁杰任命之举……”殷璠打断他的话道:“临阵撤消任命,我也知道不妥,但袁杰一直因他而怨望朝廷,如此大患,岂能不防!”林凤致道:“实在不妥之极!臣倒愿意自请去劝说袁杰,安心为国朝出力……”殷璠急道:“那可不成!当年他在安南,闻听庶人被废,便险些斩杀了去劝说的使者,若非舅父与先生军政齐下,斗智使力,又有母后扣押他家眷为质,那时他便反了!后来协力守城,我只道他从此与先生冰释前嫌,却不料仇怨更深……如今他手握重兵,眷属又不曾留在京城为质,全无制衡把柄,万一他已随同殷庶人谋乱,先生此去,正是自入虎口,我是万万不能放的。”
林凤致心道我若没有制衡把柄,焉敢自入虎口?只是那把握委实算不得大,一时不好说得。殷璠道:“先生愿意同殷庶人对抗,有这份心便已足矣,我不会教先生为难的——这件事先生交给我罢。”他微微笑着,望入林凤致眼睛里去,又道了一句:“先生也只管放心——可是先生也千万不要让我为难。”
林凤致也只好微笑,这些试探、窥测、以退为进的手段,正是自己慢慢教出来的,虽然他使得还不纯熟——忽然发现,这少年的个头竟长到将与自己齐眉高,再过一两年,只怕自己就得仰头看他了,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原来这个小皇帝,到底已经不再是孩子。
与小皇帝这一番话,使林凤致心绪不宁了很久,总有些不安的预兆,却又无处抓摸。因为圣驾驻临太傅赐第,苏州知府与常熟知县也都赶来觐见天颜,苏州府还特意送了一班出色女戏过来,当晚便在林凤致宅第的水阁之中供奉御前娱乐。林凤致素来不好声色,心绪又乱,更没有心情看下去,陪小皇帝坐了一会儿,便托言更衣,自己走出后门去散心。
他更衣时换下了朝服,也不带随从,自己默默负手向宅第东首走去,那里一座老旧破败的小宅院依然留着,却是林凤致的故居,离御赐新修的大宅也只是百步之隔。新宅灯烛辉煌,丝竹盈耳,这边却是一片暗沉沉冷清清,惟有溪流淙淙,似欢快似呜咽。
故居院门闭锁着,林凤致也未带钥匙,便只是在门首立了一晌,又慢慢走到院外河边去,无意识的攀住河畔柳枝,想到多年之前,却是三月春暮的时光,有人硬逼着自己带他回家探亲,也曾并肩在这河边走过。那时自己心里隐含戒备,半带怨憎,却也不是没有一丝微妙的温暖欢乐——尤其那个有点无赖的声音,喃喃在耳边呼唤“小林”的时候,自己面上全无波澜,佯装生硬,心底何尝不是柔软着,却又那么悲楚着。
如今那一遍又一遍唤着“小林”的声音,竟好似又悄然回响到耳边来了,多年以来连梦都不许自己梦见,因为想到了实在太无奈,太伤痛,不若将心放到应该放的事业上去。此刻却忽然放任自己软弱起来,大约就是被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扰乱了心神罢,可是如今——可是如今!
林凤致蓦地回头,半轮冷月的清辉之下,身后影绰绰一个熟悉的面容浮现着,笑得还是那么无赖无聊,说道:“怎么,怕我是诈尸?”
黑幽幽的眸子里,还是以前床笫间得到满足时乐滋滋望着自己的神情,却已隔了无数前尘往事。林凤致在河边柳下,他便拦在当道,堵得去路已绝——又一次去路已绝!
林凤致一时竟微眯了眯眼,将一切翻腾混乱的心情都立即驱逐出去,沉下脸骂道:“等你死了再来索命,还活着,叫什么魂?大半夜扰人清静——仔细我立即叫人拿刺客!”
殷螭叹道:“唉,便知道诈你不倒!多年不见,看见我就是这几句狠话?”他走上两步,语气倒又有了一分得意洋洋:“不过也别装佯了,我还是吓到你的——看你脸色白得跟鬼一样!你敢叫人,我立即就动手,等他们赶过来,只能替告老还乡的林太傅大人办后事了,你乖乖的别想反抗,咱们先叙叙旧不成么?”
林凤致并未看见他携有凶器,但料想他堵着自己也无善意,这时侍卫们都在新宅中保护皇帝,离此处倒是不远,一时却未必来得及赶到救助,心中懊恼自己委实不该大意落单,脸上却不动声色,一笑道:“那好,便叙旧罢。记得这河不?那天带你坐船,就是自这条河上过来——隔了这些年,水却浅了好些,满是水草,行不得乌蓬船了。”
殷螭似乎也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那次同你回家……你家那条恶狗呢?”林凤致道:“老了,早就没了。”殷螭又问:“你那个老家人呢?”林凤致道:“也过世了……三年前的事,我特意赶回来替他送了终,安了葬。”殷螭笑道:“原来你官场得意,家事却委实萧条,如今世上你可不是再没一个亲人?跟你有牵扯的,大约只剩我了罢——可惜我只当你是仇人。”他逼视着林凤致眼睛,又说了一句:“更可惜,不管我怎么恨你找你报仇,你也只能一生爱我,你发过誓的!”
林凤致微微一笑,道:“是,你当我是仇人,我却只能爱你,我并不毁诺。”
两人相隔数步,月色下互相对视,夜风自身边拂过去,送来草木清气,初夏天气,竟有些轻微的暖熏熏之意。
殷螭忽然有些气促,咬牙切齿的道:“你倒是守诺!你太狠得下心——八年了,整整八年,你竟真的一次也不来见我!”林凤致道:“不是你逼我起誓?不是你要我一世也不见你?”殷螭怒道:“我说话可以不算数的,你为什么认真!”林凤致道:“我说话,是定要算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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