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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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拿起被林凤致失手掉落的报单中另几件,再递过去,道:“子鸾,我是不会再对你心软的了,你也别指望离开。你要干的事,将来我未尝不能帮你完成,却万万不会放你自己回去!回朝的路,业已替你断了,你死心塌地罢。”
林凤致不用看,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不由默默垂下眼皮,却还是瞥了一眼,果不其然,另几份都是邸报的抄件,录的是朝中弹劾奏疏的新消息,其中竟还夹了一份不应当泄露于外的内阁密揭抄件——这些文件都没有明确弹劾自己,但句句“风闻”,语语“臆料”,直指自己暗中用计,使皇帝上当而派右军征讨安南,导致高东华殒身败绩。
林凤致不得不承认,这些风闻臆料,其实是正确的——因为,当知道殷螭将征安南的时候,自己的确利用了殷螭的猜忌心理,促使他派出高东华远征。虽然,林凤致的本意,并不是想让右军失利,而是别有所为。
殷螭并不愚蠢,何况上林凤致这样的当,也不止这一回了——以前故意激他将吴南龄调任南京也是用的这一招,因为两人都知道,殷螭是断不容许林凤致拥有人脉关系的——所以这些弹章一上,殷螭立刻便会醒悟过来。何况,林凤致在同他诀别的那一日,已经自己说出早就知道高东华远征安南的事了。
殷螭到底能不能猜到林凤致的终极目的,这实在大可怀疑,但是无庸置疑的是,他对林凤致一贯就有的猜忌防范之心,登时又会强烈复燃。所以这些“风闻”、“臆料”,不消说都是俞汝成这一方透露出去的,就是为了挑起殷螭的忌刻心理,让林凤致断绝回朝之路。
可是林凤致只是丢开报单,微微点头又摇头,无法说话也不知应当如何推测——俞汝成自然不能明白,林凤致自己却也不能完全弄清,殷螭对这件事的反应究竟如何?林凤致知道殷螭始终不能懂得自己,但自己也始终不能懂得他,他的想法好象是永远跟常人不同的,往往该计较的事不计较,不该计较的事,却计较得一塌糊涂。这回的逃亡途中跟他两人相处,愈发证实了这一点。
俞汝成看他一片茫然神情,不觉冷笑,道:“怎么,你自以为床上迷惑了他,便有这些言语也无妨?邸抄一出,天下共闻,你在朝中能立足与否,可不是他说了算的——何况金陵高氏乃是名门望族,子弟众多,高东华死于你的算计安排,你就别指望能平安容身了罢。”
林凤致只是将手中报单慢慢整好,随手放在旁边,脸上倒露了一丝苦笑,想的却是:“你这么一做,其实等于是告诉他,我还活着。”
俞汝成自然不可能知道林凤致是在与殷螭暴力诀别之后才来自投罗网的,所以也不可能明白,当殷螭收复昆明,满城大索挖地三尺也找不到林凤致的时候,第一个念头肯定是小林已经死了——实际上林凤致也确实险些死在了俞汝成的逼迫之下。
然而这些消息一出,以殷螭的聪明劲,登时又会猜到林凤致肯定没死,如果当真死了的话,俞汝成方面根本不用放这些传言,以绝林凤致的归路。
林凤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希望殷螭是相信自己死了的好,还是知道自己生存的消息更好,或许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想象,这期间殷螭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的大起大落,反复煎熬——林凤致不是喜欢去计算感情的人,在他的盘算中,一向将情摈除于外,所以实在不愿意去考虑一下,到底这一份业已被自己断言“今生没有余地”的情意,究竟多深多重,抑或是痴是狂。
所以在这个时候,想到殷螭会知道自己存活于人间的消息,一阵悲酸之后,林凤致紧接着便是一个冷静的念头:“他既然知道了,那么,也只好盼他能理会我的意思,做出眼下最应当做的事了——可是他能理会得么,又肯做不肯?”
林凤致给自己的答案仍然是:不知道!
林凤致从来不怀疑殷螭的小聪明,却很瞧不上他的大主张;自己行事一向以理度之,难得如这回感情用事一把,殷螭却是什么时候都不讲常理,甚至也不遵循常情。
殷螭常常以非情理之中的行为,让林凤致意外的同时也感到失望,可是这一次居然能够不负林凤致的意思,遵循了情理,或者说服从了局势一回,林凤致却在终于不用对他失望的那一刻,有一种意料之外的百感交集。
这种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上是喜是悲,只能让林凤致对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一份官府榜文抄件,点头微笑,而又恍惚出神。
这是一份公开表彰的诏谕,如是写道:“太子少傅、西南宣抚使林凤致,护驾有功,捐躯赴难,不幸戕殒,朕甚哀焉!特追赠天子太傅衔,追赏三代封赠。班师之日,衣冠入葬,朕当亲临致祭,以彰人臣忠义之节。”
送这份诏谕抄件来的孙万年,只是在旁边摇头,道:“鸣岐,我道恩相强留你,已是够狠,不料这篡王比我们更狠心——他是逼你非死不可了!”
殷螭已经知道林凤致生存的消息,却还是将他当作已死,并且给予隆重封赠,将他定义成为护驾忠义之臣,其用意只有一个,就是逼林凤致必须担负起这个忠臣之名,万万不可丧节投降,致遭唾骂。
本朝清议最是讲究这个忠孝节义之名,做人臣的谁愿意被人说作不忠辱节?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例子:本朝开国之初,太祖尚在南征北战的时候,曾经俘获旧朝一个著名大臣,费尽口舌将其劝降,为太祖打下锦绣江山献出了不容忽视的力量。但这个大臣在旧朝也是声名显赫,被俘之初,有流言说他已死,旧朝末代君王还曾给予封赠与致祭,结果这人不死反降,登时被官方与民间都骂作背主忘恩,不忠不义,就连本朝太祖也对之厌恶不齿,编国史特意将他放入贰臣传——有这样一位贰臣的榜样在前,此后本朝臣子,谁敢再做这种贻羞子孙的丑事?尤其是被皇帝封赠表彰过后,还不速死而胆敢求降图生,那除非是彻底丧了气节、丢了廉耻,根本不将自己的名誉和脸皮当做一回事了!
而曾经为挽回名誉不惜自投大理寺、付出重伤殆死代价的林凤致,到底是将性命看得要紧,还是将气节看得要紧?其答案是昭然若揭的。
所以封赠奖赏一出,林凤致可以死矣——是君主亲自给出了死的名头。
追在孙万年之后而来的俞汝成,想法却同孙万年大大不一样,他想阻止林凤致看到这份诏谕未果,只能面色铁青,而又神态凄凉的喝道:“子鸾,这定是你的主意!你事先跟他说定了的主意,是不是?你便是宁死也不留在我这里?”
林凤致只是神色恍惚的微笑,眼中分明是一片承认。
因为这的确是林凤致的主意,在逃亡之初和殷螭吵架的时候说过的话:“小臣为陛下捐躯赴难,日后莫要忘了一道身后封赠,就是陛下圣德了。”
说这话时候的林凤致,未尝不是有几分认真的,因为当时提出自己投获被俘、让殷螭得以安然脱身的主意,实在是最正确也最有效的主意,林凤致并非临时起意才舍身护驾,而是在那一日之前,就仔细考虑过这个可能。只是,在诀别那一日之前,局势还没有到了必须牺牲自己的地步,而且自己也没到了愿意为对方赴死的地步。林凤致几乎从来不将殷螭当作君王看待,什么臣为君死之节,自然也淡薄到了忽略——忽略,而非忘记,怎么做才是最好,是林凤致这样谙练政事的臣子,遇险时的第一反应。
所以,是事先的深思熟虑,却又激发于最后的一时意气,那时并不叫做臣为君死,而是士为知己者死——然而想到这一层,林凤致又不免苦笑,殷螭几曾知过自己的内心一分一毫?不论是隐忍决绝的恨,还是压抑纠结的爱,乃至于自己坚持的信仰与责任,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那么算什么知己?连知心都谈不上,又谈什么两心相许?
不过,在自己到底违反一向的常例,感情用事了一回之后,殷螭居然也终于能够领悟自己曾经给出的主意,做出此刻最合乎理智、却又表面上最为冷酷无情的回复了——绝林凤致投降求生之路,赐以一个荣耀的死。
这是一个君王,对臣子的最高信任,以及作为一个爱人,予对方的意志以最高尊重和两相默契。
林凤致微笑的时候,是颇有几分赞许的意思的,甚至颇带几分骄傲的想着:那个朝堂笨蛋,终于聪明懂事了一回呵!
微笑的同时,却不免也有一丝恍惚,因为林凤致不敢也不忍心去想,殷螭批下这道诏谕,并命人公开张榜,显绝自己生路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复杂心情——就象自己此刻,明明知道这是最正确的方案,也是自己所示意要求的结果,可是当孙万年叹息着说殷螭狠心要逼自己非死不可的时候,心里竟然一片百感交集,酸楚苦涩,悲喜莫名。
这种心态奇异到了林凤致都要鄙视自己:又不是妇人女子,还耽耽计较小儿女之情?难道就那一夕之欢 情,一时之冲动,就教自己更变性情,变作一种不顾大局、只会哀怨的小家子气,居然还隐隐盼着他不应该要自己死,应该千军万马的冲杀过来,拯救自己于水火,上演传奇话本之中最寻常的英雄戏码?太也好笑——堂堂男儿,岂能如此无聊!
林凤致顶着俞汝成悲愤的斥骂指责,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孙万年在俞汝成背后向自己微微颔首,不觉恍惚之感消失,笑得更为坚定——原来这个老朋友,究竟也不忍心看自己总是这样跟俞汝成无止无休的纠缠下去,甚至又一次死在他手里,所以送来一份解脱之道。是自己的解脱,也未尝不是俞汝成的解脱。
也未尝不是殷螭的解脱!
林凤致不是个愿意死得无声无息的人,之前那般被逼凌之后又病势垂危,都顺从的服药治疗而求生,只是因为那时死得太无名。如今死的名义终于有了,而且轰轰烈烈正大光明,于是自这一日起,他便开始拒药绝食,泰然求死。
俞汝成对于他坚定的求死之志,十分愤怒也十分悲痛,斥骂过,劝说过,甚至流泪哀恳过,最激烈的时候还强行撬开林凤致的嘴硬灌过汤药与米粥,却禁不住林凤致一心一意的只求一死。他大病之后刚刚将养得稍微有点正常气色,只饿了一天一夜,登时就见出消瘦虚弱。常人绝食不绝水饮的话,还能撑个七八天,林凤致这模样,看起来不消三日,必然虚脱而死。
不过有着俞汝成以及其他看护的人强行灌食喂药,这般有一顿没一顿的,居然也拖了三四天。这三四天里,营帐又迁移了一次,林凤致因绝食而昏昏沉沉,刚躺在新帐内休息,忽然孙万年摈除了其他人过来,端了一碗参汤,正色道:“鸣岐,你先喝了参汤——不要疑心,我不哄你,今日我放你走。”
林凤致刚被强灌过一次米粥,虽然吐了大半,胃里到底还有一点食物,精神也稍微好些,听了孙万年的话,只抬眼看了一下,便默不作声的拿过碗一口饮干。他喝得爽快,孙万年也是干脆利落,丢过外衣让他自己穿了,便半拖半扶的带他直出营帐。
因为营帐刚刚扎定,四下里还是乱糟糟的,孙万年在营中地位甚高,一路带着林凤致直到大营寨门,也无人拦阻。林凤致大病之后还是第一次走这么多路,但被那一碗高丽参养了点精力,又兼心志刚强,虽然步下虚浮,却也走得并未跄跄踉踉气力不支。孙万年在寨门口已安排下坐骑,问他道:“还能上马么?”林凤致委实有点头晕,被扶着也跨不上镫,孙万年只有将他抱起送上马背去,顺便也就调笑了一下:“鸣岐,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放你了,想说日后狭路相逢,请你手下留情,怕也不能的——今日你给我占了这点便宜,就算偿了罢!”
林凤致同他数年朋友,彼此绝无暧昧之情,听了这般促狭说话也只是一笑,他握住马缰闭目一晌,才觉得微微有了点控马的力气,孙万年已经催促道:“鸣岐,能走的话赶紧走罢,万一被恩相追出来,可又不妙了。他一直执著得紧,舍不得放掉你走,可是留着你也是一死,大家何苦呢!”
林凤致却不就走,反而向他伸了伸手,孙万年奇道:“你还要什么?”林凤致于是在自己掌心一笔一划虚写了两个字:“缘故。”
孙万年瞪视着他,半晌笑道:“好罢,我便是天生被你追讨的命!其实也该告诉你的。”自袖底掏出一折纸头,递到林凤致手里。
林凤致接过打开,看格式又是一份诏令的抄件,然而才看到打头一行中有“罪己”两个字,登时身形晃了一晃,险些摔下马去。孙万年只得又扶住了,皱眉道:“鸣岐,你这个样子……还能走么?”
可是林凤致只是晃了一下,便即稳稳坐好,惨白的脸庞上掠过激动的红晕,竟连大病以来一直无神的双眼也粲然生亮起来。他不再看那诏令,只是拢进袖子里,转头瞧向孙万年,脸上浮出微笑,孙万年便也一笑,道:“不错,是份罪己诏——那篡王居然为了你,下了罪己诏,将偷袭安南失利的事全揽了过去。如今传言已全平息了,连高氏子弟都不再记恨你,你回去照样立身朝堂,安心罢。”
林凤致想了一想,忽然又去翻那诏令的末尾,孙万年叹道:“不用看日期了,其实这罪己诏出得极早,差不多跟追赠你的诏谕同时,只是恩相更加不许拿给你看而已——咱们明白人说通透话,没有这份罪己诏,我也不会放你回去。你如今竟是这般受他信重,行事更为方便,岂非放你回去更好?恩相也明白这道理,只是几次三番劝谏,他就是忍不下一点情肠,今日孙万年便擅做一回主。”
林凤致脸上笑容微微有些僵,孙万年瞧着他,道:“怎么?鸣岐,你别想说你不忍——当年你誓要倾覆反正的时候,那是何等斩钉截铁?难道到了这个份上,你的大计眼看不日便成,你反倒于心不忍起来?还是这几年你们鹣鲽情浓,贪欢恋爱,让你将昔年恩怨,往日怀抱,尽皆抛掷了?男子汉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可不要学娘儿们,纠纠缠缠做些可笑无聊的勾当!”
他素来爽快,说话也尖锐之极,林凤致闭了闭眼,脸上血色渐褪,却慢慢显出坚毅悲凉之色,忽然向他抱了抱拳,低头致谢。
孙万年笑笑,又叹口气道:“不谢!老实说,我真不懂你们纠缠成这样做什么。鸣岐,想你当年初到翰林院的时候,可有多清高傲气?谁敢轻薄你半句,你便敢同谁翻脸,那时节我和老吴也不知道替你操心过多少次——可还记得那时我们高谈阔论,你说我辈立身处世,最要紧的便是‘尊人自尊’四字?我旧年劝说同恩相讲和,你尚自不肯,如今这等情势,又何能俯首低眉甘为人下!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是你一贯风格,断不至于为情惑乱,你自去罢,我们只是拭目以待。”
林凤致竟微笑了一笑,马上向他拱手,轻轻提缰,纵出寨门。他手上无力,一时不敢纵马太快,孙万年怕他不济摔落,一直跟出了门,见他坐得安稳,才觉得放心。眼看就要分别,忽然又想起一事,拉了一下马缰示意停下,又道:“鸣岐,这当儿索性再直说罢,这边战事委实不佳,恩相已决意改投他处了,这般一别,山高水远,又不知何年再得相见,各自珍重——以后未必没有互相借力的地方。”
林凤致伸出手来,又在掌心虚写了一个字,孙万年看毕大笑,道:“成,我便知道你解得!”林凤致脸色不觉一肃,驻马回头,似有示意,却听背后有人嘶声大呼:“子鸾!”声音一路赶了过来。
孙万年脸色一变,急道:“恩相到底没决断,怕是要来拦阻——你快走罢!”在马臀上重拍一掌,同时大喝:“放寨门!”
那马泼剌剌的直奔出去,同时寨门也轧轧放落下来,那呼叫“子鸾”之声越来越近,却轰然一声被隔绝了内外。孙万年叫道:“恩相……”迎上前去欲待劝解,已被俞汝成愤怒得一脚踹开,眼看寨门已落,一时来不及打开,左右一看,突然夺了守兵的弓箭,几步跨上瞭望堞,厉声喝道:“子鸾,回来!”
林凤致已纵马过了吊桥,到了城寨之下,闻喝却勒了勒马,回头看来。俞汝成张弓搭箭,冷冷的道:“子鸾,便是大业有损,我也终究放你不得——与其你想走,不如索性我亲手了断你!你再走一步,我便放箭!”
林凤致一时勒住了马,只是静静的回顾,他大病之后极是瘦弱,一件青衫披在身间晃晃荡荡,整个人几乎有如纸扎的一般单薄飘忽,脸上也如白纸般毫无血色,可是眉目清嘉,仍是那一股平静的倔强之色。俞汝成仿佛看见他眼底竟微微掠过嘲笑之意,霎时间明白他在笑自己无聊无谓,全身都禁不住悲愤颤抖,手上却是稳稳的将弓越拉越满,箭尖直指着他,又喝:“子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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