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大人亲自来送草民上路,在下不胜荣幸。”我抱拳笑道。
“程兄,你从不说这些刻薄话的,是在怪我吗?”司徒然的脸上有一丝黯然。
我收了笑,微一躬身以示歉意,不再多言。
司徒然也不说话,一挥手,身后的太监弯了腰走上前,司徒然揭开面上的明黄帕子,只见银盘上放着三物: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三尺白绫和用一盏白玉杯盛着的暗黄色液体。
我的目光从三物上缓缓掠过,心中不由概叹道,向来只耳闻从未亲见的经典场景也能让我这普通人遇上,我终究是幸,抑或不幸?
我掂起匕首看了看,伸出一根手指试试它锋利的刀刃,眼角余光见司徒然一脸肃穆中夹杂着几分紧张,不由好笑道:“要死的人是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罢,弃了匕首,看也不看那白绫,却直接端起了那白玉杯。
“劝君更尽一杯酒,此去黄泉无故人。”我呤了一句诗,隔着酒杯望着司徒然的神色,奇怪,怎么总觉得这人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无暇多想,我问道:“司徒大人,临死之前,我想问大人一个问题,还望大人如实告之。”
司徒然点点头,嗓音略带沙哑道:“你问。”
“你是认识敬王在前,还是投靠禧帝在先?”我紧盯着司徒然的眼睛问道。
他没有一分犹豫,微垂了眼眸,道:“十二年前,司徒只身布衣入京,味绝楼上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一见如故,从此结为生死之交,眼里心中就只得他一人。那之后,奉命与敬王爷结交,辅佐其左右,粉碎其谋逆之举,逼其自尽,皆出自陛下的授意。”
我点点头,绽放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道:“原来如此,那么我死也可瞑目了。我不怪你,你……也是个痴人……”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司徒然却是听得清楚,他惊诧地一抬头,道:“你……”
话未说完,我一举手仰头,已将手中的那杯酒尽数饮下。
“原来,毒酒并不是甜的,却是苦的。”我在他惊异的目光里将酒杯轻轻放回银盘里,盘腿在地上坐下,静待毒性发作。此时的沉默犹显尴尬,心念一动,我抽出腰间的玉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司徒然神情肃穆,在我对面坐下,凝神静听。
一曲刚毕,我已觉得身上渐渐没了力气,腹内一阵绞痛,我咬牙忍着,不时轻喘上几声。司徒然突然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我居然没听过。”
我强忍不适,笑道:“笑傲江湖。原本是准备和庭芳排练好了,再琴笛合奏的,可惜……”可惜曲未竟,人已逝。
正说话间,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伴随着“之蝶”一声大喝,花行天如旋风般冲了进来。
见我和司徒然两人对坐在地上,大花原本满脸的焦燥顿时转化成惊喜,道:“太好了,你还没有……”
我勉强对他一笑,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就要倒下。大花脸色陡变,身形一动,已是冲了过来,跪在地上,将我搂在怀中。他心如电转,眼光一扫,看见那小太监手上银盘中空空如也的酒杯,已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近乎颠狂地摇晃着我的身体,将手伸进我的嘴里,企图抠挖我的喉咙,口中不住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我闭了眼,一边低声喘息着,一边极力躲开他的手,低声道:“没用的,行天。我的时间不多了,别闹了,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大花如同被钉住的木偶似的,突然间停了全部动作,只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一动不动。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了眼,对着他嫣然一笑,巍颤颤地伸出手,抚上他那如刀削斧刻般棱角分明的脸,口中低念道:“春去唯剩有憔悴,子规啼处,和着芳心碎。……也曾对着落花醉,不呤风月,泪自长相垂。明春若无寻芳处,便到黄泉……再相会……”
大花猛然伸手,将我的手牢牢地抓在掌中,贴上他的脸。他望着我,眼里满是说不出的痛苦、绝望和悲伤:“之蝶,你……恨不恨我?是我害的你,是我……当初若我不那么逼你,你就不会……你……应该是恨我的吧。但……你……可还爱我?”
我轻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悔……也不恨……行天……请好好活着……连我的那份一起……”黑暗袭来,眼前渐渐模糊,我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我闭了眼,低声呢喃道:“好冷……行天……我冷……”
大花将我搂得更紧了,口中不中哽咽道:“不,之蝶,你别死,别死!我还没很多话,没告诉你。你若死了,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失去神智前最后一刻所感到的,是落在我脸上的一滴灼热液体,以及那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的大叫:“不!”
我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地走向死亡。
行天,过去,我得到了你的人。今天,我得到了你为我流下的这滴泪。此生,夫复何求?!
如果,这是你我的结局。
我,无恨无怨无悔……
第八十九章 重生
黑暗里,没有时间,没有感觉,如同睡了一觉,或是做个了长长的梦。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盯着床边那淡珠红色的长长流苏和冰绡云纹罗帐,我有片刻的失神,不知身在何地,今夕何夕。直到一个声音在屋内响起:“他们说你这个时辰会醒,果然。”
我茫茫然地转过头,待看清楚屋子中间的那抹高贵身影后,终于,前尘往事一幕幕全在眼前显现。我艰难地开口,发现嗓子有一丝沙哑:“陛下,你怎么会在这?我没死吗?”
禧帝面带惊谔道:“你怎会认得朕?”
我大惊,难道我真的死了,然后再次穿越了,这次却又附到了谁的身上?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揭了被,在床上坐起来,审视着自己的四肢、躯干,越看越觉诧异,没错啊,这极似我自己的那具身体。我开始睃巡室内,看有没有镜子之类的。
禧帝见我动作,突然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真是的,你以前不是挺聪明的一人嘛,怎么又犯糊涂了?”
我没听懂他的话,怔怔地望着他,他无奈继续解释道:“你没有死,那酒里,朕命人放的是假死的药。不过,你被朕赐自尽的消息已经诏告天下,所以,”他话音一顿,如孩子般顽皮地朝我眨眨眼睛:“重新认识一下吧,请问公子贵姓?”
“姓孟,”我垂了眼帘,毫不犹豫地答道:“孟绯。”
“孟公子,初次见面,难得我俩一见如故。”禧帝一改向来深沉的风格,同我嬉笑着。
此时此刻,我心中的疑问实在是太多,无心配合他演戏,抬头望着他,单刀直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禧帝仍是一脸笑容,貌似漫不经心道:“若我说……只是因为有趣呢?”玩弄人于股掌之间,顷刻定人生死,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
见我只盯着他看不语,禧帝慢慢收了笑,反问道:“你不信?”他不待我回答,慢慢转了身,望向窗外道:“十年多前,我就派人陆续潜伏在敬王、洪帮帮主、各位皇兄皇弟以及每一位对皇位有威胁之人的身边,所有人的行踪、思想、动作、计划都尽在我掌握,包括皇叔和花行天的。但是,”他突然转过身,直视我道:“你,是个变数!”
“你刚刚出现在花行天身边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在意,以为你不过和他身边曾有过的其它人一样,我甚至以为看上去没有那些人的美貌和机警的你,会很快被他遗忘。没想到……”
“你恐怕不知道吧,红袖招因你而扬名半个大璟,麻将如今已风靡华夏,你写的那些歌,口口传唱经久不息。你作的诗词,我每一首都认真读过,你可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吗?”
“是前年中秋,你写的那首《水调歌头》,里面有五个字,深得我心。”
我心如电转,一念之下,已经知道是哪五个字,低呤道:“高处不胜寒。”是啊,世人皆说这万里江山锦绣如画,凭槛远眺豪情顿生,仰天长啸气冲霄汉。高居云端,唯我独尊,鸟瞰众生,享无边权势,听万民朝贺,见四方跪拜,是何等的荣耀和威严!只是,这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和孤独,这时时刻刻噬骨销魂的无边寂寞和孤独啊,要如何排遣,又能对谁诉说?
他看着我,眼睛亮闪闪的:“孟公子果然兰心惠质,可惜,可惜,可惜……”
他连道三个可惜,声音愈来愈低,我已不愿再琢磨其中含义,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陛下,也许你身边就有值得珍惜的人,何不诉着一诉衷肠?有些事,两人分担总好过一木独支。”
禧帝脸色突变,怒道:“住口,你知道什么!”
到底,还是一代君王啊。我无所谓地一笑,转移话题道:“当我没说。最后一个问题,银盘里有三样东西,万一我选了另外两样,你待如何?”
他同样无所谓地一笑,懒懒道:“那就是你自己命不好,怪得了谁?”
我恼怒地瞪着他,这人,还真是……心狠手辣。
“好吧。”他狡黠地一笑,通常我们把这么笑的人称作——狐狸,道:“我听说你素来最厌恶别人把你当女人看待,所以,白绫你是决计不会选的,你当然不屑如女子般投缳,对吧?至于匕首……”他突然转身望着我,眼神里有几分不屑几分捉弄几分调笑:“你一文弱书生怕是见血就晕吧?你会用兵器吗?”
“你!”我气得不想说话,闭了嘴,侧过头去看窗外浮云掠过。
“我听说你即擅酿酒,又素喜饮酒,所以就赌了一把,再说,不是还有司徒在吗?他自然知道引导你去选那杯酒。”沉默半响后,他终于开口解了我的惑。
我了然了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复又抬头,问道:“他……呢?”
他当然知道我问的是谁,脸上突然浮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是怜悯,又有些惋惜。我的心徒然一沉,一下站起来抓住他的衣袖问道:“他……是不是……”下面的话却再也问不出来。
他沉默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他……就在这庄里,我带你去见他吧。”说罢,转身朝外走去。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慌忙跟着出去。
出去后才知道,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上的庄园,看地势像是永平城的郊外。我所住的房间在一座小楼的二楼,我随着他下了楼,一径朝后院走去。
穿过一道院门,远远地,我已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大花仍是一袭黑衫,脸上憔悴不堪,胡子拉喳的,比我那次因在青州酒楼里为他挡剑而晕了几天后醒来所见到的邋遢造型有过之而无不及。更稀奇的是,他抱着一只枕头坐在凉亭里,旁边站着一人,却是司徒然。
听到声响,大花仍似无知无觉。司徒然一抬眼,瞧是我们,忙迎上来,对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朝着禧帝深施一礼。禧帝抬抬手,问道:“今日如何?”
司徒没说话,看了我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我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感觉,正要疾步上前,司徒然突然一拉我衣袖。我疑惑地一停,正要问他,突然听见大花无限深情地喊了声:“之蝶……”
我下意识地一扭头正要应了,脸上的表情猛然僵住了。
大花的脸上是一派温柔,那双眼更是盛着满满的宠溺和怜爱,都快要溢出来了。却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他怀中的枕头!
我一时呆在当场,只见大花将脸在枕头上蹭了蹭,无限深情地说道:“之蝶,你怎么还是不同我说话?你还在为我以前骗你,为我订亲的事儿生气,对不对?……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嘛,自你离开青州后,我如同失了一魂一魄似的,整日里心绪不宁,心烦气燥,哪里还有心思娶妻……又想去找你,又怕去找你……”
“后来,听说你要娶妻,我再也按捺不住,连夜赶到兴安,结果……都怪我,明明是个机会,却又把事儿弄砸了,害得你……再后来,待你失陷狼突营生死未卜,我便决然退了亲……从那时起,我心里就已经认定了,只有你——程之蝶,才是我今生唯一爱的、唯一要的人……之蝶,我从来没娶过妻,我的心里也从来没有过别人,一直一直只有你……只有你……”
“以前,是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我自己也不敢承认自己是真的动了心……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告诉属下,我只是利用,只是利用而已,所以才会把你伤得那么重……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真的真的不会了……之蝶……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你同我说句话好不好?”
我痴痴地站着,心里又酸又痛还夹杂着怨恨。花行天,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若一早就坦白地说了,我们……我们又何至于此!
大花说完这番话,又对着那枕头凝望良久,突然展颜一笑,道:“我知道了,之蝶累了,我的之蝶要睡觉了。之蝶不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抱着你,哪也不去,你不会做噩梦的。睡吧……乖乖地睡吧……”
大花的声音越说越轻,竟似哄孩子一般。我再也看不下去,强忍住酸楚,压低了声音转身对着禧帝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禧帝道:“那日你死在他怀中,司徒然对他说你只是假死,让他把你交给他,好救你还阳。他却以为我们在诓他,想把你的尸体骗去埋了,说什么也不放手,只是紧抱着你一动不动。就这样僵持了两天,我怕再拖下去真把你拖出个好歹来,便命人趁他筋疲力尽之时从后偷袭,打晕了他,才把你带到这儿来。不料他醒来后就心智全失,整日里抱着这个枕头当作是你,不停地对着枕头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此时是个什么表情,伤痛悲哀,隐隐又有些窃喜。禧帝望了我一眼,颇有些不以为然道:“你放心,他没大碍。我问过御医了,他无非是悲伤过度神智错乱而已,并没伤到脑子。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你活过来,再往他面前一站,想必他什么病都好了。”说罢,哈哈一笑,竟自朝院门走去,边走边说道:“这是我的别庄。你们且安心住着,待他好了,你就和他走得远远的吧。”司徒然略带担忧地瞟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来,抬眼一看禧帝已走出了院门,连忙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我再也掌不住,几步冲到亭子里,一把将大花手里的枕头抽出远远扔开。大花像孩子一般惊慌地跳起来,一边叫着:“之蝶……把之蝶还给我……别把他埋到那冰冷黑暗的地下去。他怕黑……夜里,他会做噩梦……没了我,他怎么睡得安稳……之蝶……”一边仿佛全然忘记自己会武功似的,居然手脚并用朝那枕头爬去。
我狠命拽着他的衣领,托起他的头,让他看着我的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你看清楚,花行天!我在这里,我是程之蝶,我是活生生的程、之、蝶!”
他茫然地望着我,先是没什么表情,呆了半响后,突然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呜咽着呢喃道:“之蝶……我的之蝶……你终于回来了……” 说罢,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
我同样紧紧地搂住他,禁不住淆然泪下。
第九十章 相忘于江湖
我把大花带回我醒时所在的小楼里,悉心照料。果然是心病还须心药医,不过几天功夫,大花的神智就渐渐恢复了。只是,此时的他,少了些从前的霸气和暴戾,却多了份孩子气。
他每时每刻都要我陪在他身边,只要有一刻未见我就会惊慌失措。他总是拉着我的手,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要带我去哪里哪里,看哪里的山,游哪里的水,吃哪里的美食。
我并没有如我曾经想像过的那样地狂喜和快乐,心,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重。终于有一天,在他说得正兴头的时候,我打断了他,问道:“行天,那你的官职还有洪帮,怎么办?”
他茫然地望着我,神情渐渐转为害怕,急急表白道:“那官职只是个虚衔,我本就准备等敬候的事一了就辞掉的。至于……洪帮……我早有意解散,省得树大招风,皇甫辚心思缜密,不是好惹的。之蝶,相信我,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之蝶……”
我默然。这个样子,简直不像花行天了,哪里还有半点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气度?如果是我改变了他,让他变得软弱,如果是我使他失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成为日后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罪人,那我宁愿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再说了,曾经的伤痛真的能够完全弥补吗?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做起来是不是也和说起来一样容易?